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年初二，早上。
林淼躲在房間里，撥通了許藹婷的手機，讓他驚喜的是，對方接了。
“喂，老婆，”林淼激動地說，“你和兒子都好嗎？”
“嗯?！睂Ψ綆е苋饲Ю镏獾恼Z氣回答。
林淼繼續(xù)道：“我挺好的，我告訴你哦，我現(xiàn)在正在拍大片，回頭發(fā)到網(wǎng)上去，肯定能成爆款?！?p> 對方半晌沒有動靜。
“喂，喂，在聽嗎？”林淼還以為是手機掉線了。
“那又怎樣？”許藹婷說，“你能掙到錢嗎？你滿腦子都想得是如何出名，如何拍電影，可是錢呢？你知道孩子的學(xué)費都是我出的吧？你知道現(xiàn)在養(yǎng)一個小孩每個月要花多少錢嗎？”
一連串的問句，每一個對林淼來說都是無言以對的匕首。
男人的尊嚴蕩然無存，從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此刻像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林淼從來沒有對許藹婷說過重話，從中學(xué)時代直到有了孩子之后，一貫如此。
一個男人如果從來沒有給過女人臉色，只有兩個原因，要么是因為愛，要么是因為窮。
林淼兩個原因全占。
他對許藹婷的愛自不必多說，他認為他應(yīng)該給她更好的生活，許藹婷是配得上。
只是，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起色不說，反倒是越混越差，也得虧許藹婷隱忍了這么多年。
對許藹婷的內(nèi)疚也與日俱增，使得林淼對許藹婷說話的語氣愈發(fā)地溫柔，甚至有點低三下四起來。
他的腰在講電話的時候都下意識地哈著，這樣的狀況，也只有在面對許藹婷的時候會出現(xiàn)。
所謂英雄氣短，馬瘦毛長。
只是，這樣的心理存在的久了，男人的底氣也就耗光了，他會自覺不自覺地慫，等到男人發(fā)覺的時候，中年危機就這么轟然到來，跟地震似的，逃是沒有用的。
跑不掉。
所以說，中年危機不是慢慢地來的，而是海嘯一般突然而至并伴隨著地震。
許藹婷帶著孩子的出走娘家，對林淼來說就是中年危機的集中爆發(fā)。
雖然，他才34歲。
但年齡又能說明什么呢？
有的人還一輩子都沒有過青春期呢。
沉默許久，終于還是林淼打破了僵局。
“老婆，你受累了，我都知道，我這不是在努力的嘛，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這話我聽了無數(shù)遍了?！痹S藹婷氣不打一處來，“還有什么事？沒事我掛電話了?！?p> “沒別的事，今天不是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日子嘛，替我給咱媽問個好，說我忙，就不去看她和爸爸啦，等回頭……”
對方不等林淼說完，掛了電話。
林淼愣了片刻，想哭。
無從發(fā)泄，只能在房間里打轉(zhuǎn)。
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就能入4A廣告公司并做到副總監(jiān)的人，怎么就落到這步田地？
林淼不服。
他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沒有回頭路，而且時不他待，他還有18天。
表面上，他是導(dǎo)演，他是帶著團隊走在創(chuàng)業(yè)之路上的leader。其實，他是一個loser，一個孤注一擲，盡管全力以赴，卻不知道有沒有明天的賭徒。
經(jīng)過短暫的自我調(diào)整，林淼將心思回歸到當(dāng)下。
武琳的稿子，他必須要在中午之前寫出來，干過劇組的都知道一句行話，叫前緊后松，開頭時拼命趕進度才可能會有后頭日子的松快。
開頭不緊，必完蛋。
林淼是有過體會的。
他強迫自己坐到電腦前，開始書寫。
其實寫稿子對他來說不是什么難事，畢竟這是他過去的職業(yè)。
所謂職業(yè)和非職業(yè)的區(qū)別就在于，職業(yè)者會自覺地建立起一個甲方意識，就是他在生產(chǎn)的時候會有本能，會本能地生產(chǎn)出一種標準化的東西，如同有一個甲方存在，在督導(dǎo)他，而他正在為此服務(wù)。
非職業(yè)者就不懂這個，沒有體會，一廂情愿地認為創(chuàng)作是自由的，可以天馬行空的。
而真正的高手知道，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不在于自由而在于限制，一種來自于本能的甲方意識。
對藝術(shù)家而言，他的甲方意識就是他的審美，他的良知，他的技能。
林淼在全神貫注寫稿子的時候，跟之前打電話的他簡直判若兩人。
那是一種無我之境。
很快，關(guān)于武琳的四集腳本在林淼敲擊鍵盤的噼里啪啦聲音里完成。
寫完，林淼就站了起來，走到窗戶前透氣。
這都是過去的職業(yè)習(xí)慣。
寫完稿，先放一放再訂正。
林淼看著空蕩蕩的小區(qū)，深深地換了一口氣。
一切都剛剛只是開始而已，他實力不濟，只剩18天。
他要在這18天里頭，完成自己的目標。
想到伙伴們還在外頭，林淼有些發(fā)虛，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而他這個車頭，還不如電影里那個上任鵝城的馬拉的火車。
人家好歹是好馬，他這里是死馬權(quán)當(dāng)活馬醫(yī)。
林淼在想，也許他天生注定是個打工的命，而不具備放手一搏的創(chuàng)業(yè)者的運氣。
好喪。
再堅強的人也有躲著不見人的自我懷疑的時刻，所幸，林淼的這個時刻很快就被自己排解掉了。
因為，他對自己寫的這個稿子太滿意了。
依照他的經(jīng)驗判斷，他抓住了他自己設(shè)定的策略，執(zhí)行的不錯。
心氣再度激蕩在胸腔，林淼回到電腦前，修訂。
果真，在中午飯之前，他完成了腳本，達到了他認為的交付的程度。
林淼去書房將稿子打印出來。
見林淼拿著稿子走了出來，小伙伴們歡呼起來。
“千年等一回……”邵琪琪竟然還唱了起來。
一邊唱著一邊挪步到林淼的身側(cè)，抽過他手中的稿子，快速地瀏覽起來。
“啊，原來沒有我出鏡??！”邵琪琪失望地說，“你把我都拿掉啦！”
“什么什么？”
“我看看……”
湯小桐和龔凡宇也來湊熱鬧。
“是這樣，我考慮到片子的節(jié)奏，才決定這么做的，但是你還可以用配音來驚艷我們啊！”林淼半解釋半安慰地說。
邵琪琪撇撇嘴，又看了一遍稿子，道：“啊，配音才這么一點……咦，好吧，還蠻帶感的就是了，我去配?！闭f著，邵琪琪拍了拍湯小桐的肩膀，示意他開工。
湯小桐充當(dāng)錄音師，他拿起設(shè)備，和邵琪琪去了里屋，關(guān)門之前提醒道：“所有手機關(guān)機，不許發(fā)出任何聲音?！?p> 時間過去四十分鐘，依然不見兩人出來。
林淼有些急了，心道，這邵琪琪明明是巨蟹座，怎么搞得跟處女座似的，不會是完美主義者吧？
正念叨著呢，門開了，兩人走了出來，邵琪琪一臉輕松和小傲嬌，看來對自己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滿意。
林淼接過湯小桐遞過來的設(shè)備，準備聽一下。
其實他故意沒有給邵琪琪提要求，就是想讓她按照自己的認知去發(fā)揮一把的，他想看看自然主義風(fēng)格會給他帶來怎樣的驚喜。
他帶上耳機，湯小桐按下播放。
邵琪琪瞪大眼睛盯著林淼的表情，既期待又忐忑，自己全力以赴拿出自認為的最好狀態(tài)也不知道會不會得到人家的認可。
林淼一直在聽，認真地對著稿子聽完全部的配音。
他摘下耳機，笑了一下。
“哎呀，什么意思嘛！”邵琪琪沒有看出來這個笑是幾個意思，急了。
“很棒！真的很棒?！绷猪嫡J真地說，“不愧是播音主持專業(yè)科班出來的?！?p> “耶！”邵琪琪跳了起來。
湯小桐、龔凡宇也和她擊掌相慶。
“但是，”林淼話沒說完，語氣一轉(zhuǎn)道：“要重錄?！?p> “??？”所有人呆掉了。
“為什么？”
“不是我要的感覺，”林淼說，“我承認，這個版本很有情感，很專業(yè)，但是，這跟電視臺的播音又有什么分別？”
所有人不言語了，似乎意識到林淼所說有理。
“我想要的是素人的感覺，就是丟掉播音腔，就用你平時的聲音，而且盡量不帶感情，越客觀越冷靜越好?！绷猪嫡f完了，他看著邵琪琪，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
還好，邵琪琪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她道：“導(dǎo)演你要素人的感覺，讓我丟掉播音腔我能理解，但是讓我不帶感情要客觀冷靜，是為什么呢？”
“我們不要去引導(dǎo)觀眾，這樣會引起他們的逆反心理，認為我們是在唱戲給他們聽，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林淼回答。
邵琪琪倒吸一口氣，似乎有道理的樣子，這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的，原來還有這層道理存在。
“我們不做生產(chǎn)者，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林淼借助一個廣告語說，“我們只是將武琳這個故事活生生地呈現(xiàn)給世人，要不著痕跡，天然去修飾?！?p> 邵琪琪做了一個OK的手勢，道：“了然。不過……那導(dǎo)演你還寫這么多華美的句子干嘛？”
林淼笑了笑，道：“觀眾相信自己的感官，但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否在思考。”
“什么意思？你是在說觀眾沒腦子？”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绷猪嫡f，“聲音、音樂、畫面、甚至故事的表達，都是在給觀眾以感官上的刺激，人本能地相信自己的感官經(jīng)驗，因為這是最直接的，是自己的得來的，雖然文案也是靠視覺和聽覺來傳達，但它要經(jīng)過大腦，不如其它元素那么直接，因為思考是被動的，是需要觸發(fā)的。”
“越講越深奧，算了，我不求甚解，我就認為導(dǎo)演剛才說的那句蠻牛逼的，什么來著？”湯小桐努力地回憶了一下，又道：“對，觀眾相信自己的感官，但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否在思考?！?p> “導(dǎo)演，我覺得你的水平跟尼采在一個水準線上?！饼彿灿畲党隽瞬屎缙?。
“哈哈，”林淼打了一個哈哈，“這就是短視頻時代帶給人們的福利。”
“怎么講？”眾人好奇。
“因為無限去中心化，每個人都可以表達自我，距離明星不過一步之遙?！绷猪嫡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