十九號這天早上,劉銘被一長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吵醒。他叫了兩聲旁邊的李毅,見李毅沒反應(yīng),便先起了床。
“媽,這大清早的誰家放炮???”
“今天搞開工儀式,在活動室前坪,你爸都過去了,你也趕緊洗漱完過去看看。”
“哦?!?p> 劉銘抬頭看了一眼墻壁上的掛鐘,剛過七點(diǎn),接著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哈欠。外面隱約傳來幾個過路男子聊天的聲音,估計都是往活動室去的。劉銘匆匆刷完牙,然后雙手伸進(jìn)劉母給他打好水的臉盆里,捧起水就往臉上澆。草率洗漱后,他便奪門而去。
村里最令劉銘驕傲的就是空氣了,雖說夾雜著些許牛糞的苦澀味,但呼吸起來總是比在縣城舒暢。劉銘記得小時候,村子都被高大茂密的樹木包圍著,從幾里外看根本見不著房子,那時候的空氣帶著絲絲清甜。后來,大家的房子建得越來越靠外面,所以樹也就慢慢地被砍掉了。
路上碰著劉青從活動室那頭跑回來,劉銘立馬叫住他問:“儀式搞完了嗎?”
“還沒有?!?p> “那你怎么就回去了?”
“請了橋縣電視臺的記者過來,讓我跟那塊碑合影,你看我穿的啥?”說完,劉青指了指腳上的拖鞋。
“那碑文一天就刻上去了?我數(shù)了有六百多個字呢?!?p> “你以為還是用錘子一錘錘鑿的啊,我昨天去看了,用電鉆刻的,快得很?!?p> “那還差不多。你趕緊回去換鞋吧,這可是代表我們整個村上電視,必須注意形象?!?p> 劉青嗯了一聲便跑開了,劉銘回頭望了他一眼,然后繼續(xù)往前走。
一輛寫著橋縣廣電的白色轎車停在活動室路口,幾個小孩好奇地趴在車頭往里張望。劉銘也走近看了看,并問他們說,“你們在看啥?”一個男孩回頭對他嘿嘿地笑了笑,一張嘴那兩排殘缺不齊的牙齒就露了出來,“小銘哥哥,里面有個蜘蛛俠?!蓖高^擋風(fēng)玻璃,劉銘也看到了立在玻璃后面的那個蜘蛛俠玩偶,他拍了拍他們的小肩膀,微微一笑說,“那是假的?!比缓缶统顒邮仪捌旱娜巳鹤呷チ?。
村民們還在不停地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前坪上鋪了一地燃放鞭炮留下的紅色碎屑,風(fēng)一吹便滿地飛舞,像一只只紅色的蝶?;顒邮依锏闹v臺被搬到了外面,講臺背后的活動室墻上掛了一條六米長的紅色橫幅,上面印著“熱烈慶祝重修狀元橋開工儀式”一行字。村長照例西裝革履,極少倒梳的頭發(fā)抹油后錚錚發(fā)亮,此刻正在活動室門口接受電視臺的采訪。然而,場上最醒目的還是那塊系著紅綢的石碑,大家擠在碑前一邊欣賞一邊議論,有說文章寫的好的,有說字刻得漂亮的,還有說石頭好看的。
劉銘也想一睹自己文章的風(fēng)采,于是在人群外踮起腳默讀起來。豈料,他剛念完第一句就發(fā)現(xiàn)文章被修改了,“辛卯兔年夏,劉村長繼任第七任”改成了“辛卯兔年夏,紀(jì)章公造訪本村四百年”!劉銘懷著氣憤的心情繼續(xù)往下讀,讀完后才松了一口氣,默念道:還好只是改了開頭那一句。
“請大家讓一讓?!?p> 村長接受完采訪后便領(lǐng)著電視臺的記者朝石碑走過來了,劉青換了一雙鞋也回來了,跟在記者后面。大家紛紛鼓掌并讓開一條道讓村長一行人進(jìn)去。村長滿臉笑容走到石碑前,在記者的指導(dǎo)下立正站定,然后劉青走上去跟他并排站著。選好角度后,記者端起相機(jī)熟練的按下快門,咔嚓一聲,便記錄下了這個具有本村歷史意義的時刻。而這張相片后來也一直掛在村活動室的文化墻上。
拍完照,村長在村民的簇?fù)硐伦叩街v臺前發(fā)言。這時,劉銘瞥見李毅帶著周美婷和陳梓蕓也過來了,便朝他們走了過去。
“你們怎么來了?”劉銘問。
“過來看熱鬧呀?!标愯魇|嘻嘻一笑,回答說。
“你也真是的,都不叫上我們?!崩钜阊a(bǔ)充道。
“哪有什么可看的,你們等著晚上的長桌宴就好了?!?p> 不等劉銘說完,陳梓蕓已經(jīng)拉著周美婷的手走向那塊石碑,李毅的目光也投向了講臺。劉銘覺得沒意思,獨(dú)自走到場外,在一棵老樟樹下的石凳上坐著玩手機(jī)。
活動室四周的路上漸漸停滿了車輛,摩托車居多,依照以往擺長桌宴的情況來看,只要還沒到開飯時間,就會一直有車輛陸續(xù)開進(jìn)村子。村里有個習(xí)俗,那就是每次擺長桌宴,每家每戶都會通知自己附近的親戚,那些親戚只要抽得開身的大多都會過來湊湊熱鬧,再說,長桌宴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吃到的,尤其是那幾道特色菜更是只在擺長桌宴的時候才做。所以,大家怎么會輕易錯過大飽口福的機(jī)會呢?
久而久之,即便在村里沒有親戚的人得知消息后也會自主參加,特別是愛玩的年輕人,常常成群結(jié)隊(duì)地趕來。大家都不見外,村里人一并熱情招待。用村長的話說,“人越多越熱鬧,越熱鬧越喜慶!”
“嗨,劉銘?!?p> 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突然傳進(jìn)劉銘的耳朵里,他抬起頭便看見陳菲站在他面前,正咯咯地對著他笑。劉銘一臉疑惑,問她:
“你怎么來了?”
“怎么,不歡迎我?”
“你別誤會,我就隨便問問?!?p> “我一個姑姑嫁到你們村,她昨天打電話回娘家說你們這今天要擺長桌宴,家里其他人都沒空來,我剛好在家無聊就過來了?!?p> “那你姑父叫什么名字?”
“劉建良?!?p> “我四叔?四嬸是你姑姑...”
“也太巧了吧。這么說我們還有點(diǎn)親戚關(guān)系呢?!?p> 劉銘尷尬地笑了一下,接著小聲地對她說,“既然我們是親戚那就更加不能談戀愛了,因?yàn)闀隙颊f了親戚最好別結(jié)婚?!?p> 本以為這個理由能夠說服陳菲,不料她噗嗤一笑說道,“你們文科生的思維還是不夠嚴(yán)謹(jǐn),書上說的是近親不能結(jié)婚,何為近親?就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戚,我們頂多算遠(yuǎn)親啦?!?p> 劉銘頓時啞口無言,很久才說了一句,“坐吧?!?p> 陳菲坐在劉銘對面的石凳上,然后兩人繼續(xù)尬聊著。中途劉銘好幾次示意她去看熱鬧,但她總是一句“我只是過來參加長桌宴和看你的”就跳過去了。劉銘聽了,臉上雖然不動聲色,但心里還是忍不住念叨一句:參加長桌宴是真,看我是假!
前坪上的熱鬧在劉銘看來就是嘈雜的噪音。為了避開陳菲的眼神,劉銘開始東張西望。當(dāng)目光掃到陳梓蕓的背影時,他突然靈機(jī)一動,想到了一個讓陳菲死心的辦法。他干咳了兩聲,接著一本正經(jīng)對她說,“其實(shí)我有女朋友了,而且她也來我家了?!?p> 世界上最殘忍的話莫過于此,陳菲聽了臉色頓時變得刷白,眼睛干巴巴盯著劉銘,嘴唇也開始微微顫抖,想說什么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對不起,那天在電話里就應(yīng)該告訴你的。很歡迎你到我們村做客,有時間上我家坐坐,祝你今天玩的開心。”
劉銘說完,起身走向了李毅他們。
開工儀式也快要結(jié)束了,村長左手抓著一只公雞,右手拿著一把鐮刀,跟在二大爺幾位長輩身后向狀元橋走去,準(zhǔn)備開工前的最后一道程序:祭橋。
人群開始散去,大家紛紛領(lǐng)著自家的親戚回家,有說有笑。
劉銘特意看了一眼陳菲,只見她仍然呆坐在石凳上,面對著他的方向,眼里暗淡無光。劉銘不敢多看,快步走到陳梓蕓身邊,二話不說,牽上她的手就往家走。后頭的李毅和周美婷被驚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了幾秒。而陳梓蕓也毫無心理準(zhǔn)備,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然后疑惑地看著他,問道,“你干嘛?”劉銘表現(xiàn)得很淡定,也不扭頭去看她,只是小聲地說了一句,“回去再跟你解釋?!?p> 劉銘不是第一次牽陳梓蕓的手,上一次牽她也不過是幾天前在縣城吃夜宵的時候。但他是第一次在這么多熟人面前牽女生的手,所以心里難免還是有些羞怯的。他沒有刻意去看旁人的反應(yīng),而是若無其事地走著。
“劉銘,等一下!”
聽到劉青在身后叫喚,劉銘不得已停住了腳步。
“青子,什么事?”
“你們...哦,晚點(diǎn)我在跟你說,先走一步?!?p> 劉青見劉銘牽著陳梓蕓的手,不知為何,心突然一緊就不想說話了,于是快步走到了前面。
劉銘說了一個喂,見劉青沒有留步,搖搖頭繼續(xù)走。
走到院門口,為了不讓劉父劉母看見,劉銘便打算松開陳梓蕓的手。不料,剛松開一點(diǎn)就被劉母突然的一句“回來啦”嚇得立刻牽了回去。四人尋聲看去,只見劉母滿臉微笑地從隔壁四叔家出來,當(dāng)她看到兒子和陳梓蕓手牽著手時,眼睛頓時明亮起來,那笑容也甜到心坎里去了。
陳梓蕓不小心與劉母的眼神交匯,羞澀得趕緊掙開了劉銘的手。
“媽,四叔家來客人了么?”
“你四嬸的侄女來了,聽說跟你們一樣也是今年高中畢業(yè),好像也在一中讀的?!?p> “哦哦?!?p> “我剛?cè)ソ兴麄冞^來吃飯,四嬸的侄女還沒回來。走走走,你們先回屋歇著?!?p> 劉銘帶著李毅等人回了屋,坐了一會便又起身出去了。他走出院門正好撞見四嬸要往活動室那邊去,便叫住她說,“四嬸,我去吧?!?p> “你認(rèn)識菲菲?”
“認(rèn)識,我們一個學(xué)校的?!?p> “也好,那你去吧?!?p> “嗯嗯。”
劉銘拔腿跑向了活動室,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回想陳菲看他的那個眼神,除了失落,好像還有一些無助。他越想越覺得她可憐,于是又在心里深深地自責(zé)起來。
跑到前坪上,劉銘放慢了腳步。大人們都回去了,石碑也被搬進(jìn)了活動室,前坪上只剩下一群嬉戲的小孩和一地血紅的碎屑。
“陳菲,我來帶你回去吃飯?!眲戄p聲走到陳菲身后。
陳菲緩緩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灰白的臉上似乎多了兩條淚痕,然后低聲說:
“我不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