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秋
天元七年。八月十五。
天高氣爽,又逢中秋。
京郊翠色未褪,仿佛還在仲夏,只有當(dāng)耳邊吹來習(xí)習(xí)涼風(fēng)的時候,這才叫人想起,已入秋日里。
一大清早,京城中的各處堂會、廟會早已經(jīng)開了。
東市的菜肉小販也備下了比平常多出兩三倍的東西,日頭剛出,就早已經(jīng)忙得滿頭大汗,卻抑制不住臉上的笑意。
呵,這可是中秋,是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時候。
各府各宅在外的兒女都紛紛回家拜見祖宗爹娘。
整個京城之中熱鬧非凡,平日里的采買翻了幾個倍,正是掙銀子的時候。
現(xiàn)下忙碌兩三天,可頂平日里的半個月吶。
故而一面捶著腰背喊累,一面手下不停地忙活著,不時瞥一眼案上盛錢的陶罐,笑意更甚。
當(dāng)今天子溫慈,京城中的許多大戶人家亦是宅心仁厚。
素日里在府中操勞的管家、買進(jìn)家中的奴婢,若是大老爺心情好了,也允他們接上爹娘進(jìn)府,在后院做上幾桌團(tuán)圓筵,享一享天倫之樂。
朝官們也放了三日團(tuán)圓假,但雖說是團(tuán)圓假,也不過是晚間在府中吃飯的時候閑敘兩句家常罷了。
大多時候都忙著攜上一早備下的禮盒到各個府中拜禮。
當(dāng)然,自然是官階低的或是有所求的人前去拜見官階高的、有權(quán)有勢的。
位高權(quán)重之人大多只開半扇門,看來人是誰,決定余下的半扇門是打開還是閉上。
一時之間京城之中車馬流動,人聲鼎沸。
……
順著直民街往北走,車馬漸稀,面前不再是商舍府宅,街道兩旁整整齊齊種了一排高大的綠樹,綿延三里。
樹影交錯的盡頭,顯現(xiàn)的是巍巍宮墻。
宮墻之內(nèi),是王城。
是世間風(fēng)云所在,權(quán)力所在,欲望所在。
單這王城便占了半壁京城,青磚黛瓦,深墻高院,巍峨無比。
王城西北角臥著一座長有密密郁木的青丘,若是挨近些,便能看清樹影之間不時閃現(xiàn)的白馬花鹿、奇珍異獸。
這是供皇帝賞玩的后苑。
挨著后苑,有一處破敗陳舊、與巍巍王城格格不入的大院,院門上掛一塊墨色青匾,上頭單寫著枯瘦凋零的一個“寒”字。
因為挨近后苑,此處又被稱為“寒苑”。
寒苑是宮中最下等的宮奴以及罪奴之所在。
寒苑中人,幾乎是永無出頭之人,終生只能在這方困井中蹉跎。
如此境遇,若處其中,難免心如臘月冰石,此地叫寒,倒是頗為適合。
自設(shè)了后苑之后,寒苑沾上了個“苑”字,倒是叫寒苑中人自得起來,像是升了位階,改了出身似的。
可王城中人對寒苑照樣視而不見,但又都心知肚明,凡是最臟最累的活,只管朝寒苑里派就是了。
因而中秋也是寒苑最忙的時候,偌大的院落中,人人都腳步不停,手上的活怎么也做不完,一個個眉頭皺得能打結(jié)。
唯獨(dú)有一個人例外,她腳邊放了一只木桶,桶里是剛刮鱗去腮掏腸的黃魚。
黃魚極鮮美,殺魚之人身上卻滿是腥臭,這人不顧手上的血跡與腥氣,伸手將吹在眼前擾亂視線的發(fā)絲撥開,別在腦后。
她仰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空。
今日天氣極好,萬里無云,天色蔚藍(lán),蔚藍(lán)深處,有一抹水紅色。
那是一只鴻鳥模樣的風(fēng)箏。
乍眼看來,好像真的鴻鳥一樣,無拘無束地在天空遨游。
她眼睛有些酸澀,不由地輕輕眨眨眼,無聲地對自己說,許是睜了太久的緣故吧。
眼圈通紅,嘴角卻不自覺彎起來,泛出一點(diǎn)笑意。
小時候自己最愛放風(fēng)箏了,可卻總是放不好,飛不過屋頂,必定跌下來,但每次只要一看風(fēng)箏飛上天,心情就很好。
記不清楚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放過風(fēng)箏了?
她凝眉靜靜算著。
“舒泯!”
身后傳來一聲暴呵。
舒泯一顫,回過神來,扭頭看向身后青筋暴起的容姑姑。
寒苑掌事有二人,一個郝姑姑,一個容姑姑。
郝姑姑瘦些,容姑姑胖些。
寒苑里頭的人都說這二人加起來剛好是一盤菜——豆芽炒肉塊。
容姑姑可不像她的名字,半分也不包容,這王城之中,寒苑以外,是個人都能騎在她頭上。
她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便又將這滿肚子的窩囊氣朝寒苑里頭撒。要叫這寒苑中人,人人畏她,人人懼她。就好像她畏懼騎在她頭上的那些人一樣。
舒泯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朝那滿臉怒氣的橫肉擠出笑意。
容姑姑更是來氣,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走過來,指著舒泯大罵。
“你瞧瞧合宮里誰跟你似的,傻愣愣站著不動!我看你是嫌手里活計太少!要么就是板子吃得太少!”
說著一面伸手去掏別在臃腫的后腰上的木板子。
這些懶蛋子是越來越不聽話了,不動點(diǎn)真格的,總是不知道厲害。
人總是要知道疼了,才會吃進(jìn)去些教訓(xùn)。
舒泯趁容姑姑回身找板子的時候,機(jī)敏地提起木桶跑開,腳步輕快,并沒有因為容姑姑的斥責(zé)愁眉苦臉,她心情不錯,嘴角還掛著些許笑意。
眼角余光瞥向天空那抹紅影,心情輕快了些。
笑吧笑吧,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天好日子,今日笑一笑便當(dāng)是補(bǔ)足了。
她蹦跶著跑到寒苑門口,御膳房的推車早已經(jīng)在門前等候。
“怎么這么慢?”見舒泯跑過來,一個小司急得直跺腳。
舒泯麻利地將木桶裝上車,趁小司不注意伸手往木桶中一掏,隨即極自然地將東西藏進(jìn)衣袖。
動作做得極為熟稔,臉不紅心不跳,小司也并沒有發(fā)現(xiàn)。
她掃了一眼推車上塞得滿滿的東西,突然很想使壞,于是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大人急什么,我這魚是收拾好了,雞可還拔著毛呢?!?p> 她不說還好,一說小司更急了,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急得來回踱步。
不禁開口數(shù)落道,“你們寒苑的人辦得什么差事,愈發(fā)怠慢了,耽誤了皇上的家宴,就等著好果子吃吧!”
舒泯也不惱,反正他罵得是寒苑,也不是我舒泯,便由他去吧。
舒泯靜靜聽著小司叱罵結(jié)束,這才笑了一下,悠悠行個禮走開,“小奴這就給大人催去?!?p> 進(jìn)寒苑之后,卻轉(zhuǎn)了個身朝南走去,也不避著小司,反正外頭的人都是不會進(jìn)寒苑的,這地方低賤污穢,踏進(jìn)來可是要觸霉頭的。
宵風(fēng)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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