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意
“狐族現(xiàn)在情形如何？”
子蓁帶長晴來到宅邸里較為僻靜的書房落座。長幾上還放著未收拾的筆墨書卷，子蓁說著話，邊把這些雜物挪到一旁，騰出擺放茶具的位置。
“不太好?！?p> 長晴待他收拾完桌面落座后回答。他們都正襟危坐，兩雙同樣沉靜的眸子看著對方，從彼此眼中看出欣賞之意。長晴看著他的端嚴嶷然，在心底贊嘆領(lǐng)袖者的卓群風(fēng)度。
而子蓁想著，他們也許能成為朋友。
“公子打算何時帶公主來這里？”
“那要看族長同意何時了，”長晴又勾起子蓁方才看了一路的無奈微笑，“也別用那些名號叫我了，直呼長晴姓名就好?！?p> “那好，”子蓁抿起個輕輕的笑，看向長晴的目光里摻上幾分含蓄的探究意味，“你也無需客套，叫我子蓁便可?！?p> “那就恕長晴逾距了?！?p> 長晴低垂著眉目，微笑著輕輕頷首。子蓁同樣向他回禮，心中充滿好奇。長晴不會知道的是，許多年歲之前，子蓁尚未擔(dān)任族長，在外四處游歷的時候，他見過他一面，在狐族國都的一座風(fēng)月館內(nèi)。那時長晴年少成名，天縱之才耀眼非常，與現(xiàn)在坐在他對面，進退守距，城府深沉的謙和男子相差甚遠。
現(xiàn)在，看著桌對面的人，子蓁想起了一些那天長晴用術(shù)法戲弄紈绔子弟的混亂場景。他想起了在那時見到的，長晴那據(jù)說是師從落鴻族習(xí)來的身法，縱使在戰(zhàn)斗中也輕盈如朗月清風(fēng)，與一般充滿質(zhì)樸野性的狐族截然不同。難怪，那次半座酒樓都被他攪亂，事后卻似乎沒有人追究；更能理解，酒館里的姑娘偷偷看他一眼就會害羞地擺擺尾巴臉紅。
子蓁一向明白過多探聽秘密的后果。但現(xiàn)在，他確實對眼前這位狐貍的經(jīng)歷起了興趣。肆意妄為的少年心性被打磨圓滑的故事已足夠引人入勝，何況先王還曾與他說過，她對他于心有愧。
以往他并未把先王微醺時苦笑著說出的那句話放在心上。他猜想女王只是認為她本該自由自在的好友不應(yīng)被危險的宮廷事務(wù)纏身，但現(xiàn)在看來，似乎另有隱情。
子蓁對長晴輕輕一笑，把想知道答案的問題都埋在心底?？吞滓呀?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他們可以更自在地討論正事。
“不知公主尊名？”
“二位公主一胞雙生，”意料之中見到子蓁的驚訝神情，長晴帶著他一如既往的無奈苦笑，繼續(xù)說了下去，“先王臨終托孤時為她們許下姓名，姊名清詩，妹名風(fēng)茗?！?p> “似有隱喻，”子蓁若有所思，“據(jù)我所知，先王并不怎么愛好風(fēng)雅?！?p> “或許吧?！?p> 長晴對他輕笑了笑，與先前的苦笑不同，隱瞞得明目張膽。但即使子蓁都看在眼里，他也確實不好再問。畢竟要論與女王的交情，他還是遠不如他們身為老友的親近。
“女王誕下同胞姊妹，實為罕見，本該是狐族的大喜之事，”子蓁語中帶著恰如其分的惋惜之意，下半句要說的才是真正重要的事，“不知她們姊妹，誰比較……？”
“我不知道，”長晴嘆氣，目光倏然凝重，讓子蓁心中跟著一緊，“那場禍亂中，清詩被擄走，我只保住了風(fēng)茗?！?p> 子蓁心中一震。王嗣被奪，這等大事他竟從未聽誰提起。
“世人都以為，我?guī)е鴥晌还饕煌x開避禍，甚至已經(jīng)同時死于那場戰(zhàn)亂，”長晴半垂的眼中帶著往事不堪回想的沉痛，包裹在蕭條白衣中的身體更顯頹圮，“只有我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那日的禍亂，到底是何方勢力？”
子蓁輕皺起眉，事態(tài)如此嚴重，他必須輔以援手。
“除了你能猜到的，還有……”長晴忽然澀聲中斷，眼神突然閃過凌厲，裹挾著痛苦的深沉殺意讓子蓁看得心驚，不過片刻后他的雙眸就又被溫柔的哀傷包裹，先前的狠厲仿佛只是子蓁的一時錯覺，“人間的魔教，你可曾聽過？”
“聽過，”子蓁心中泛起疑惑，“從前我去人間的時候還是正道當(dāng)?shù)?，邪魔外教尚且式微，現(xiàn)在世道已變了？”
“我不知道，我無暇離開這里，我只知北域曾與人間的魔教狼狽為奸，這不是個好兆頭，”長晴緩緩地長舒口氣，似乎渡過了一個很艱難的話題，他定定地看向子蓁，用眼神傳遞鄭重，“今日長晴前來，只是希望日后倘若公主有難，族長可否在力所能及之處加以幫扶——”
“當(dāng)然，”子蓁打斷長晴未完的話，他不喜歡感情過于濃烈的場面，也知長晴不是拘于場面客套之人，“擒風(fēng)林的存在，不就是源于此嗎？”
“恕長晴多慮?！?p> 長晴輕笑笑，又恢復(fù)了他眉目半垂的謙遜姿態(tài)。
“我有一物，你可——”
子蓁說著，剛站起來，門外傳來敲門聲。
“是侍婢來送茶，”子蓁看看門邊，轉(zhuǎn)過頭來安撫看上去有些緊張的長晴，他們的談話當(dāng)然不能被外人聽見，“進來?！?p> 但門外的人走進來，卻并非哪個小小侍婢。
子葭端著一壺茶和兩只小盞快步走來，把茶具規(guī)整地擺在長幾上，而后又一言不發(fā)地快步離開，只在離開房間掩門的時候若有若無地往他們那邊瞟了一眼。場面一時有些尷尬，長晴剛從事關(guān)生死的嚴肅氛圍中脫離，感到一陣不自在。
“萬林春，”子蓁神態(tài)自若地斟茶，“明前的新茶，可堪一試。”
“勞煩了，多謝?！?p> 長晴受寵若驚地接過茶盞。
子蓁與他對飲一口，便擱下茶盞，去身后墻邊的柜子里拿來個錦盒。做工精致的木盒打開，里面是一塊碧綠通透的玉。以長晴的眼光閱歷看來，即使單從材料成色而言，這塊玉玦莫說價值不菲，簡直可以傾城論之，何況其上雕刻華麗而不落俗，內(nèi)中蘊含的靈力更是豐沛得幾乎滿溢。
“這是……？”
長晴有些驚詫，即使是送給公主的見面禮，這也未免太過厚重。
“樹心，”子蓁把錦盒推到他面前，為他解釋道，“百年以上的古樹，若死于雷擊前不甘就此凋敝，得天時地利可于灰燼中凝聚出樹心，形似碧玉，輔以雕刻咒文，可有溫體養(yǎng)身之效。這一枚，是家?guī)熧R我任族長之位所贈。”
長晴看著這價值連城之物驚嘆地搖了搖頭，“如此傾國之物，還是等公主再大一些，由她自己來定奪——”
“傾國之物，當(dāng)配傾國之主，”子蓁再一次打斷他的話，他定定地看著長晴，姿態(tài)不容拒絕，“我想，公主也不希望她的救命恩師飽受病痛纏身之苦?！?p> 長晴只有認輸?shù)乜嘈?，“你是何時……？”
“只是猜測而已，看來今日運氣上佳，”子蓁對他玩笑似的一笑，事實上在一個精通醫(yī)術(shù)之人的眼中，長晴掩蓋在優(yōu)雅謙遜下的虛弱其實十分明顯，“你若愿意，我可嘗試救治?！?p> “不敢再麻煩了。”長晴搖搖頭，姿態(tài)柔和卻堅定地回絕。
“那就請收下，”子蓁又把錦盒往前推了推，“只當(dāng)是老友的心意即可?！?p> “啊，”長晴無奈地發(fā)出嘆聲，他想他還是低估了這位擒風(fēng)林的掌控者，以為他們避世不出，不通事故，未曾想他是如此工于心計。還是他自己才是脫離外界太久，已不擅長打機鋒了？“可我與族長今日才相識，如此貴重之禮，在下實在——”
“若是覺得有所虧欠，日后再回禮即可，”子蓁壓下長晴式微的掙扎，“待公主回到王室，想必閣下便是國師了。日后子蓁倒是要多多仰仗閣下護擒風(fēng)林周全才是?！?p> 罷了。長晴嘆氣，他終是話術(shù)用盡，“族長的心意，長晴感激不盡?！?p> “另有一物，是擒風(fēng)林獻給公主之禮，煩請閣下代為贈予，”子蓁輕輕一笑，長晴看在眼里只覺他有些計謀得逞的得意，但他終是無計可施，“請稍等片刻?！?p> 子蓁前去那柜子里又拿來個狹長的小木盒。打開，紅綢中墊著一支小巧的木簪，簪頭形似一對鹿角，彎曲處墜著小小的葉型玉飾，精巧玲瓏，十分可愛。
“這副簪子本是一對，另一支用作家妹十歲時的生辰賀禮，這支我便留到現(xiàn)在，希望公主能不嫌棄?！?p> “豈敢再說嫌棄，”長晴看著這一桌子寶物頭疼，“族長情深意重，長晴無以為報。實不相瞞，當(dāng)初逃至擒風(fēng)林時在下身無分文，為了糊口只能拆碎僅有的一些首飾去典當(dāng)換些碎銀，現(xiàn)在，在下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也只有這把扇子了?！?p> 長晴從衣袖中掏出一把相貌普通的木骨折扇，遞給子蓁。子蓁接過，看出扇骨是紫檀所制，扇墜是塊羊脂玉，玉上雕著只蜷曲著身體的狐貍，玉體溫潤，應(yīng)該已被盤玩很久。打開折扇，正面以工整小楷寫著兩句人間流傳的詩句：“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反面則以揮灑筆意畫著一位白衣人在青松下澗水旁佇立眺望，衣袂飄然，意境超脫，想來這應(yīng)該是他極其心愛之物。入手更感扇中靈氣涌動，似乎還是他磨合已久的兵器，確實是價值不菲的靈物，唯一的瑕疵只是扇子內(nèi)外書畫的風(fēng)格不太一致，但瑕不掩瑜。
“閣下的心意，子蓁暫且收下了。”
子蓁若有所思地輕笑笑，毫不避諱地把扇子收進柜子里。坐回桌前，他向長晴舉盞。
“喝過這盞，我就該回去了，”喝過一盞，長晴有些歉疚地對給他續(xù)茶的子蓁辭行，“恕我不能久離?！?p> “慈父心腸，”子蓁笑得溫和，“家中有牽掛罷了，無需介懷?！?p> “常言長兄如父，族長與令妹的兄妹之情如此親厚，真是令人欣羨。”長晴由衷嘆道。
子蓁沒有再言語，只對他溫融微笑。喝盡這盞茶，長晴帶著兩件珍貴寶物離開。子蓁送他到結(jié)界邊緣。
“若有不便之處，盡可傳信便是?！?p> “有勞族長掛心?！?p> 長晴對子蓁躬身行禮，最后感激地看他一眼，轉(zhuǎn)身踏出結(jié)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