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晝夜不停地趕路，終于在第五日清晨抵達永曦城的外圍。雖還是晨光熹微之際，寬闊的官道兩旁已停滿馬車，來往的行商旅客絕大多數(shù)都露著狐耳狐尾，暮云霜和這對夫婦在其中很是顯眼。
“無論士、農(nóng)、工、商，狐族境內(nèi)的所有職業(yè)都有朝廷發(fā)放的木牌以證身份，永曦城自當年禍亂后戒嚴至今，除了已在城中定居的居民，城外人無論什么身份都只能以這塊牌子進出，”那女人說著，接過她丈夫從衣襟里拿出的小塊木牌，只有半只手掌大小，上頭刻著一個“牧”字，“幸好你們還沒到做事的年紀，不然我們可沒法把你們帶進城了?！?p> “負責管理日常秩序的官兵名為‘照林’，與在衙門和大理寺任職專責斷案追兇的‘息風’共同護衛(wèi)永曦城的安全。二者官服一為深綠，一為墨黑，你們以后難免要與他們打交道，可不能弄錯了?！?p> 鹿族的丈夫留在馬車上等候，只有這女人帶著緊張兮兮的風茗和暮云霜往城門走去，她一手拉著一個，悉心告知他們盡可能多的必要信息。說完這一段，她轉(zhuǎn)頭看看他們表情，皆是云里霧里的懵懂，不由得在心里嘆氣。把這兩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徑直丟進永曦城，首領(lǐng)這決定實在是太甩手掌柜了。她牽著他們繼續(xù)走，走得近了，卻見城門中央站著一位身覆銀甲的士兵，不禁“咦”了一聲。
“怎么了？”風茗和暮云霜一齊發(fā)問。
“看到那路最中間的穿銀甲的沒，”她疑惑道，“他這等身份的人，怎需要親自來值守城門呢？”
他們也看見他裝束的與眾不同，依稀記起，在數(shù)月前的祀水集上守衛(wèi)的軍隊似乎就穿著這樣的鎧甲，風茗便問她，“他是來自城外的軍隊嗎？”
“不不，他這身打扮，本應(yīng)該是朝廷的內(nèi)衛(wèi)?；蛟S是那一戰(zhàn)后狐族大傷元氣，又要加強戒備不可懈怠，原有的軍隊數(shù)量捉襟見肘，就把內(nèi)衛(wèi)抽調(diào)出去了。這位盔上還插著一綹白羽，軍銜應(yīng)當在大都統(tǒng)之上，來站百夫長的崗位，實再是大材小用了?！?p> 這一套軍銜、職務(wù)拋出來，風茗和暮云霜又聽得暈暈乎乎，想再問問什么“大都統(tǒng)”，什么“百夫長”是什么意思，又怕被嫌麻煩，便只默然不敢開口。他們就這般沉默著走完了這段不長的距離，跟在越來越多的人群之后，排著隊走向城門。
走到門前，一名照林軍攔住他們，女人將木牌拿給他看。那軍人點了點頭，正要放他們進城，一人突然走近，正是旁邊那身覆銀甲，官職似乎很高的士兵。
“流影？”他走到他們面前擋住去路，看著它們，頭盔下臉色嚴肅，狐族的長相通?？瓷先ゲ⒉荒敲从泄粜?，但他僅僅擺出尋常的，沒有什么波動的表情，就有威壓釋放出。
“是，”被盤問的女人柔順地回答，“我夫家是春玉原上養(yǎng)羊的，這次送兩個親戚家的孩子來永曦城?！?p> 他們?nèi)吮欢略诹诉@里，身后的人群不得行進，一時起了騷亂。擋住他們的官兵見狀，便讓他們跟他走到城門后的空地上。
“你們進城是來干什么？”他接著問，沒有要輕易放過他們的意思，一對神光內(nèi)斂的眼睛先后從她和風茗身上掃過，盯著暮云霜，看得他愈發(fā)不自在，只能低下頭去看著地面。
“……”女人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看他盯著暮云霜不放更是心中憤恨，怎么他們運氣這般差，偏趕上這么個死心眼的領(lǐng)軍。春玉原再往前便是與獸族交接處的擒風林，要是暮云霜的身份泄露，那他能不能活著逃出去都不好說，可他的偽裝應(yīng)該是由子蓁親手施下，眼前這區(qū)區(qū)一個守門小將就能看破嗎？
她心底開始盤算撤逃，面上只尷尬一笑，更放低了些聲氣，“軍爺，這兩孩子的生身父母都死在七八年前的那場戰(zhàn)亂中，如今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又想著報仇，便想拿家傳的東西當些銀兩，去上個好一些的私塾，好學成了，為家里人報仇呢?！?p> 對面人聽了，沒什么反應(yīng)，似乎不太相信，但也沒有繼續(xù)盤問，只把目光轉(zhuǎn)向風茗背在背后的木盒，問，“那是什么？”
“就是把想當?shù)舻谋?。鄉(xiāng)野的鋪子開不出來價，所以我們才大老遠跑來永曦城呢，”女人搶先答道，而后作勢要去把那長長木盒解下來，“軍爺可是要查看？”
他點點頭，她也只好假戲真做了。
木盒打開之后，劍身還另裹在一層黑布之下。他伸手要去把無秋拿起來，風茗只能在心里祈禱它不要在這當口發(fā)作，緊張地心臟砰砰直跳，幸好這回它老實得出乎意料。那人不急著拆布，先順撫了一邊劍身，大概是在確認布包著的東西確實是把劍。
“這是你家的？”他看著風茗，問。
風茗鼓著勇氣點頭，“是我爹親留給我的遺物?！?p> “你爹留給你的遺物，就這么賣了？”
他反問道，把無秋放回盒子里，竟是對她輕笑一下?？此翥兜纳袂?，完全就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心思一轉(zhuǎn)，繼續(xù)問道：“賺錢不難，你爹的遺物沒了，可就再難找回去了?！?p> 風茗啞然。這言下之意，就是勸阻她不要賣掉的意思，可她該怎么回復？手足無措間，她只能看向身邊的女人尋求幫助。女人與她對視，眼中亦是尷尬。他看在眼里，又問：“這兩孩子與你一家是什么關(guān)系？”
“……”女人想了想，回答道，“他們一家與我夫妻二人，是同在一片草場上畜牧為生的?！?p> 他點頭，“他們的父母死了，你夫妻二人幸免于難，撫養(yǎng)鄰居孩童至今？”
女人點頭。這人的難纏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現(xiàn)在他們長大了，你們看他們年少無知，家里卻留了這么柄看起來價值不菲的寶劍，就心生貪念，哄騙他們來當賣家傳之物，意圖把錢財騙為己有？”
此言一出，對面三人具是大驚失色。
“軍爺，你可莫要血口噴人??！”女人在心底冷笑，面上做足了驚惶神情，急得跳腳，“這劍我們已在集市上問過好幾家鐵器販子，開價實再太低，我們迫不得已才來永曦城碰碰運氣。若真是那般賤賣，那才是對不起他們死去的爹娘??！”
那人只是又輕笑一下，誰也不知他心底在想些什么主意。沉默了好一陣，他看著風茗，指著暮云霜，問：“他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哥哥，”風茗看看比自己高出近一個頭的暮云霜，說，“當年為了保護我，被獸族的士兵砍斷了尾巴，所以才沒露出來的?！?p> 耳朵和尾巴這兩種族象征可是狐族的臉面尊嚴所在，這番理由可謂合情合理，那人若要逼迫暮云霜把它們露出來，要是真的，那就是他不講情理，仗勢欺民了。暮云霜在心里佩服她的急智，也跟著擺出頹喪尷尬的表情。
那人似乎仍然不信她的說辭，但確實也沒有辦法強逼。風茗說得理直氣壯，抱著盒子定定地看著他。在她狹隘稚嫩的觀念里，士兵的職責就是保護像他們這樣的平民，因此并不感到多少懼怕。而且這人雖然給他們添了這許多麻煩，她只覺得連一個守門的士兵都心思這么細膩，永曦城果然是戒備森嚴的地方，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
“你們想給父母報仇？”
那人換了話題，問道。風茗和暮云霜只有點頭。
“但若以如此大的代價，不覺得得不償失嗎？”那人又問，看著風茗和暮云霜困惑的眼色，笑得頗有興趣，“我替你們收著這劍，教你們武藝，帶你們從軍如何？”
風茗和暮云霜臉色的疑惑頓時變?yōu)轶@恐。那女人趕緊說道，“這……鄉(xiāng)野小民之事，怎敢勞軍爺費心呀！”
“事關(guān)國仇家恨，何來小事之說？”
他已打定了主意，只伸手在風茗頭頂摸了一把，嚇得她本能想往后逃開，卻在后退的一瞬間被暮云霜抵住，硬阻斷了將出的輕功身法，不得已受了這突兀的觸碰，幾乎把不情不愿這四個字就寫在臉上。
“你們跟我在這等著，等人來接我的班，”他倒不在意她抗拒的臉色，悠哉說道，話語中透出十足的愉悅，又轉(zhuǎn)向流影道，“你要是沒別的事，就回春玉原去吧?！?p> “這……”
他揮揮手，打斷她的反對之語，看著惶恐不安地倚靠在一起的兄妹，“等人來了，你們就跟我一起回相國府?！?p> 風茗和暮云霜依舊惶惑，驚訝地看見身邊的流影臉色頓時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