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拉半拖,舒泯總算是將一灘泥一樣的老孫拖到了破窩棚里。
“看著瘦巴巴的,怎么這么沉啊?!?p> 舒泯累得直喘氣,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歇腳。
老孫倒好,一頭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地。
舒泯剛想起身走,又有些不忍心,回身給他撣了撣被子上的灰,掖了掖被角。
他實在是很像祖父。
并不是像前世的,前世自己孑然一身,孤零零地行走在世上,沒什么值得記掛的。
他很像今生的祖父,父親內斂且有些嚴厲,祖父則截然不同,一個老頑童似的,會說話以后,她就管他叫“老頑童”。
舒泯還記得,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張臉就是那個老頑童的。
那時老頑童皺著眉大叫起來,“呀,這孩子怎么長得這么丑。瘦巴巴的,跟一只小鳥似的。”
祖母狠狠擰了他一把,“怎么說話呢?策兒剛生下來比這還難看呢。小孩子都是會長的,長開了就好了?!?p> 后來祖父就一直叫自己“小鳥”,卻不是像當時那樣皺著眉,而是眉開眼笑地輕聲喚著。
初時叫自己“小小鳥“,長大些就叫”小鳥“。
他常常把舒泯架在脖子上,一面跑,一面歡快地大聲喊,“小小鳥長翅膀咯,小小鳥起飛咯——”
急得祖母跟在后頭大叫,“你慢些,別把孩子摔著了?!?p> 他不屑地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跑,怎么可能會摔著呢?
自己可是一次都沒有摔著小小鳥。
寧愿摔著自己也舍不得摔著小小鳥。
連祖母親手釀的甜花蜜,他都偷偷藏起來,不讓任何人吃,偷偷放到小小鳥屋里,讓小小鳥吃個夠。
說來舒泯的第一顆蟲牙,就是吃甜花蜜吃的,祖父知道以后十分懊惱,自己壞了小小鳥的一顆牙齒。
可每回小小鳥被父親訓哭之后,他又悄悄拿了糖來哄。
開始只給一小顆,看小小鳥吃不夠糖,哭得比挨訓還傷心,他索性全給她,還將舒泯吃的糖紙全收起來,塞了滿滿一罐子。
這個老頑童說,要看看她到底能吃多少罐子糖。
舒泯眨眨酸澀的眼睛,這個老頑童啊,一把年紀做了多少調皮事啊,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
舒泯換牙早,六歲那年,門牙松了,老頑童下朝回來知道以后,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找來一根線就系舒泯門牙上了,一頭系在舒泯門牙上,另一頭系在門上,還跟舒泯說著話呢,突然就沖出房去把門關上了。
牙沒拔下來,血流了一地,疼得舒泯哇哇大叫,他被祖母追著罵了一路。
這種事情可多了。
還有一回,他給舒泯在院里做了個秋千架子,滿心歡喜地把舒泯抱上去蕩秋千。
繩子卻沒拴緊,蕩到最高處,舒泯笑得正開心,繩索一下松開,舒泯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現(xiàn)在手上還有傷疤印子呢。
祖父趕忙把摔懵了的舒泯抱起來,卻不料他抱起舒泯說的第一句話卻是,小鳥乖,別告訴你祖母啊。
舒泯很愛他,這個秘密至今祖母都不知道,不過,也永遠沒機會知道了。
舒泯呆呆看著床上呼呼大睡的老孫,祖父從前也是這樣的,也是這樣,瘦巴巴的,怎么都長不胖。
也愛喝酒,不過喝醉酒抱著舒泯摔了一跤之后,就再也不喝了。
舒泯看著老孫,心想若是祖父還活著,該與他年紀差不多吧。
這么想著,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舒泯忙抬袖去擦,一雙眼睛卻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眼淚如水,源源不絕。
她怎么也擦不完,索性不擦了,捂住臉嚎啕大哭。
老頑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人叫我小小鳥了。
小小鳥再也飛不起來了。
七年來,舒泯從來沒有這么哭過。
她與舒母相依為命,已經到了自己該反過來照顧母親的時候了。
她總是笑,高興也笑,不高興也笑。
不想被任何人看穿心中的孤獨和無助。
她好久沒有這么痛痛快快哭上一場了,她不再顧忌會不會被人看見,她就這么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像小時候牙疼時候那樣,毫不顧忌地哭出最大的聲音。
“怎么了?我還沒死呢?!?p> 老孫被舒泯足可以驚天地的哭聲嚇醒,打著哈欠說道。
一睜眼,眼前就是上回那個狡黠、心機頗深的瘦弱女孩子,哭得滿臉淚水,頭發(fā)散亂。
聽到他說“我還沒死呢?!?p> 女孩子一下跑過來,扎進懷里哇哇大哭,抽泣著喊道,“老頑童、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死了......”
說完又緊緊抱住他號啕大哭,“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我不再氣你了、不再捉弄你了,我要永遠當你的小小鳥,你別死好不好?小小鳥太累、太孤單了,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舒泯在老孫懷中哭得渾身顫抖,好像下一秒就會碎裂一樣,好像心正在碎裂一樣......
老孫深深嘆了口氣,垂下頭,伸手將眼前的哭得梨花帶雨的小女孩子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脊背,“不走、我不走......”
......
一個時辰之后。
舒泯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惡狠狠地對老孫說,“老頭兒,今日之事你若是說出去半句,我就捅死你......”
老孫樂了,“小姑娘,你翻臉怎么比翻書還快?”
舒泯沒有心思同他開玩笑,抓著小刀繼續(xù)逼近,“你若是說出去,我會讓你知道我殺人也很快,也和翻書一樣快?!?p> 舒泯瞪著他,兇狠地補了一句,“你可知道,這寒苑里原來所有的豬都是我殺的?”
老孫更樂了,絲毫沒有半點受她威脅的樣子,“小姑娘,你可知道,殺豬和殺人是不一樣的?!?p> 舒泯挑起眉毛,看著他冷冷說道,“我很快就會知道了?!?p> 老孫走近,貼著她的刀尖,似笑非笑,“你這么殺人,可一點都不好玩,沒有半點痛苦。
殺人,需得從背后下手,還得是冷刀子。一刀子下去,再沒有翻身的余地......”
老孫再向前進了一步,刀尖在腹部刺出印記,他看著舒泯正色道,“現(xiàn)在,你學會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