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暑假轉(zhuǎn)眼就過去了,搬來此處的母子二人徹底安頓了下來,蘇晨也如愿以償?shù)娜チ撕脦滋撕_叀?p> 牽著母親的手,看過了繁忙的貨運碼頭,和三三兩兩的漁船…
光著腳丫,在平坦的沙灘上堆過城堡…
撅著屁股,在浪花飛濺的礁石上釣過螃蟹…
穿著褲衩,跟孫浩一起歡笑著追逐過海浪,撩起水花潑向?qū)Ψ健?p> 等到開學的第一天,站在講臺邊上的蘇晨明顯比暑假前曬黑了一些。當一位陌生卻很慈祥的老師站在講臺上,正逐一介紹兩位新同學的時候,蘇晨也在打量著窗明幾凈的教室,還有座位上那一張張好奇和稚嫩的臉龐。
隨后他就注意到,教室后排有個興奮不已的熟悉面容…他驚喜的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跟孫浩成為了同班同學。從此兩人課上課下形影不離,友情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日俱增。
……
一天放學后,斜挎著書包穿著厚厚棉服的蘇晨,正跟孫浩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的身材都稍微長高了一些,不過蘇晨明顯還是比孫浩矮不少。
倆人呼著白氣邊走邊聊,路過那處兼具職工禮堂和體育活動等多功能的電影院時,蘇晨挑著大拇指比劃了一下,倆人就拐進了劇場門口的小賣部。沒多久,只見一人拿著一袋零食走了出來。
“走,咱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吃去?!?p> “去球場那邊吧,還能坐著…”
隨后,倆人就坐到了避風向陽的臺階上,‘吧唧吧唧’的邊吃邊聊。
“…你接著講吧,后來咋樣了?找到那座山了沒有?”
“沒有…最后好像知道那座山在哪了,不過也不用去了…”
“噢?奇怪,知道在哪了,為啥又不去了?之前不是又坐火車、又坐汽車、還坐飛機…跟旅游似的,背著包到處找嗎?”
孫浩嘴里嚼著東西,一句一頓的問到
“還有…你是怎么知道,到底在哪的呀?”
“是啊,所以一開始我就說,‘這是個奇怪的夢’??!沒頭沒尾的,一上來就拿著一張照片,乘坐各種交通工具,見到人就打聽。到處找照片里的那座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找。
然后每到一處地方,也不上山,就在山腳下,拿著照片比來比去。找來找去的哪個都不是,最后好像突然就想起來了…”
“想起啥來了?想起那座山在哪?”
“嗯,不是…”
蘇晨停下吃東西的動作,尷尬的撓了撓頭
“在夢里,最后想起來…那張照片是很久以前拍的,現(xiàn)在那座山已經(jīng)沒有了。好像是聽說‘那座山已經(jīng)被推平,還在那里建起了一座城市’…所以最后就死心了,不找了?!?p> “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為啥做這樣一個夢了!是因為咱們家那片兒平房,要被拆了蓋樓的事兒吧?你心里想著這件事兒,所以才夢到‘整座山被推平了建城市’!我爺爺說,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不是這樣?”
“我也不知道啊…”
蘇晨聳了聳肩膀,繼續(xù)說道
“挺長時間都沒做過這種特殊的夢了。我記得以前,經(jīng)常做這種夢。醒了之后,還能記住情節(jié)?!?p> “唉?我好像也還記得…是咱們剛認識的時候吧?你還跟我講過幾個夢來著。嗯…好像有爬山和航海的吧?有一個變成狼的!哈哈…好像,還有個夢見死人的?哦,對了!你還說過,有個跟你做同一個夢的女孩來著,你還記得嗎?”
蘇晨再次停下吃東西的動作。他眨著眼睛想了想,先是點了點頭,接著又搖頭說道
“是有點兒印象…那幾個夢,大概的情節(jié)我好像還記得一些。至于那個女孩…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倆的夢并不完全相同。那個女孩叫…嗯?”
蘇晨歪著腦袋,用手指一下一下,輕輕點著自己的頭,眨著眼睛喃喃自語
“怎么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了?叫…應該是三個字吧?怎么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了…”
“你看你,你都忘了人家的名字啦,哈哈!你還記得你說過‘天天放學后跟她一起玩,一起寫作業(yè)’的事兒不?我都還記得呢!自己喜歡過的人,把人家名字都給忘啦!哈哈…”
面對好友的調(diào)侃,蘇晨撓著頭掩飾自己的尷尬,面紅耳赤的辯解到
“才不是呢!我那是覺得她可憐。她說‘父母都很忙,從小就沒人陪她玩’…再說了,我們就在一起沒多長時間,后來我就轉(zhuǎn)學了啊…”
“切,還說人家可憐呢,你不也是么?從我認識你到現(xiàn)在,我都還沒見過你爸爸呢…”
“我媽說他在外地工作,很忙…所以才回不來…”
“噢,這樣啊。那你不想你爸爸么?”
“你爸爸?嘿嘿,你爸爸都不要你了,你還不知道嗎?”
就在倆人聊天的時候,球場上走過來五個少年,個頭雖然高低不齊,看年紀卻都與蘇晨兩人相仿。他們有的人手里也拿著一些零食,似乎也是來找地方坐著吃的。
這群人走到他倆附近,剛好聽到了最后幾句交談。其中一個小眼睛的男孩,帶著自以為是的表情,炫耀式的插嘴調(diào)侃了一句。
“你胡說八道!你爸才不要你呢!”
蘇晨心中騰起一股邪火,猛地抬起頭,還沒看清對方的相貌,就不假思索的懟了回去。
“我胡說八道?我爸認識你媽!跟你媽一個單位的人都知道,不信你回家問你媽去!”
那個男孩明顯倨傲慣了,毫不示弱的大聲回擊。一句話說完,他又轉(zhuǎn)過身去,跟自己的同伙們夸張的介紹
“他呀…他爸跟他媽離婚了,因為他爸好像跟別的女人又生了個孩子,然后就把他跟他媽趕回老家來了。他爸不要他,所以他只能跟他媽一個姓。好像是姓蘇…對吧?”
“閉嘴!滾一邊去!”
孫浩畢竟年長了兩歲,眼見自己的小兄弟被別人奚落,也不顧對方人多,耿直的站起來吼到。
聽到這番話的蘇晨卻一直坐在那里。因為此時,他的兩條腿正在不受控制的發(fā)抖。不止大腿,此時他全身上下都像棉花糖一樣軟得用不上勁,甚至連拳頭都握不起來,只有腮幫子緊緊的繃著,牙齒咬得咯嘣響。
……
理智上,他不愿相信男孩的話,但潛意識里卻又深信不疑?;蛟S在直覺中,他早就在懷疑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以及自己的姓氏了…只是一直不愿去想,也不愿去問這些疑點。
這兩年來,缺乏父愛的委屈,就像遇到催化劑、產(chǎn)生了化學反應一般,迅速轉(zhuǎn)變?yōu)閼嵟⒃购藓妥员啊?p> ……
蘇晨咬牙切齒的瞪著那個男孩,眼中再無其他人…仿佛將他當成了罪魁禍首,正在用目光千刀萬剮。
此時,對方正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打抱不平的孫浩。他只注意到了孫浩的身高,沒有察覺蘇晨的異樣。男孩往后退了一步,站到了同伙中間,猶豫了一下,又不服軟的嚷道
“你兇個**,你是他什么人?難道你是他失散多年的哥哥?”
孫浩一瞪眼睛,正要有所行動。原本坐著的蘇晨就像個斗牛一樣,弓著身子撲了過去,一頭扎進對方的懷里。兩人頓時摔倒在地,滾做一團。
孫浩踏步而出的動作只比蘇晨慢了半秒,打空的一拳讓他搖晃了一下,險些也摔倒在地。這一幕讓其他人都愣住了…緊接著,反應過來的人紛紛丟掉手里的零食和書包,撲上去加入了戰(zhàn)團。
抓的…扯的…捶的…踹的…叫嚷與呼呵聲中,夾雜著噼里啪啦的打斗…
孫浩一人獨抗三個對手,一開始的身形不穩(wěn)讓他處于絕對劣勢,并沒有起到人高馬大的效果?;艁y之際,他伸手抓到了一個人的頭發(fā),另一只手便揮拳猛揍,還不時的想要踢開旁邊的人。而對方另外的兩個人,一個閃躲著他的腿,拉扯他的手臂試圖解救同伙。另一個拽著他的衣服,正拳腳交加的往他身上招呼。
另一邊,蘇晨一直跟那個嘴欠的男孩躺在地上廝打著。抓、撓、扣、撕…甚至連咬都用上了,卻始終沒能站起來。旁邊還有一個人瞅著機會,不時地朝他踢上一腳,或是打上一拳。
遠處,漸漸圍過來一群看熱鬧的人們。
……
日薄西山、華燈初上,教學樓二層的走廊里,蘇晨獨自一人垂手而立。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臉上和后頸都有一兩處破皮的抓痕。身旁亮著燈的辦公室里,傳來了蘇母和兩個男人的對話。
“…情況就是這樣。即便對方言語上有不當之處,但蘇晨和孫浩兩人先動的手,這是我們多方求證的事實。對于這件影響惡劣的打群架事件,必須要嚴肅處理,所有參與者都要給與相應的懲罰。作為蘇晨的家長,希望你能配合校方的決定?!?p> “嗯,我尊重學校的決定。我只希望老師和學校領(lǐng)導,能讓我兒子上完這個學期,畢竟離期末考試只有兩周了,學期結(jié)束我們就退學…”
“啊?退學?蘇同志,事情沒有這么嚴重…經(jīng)過我們校方的研究和討論,只是決定,讓蘇晨和孫浩每個人寫一份檢查,早操時當眾做檢討,并且進行通報批評…
而另一方的五個學生里,只有三個是我校的學生,同樣要進行通報批評,并且記過一次。至于另外兩名學生,我們也將通知其所在學校進行處理。
雖然近兩年來,無論事情大小,涉及到學生鬧事的問題都比較敏感,處理得比以前慎重,但也沒到達要開除的地步…您過慮了…”
“是啊,蘇女士。在詢問事情起因的時候,你的家庭情況我們也有所了解了,而且查閱蘇晨的入學檔案也有記載。我們很同情你的婚姻經(jīng)歷,對于你向孩子隱瞞家庭情況的做法,也能夠理解。
在通知你過來之前,我們也就此問題商討過。不僅對先動手的兩人酌情處理,同時也加重了對蓄意挑釁一方的懲罰力度,以儆效尤…”
“蘇同志…其實作為一個老師,我是很喜歡蘇晨、還有孫浩這種比較老實的孩子的。我相信,如果不是被激怒的話,他們是不會主動挑起這種打架斗毆的。
但事情確實已經(jīng)發(fā)生了,為了他們的將來,稍作懲罰也是必要的,這也是為了他們好…您一定要理解。
而且,經(jīng)過這次的事情之后,您家庭的真實情況,對孩子就沒有必要,恐怕也無法再隱瞞下去了。今后我們校方還打算,對蘇晨這種處于青春期的單親家庭學生,給予重點的關(guān)照,還需要您與校方多配合…”
“感謝領(lǐng)導,感謝老師,謝謝你們的好意。對于這次的事情,我感到十分慚愧…作為一個母親,我的做法確實有些不對。但是提出來退學,我也有我的考慮…
想必您也知道,我們現(xiàn)在住的地方就要拆遷了,而我打算不再返遷回來了…搬家之后,還是就近上學好一些。此外就是…就是想給孩子一個新的環(huán)境…
經(jīng)過這件事情以后,確實不能再瞞著他了,但是孩子接受起來,恐怕會有一個過程…而這段過程,最好還是…還是不要處于流言蜚語中比較好。
希望校領(lǐng)導和老師,能夠理解我的苦心,同時也懇求校方再寬容一下。不要給孩子的檔案里,留下處分的污點…孩子畢竟還小,他是無辜的。全是我這個母親的錯!求您…”
“這個…哎呀!您請起來,不必這樣…”
“蘇女士,請站起來吧。你說的這個問題,此前我們已經(jīng)考慮過了。對他們兩人的懲罰看似嚴重,但是不會記錄到檔案的,這個你可以放心…
至于轉(zhuǎn)學的事,校方也尊重你們家長的要求。你說的這種拆遷的情況,你也不是第一個了,此前已經(jīng)有兩位學生家長來提過了。你也可以跟他們一樣,學期結(jié)束前到教務處來辦理?!?p> “謝謝領(lǐng)導…謝謝老師…”
“不必客氣了。你是第一位約談的家長,其他幾個學生和家長們還在樓下等著呢。既然蘇晨的處理決定你已經(jīng)同意了,那就先帶他回去吧,不要耽擱了…”
蘇母再次致謝,并向兩人告辭之后,拉開門走出了辦公室。她神情復雜的注視著兒子。當視線從滿身污漬的棉衣,一直看到他脖子上的傷痕時,慈母的心痛壓過了其他各種情感。
蘇母小心翼翼的走近兒子,正要伸手去撫摸那些淤青和血印。然而一直低著頭的蘇晨,看到停在自己面前的腿腳和鞋子,突然轉(zhuǎn)身,一言不發(fā)的走向了樓梯。
蘇母訕訕的縮回了手,拳頭抵在心口,欲言又止的看著兒子走下了樓梯。伴隨著一聲輕嘆,她只好保持著距離,邁步跟在兒子的身后。
鏡頭中的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教學樓,只見大門口沉默的站著三位學生家長。那個嘴欠的學生和他的兩個幫手,也都乖巧的站在自己父母身邊。
涇渭分明的稍遠處,站著孫浩與他的父親??吹降皖^走出來的蘇晨,孫浩大聲的招呼了一句,卻被他父親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后腦勺,然后又乖乖的閉上了嘴??磥泶饲八蟹甘碌暮⒆觽?,都已經(jīng)被各自的家長教訓過一通了。
蘇晨也沒理會喊他名字的孫浩,挎著書包低頭從眾人面前走了過去。蘇母則停了一下,面帶歉意的朝孫浩父親微微躬了躬身,便也追著兒子的背影,走進了落日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