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將軍拿著一張喜帖,帶著張子敬和謝昉,身后跟著假扮成小廝的爾玉大大方方地走進(jìn)了寧王府。
爾玉這一身弄得著實(shí)滑稽,身上套著被謝昉親自洗了好幾遍的小廝衣裳,臉上貼著張子敬不知從哪里淘來的假胡子,乍一看倒是很難被認(rèn)出本來面貌了。
寧王府附近都被清了場,尋常的百姓只能在遠(yuǎn)處駐足張望。足足套了十輛車,皆是紅綢裝點(diǎn),寧王府要用它來迎娶那位尊貴的新娘。
敬儀長公主愛弄派頭,尋了許多鮮花,將它們拆成花瓣,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灑在去往寧王府的街上。她也將自家的大半個府邸都掏給徐景和做嫁妝——幾百畝上好的的土地、六十余間莊子、數(shù)十間頂好的商鋪的地契,成車的金銀美玉、珠寶奇珍,有心人數(shù)了數(shù),便是足足拉了四十八個箱子。圣上的賞賜也不少,跟隨在長公主給的嫁妝后面,車隊(duì)不緊不慢地走著,一時間,這場聯(lián)姻的風(fēng)頭無兩。
騎馬在前的李雋之瘦了很多,穿著一身新郎官的喜服,襯得膚色更加白皙。他的眉眼之間,似乎少了點(diǎn)什么東西,大概...是少年人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銳意吧。
不得不接受的命運(yùn),磋磨了那不認(rèn)天命的人的最后一點(diǎn)骨氣。他的背有一些彎。
也許只有寧王府里的下人知道,在應(yīng)了這門婚事的前一天晚上,李雋之挨了二十個板子,直到娶親,這頓板子造成的傷還沒有好,他只能略微前傾地走路,緩解一下背上、腰上的痛苦。
可這些,京城里的姑娘們都不知道。
李雋之經(jīng)過之處,皆是贊嘆,他生的那樣高大俊朗,發(fā)了少年郎的模樣時,便常常入姑娘們的夢鄉(xiāng)。
如今這位小郎君,也要有位正房夫人了。若是其他人家的閨女,京中的女眷們倒還有心思去爭個側(cè)室的名頭,可是現(xiàn)下小郎君要娶的,可是敬儀長公主的唯一的子嗣,諒她們有七八九十個膽子,也不敢同敬儀的女兒爭,只得感嘆一句——沒生對娘的肚子。
李雋之冷漠而機(jī)械地完成著一項(xiàng)又一項(xiàng)禮。
寧王提前被送了回來,他的背也挺不直了——和自家兒子不同,他是被政務(wù)壓彎了腰,更是被帝王的猜忌壓廢了。
寧王年紀(jì)和爾玉的父親相仿,此次江南歸來,卻添了許多白發(fā),好像平白老了幾十歲。眾人都在說,這是圣上為安撫寧王賞賜的好姻緣,可是只有寧王自家人才知道,這是一副枷鎖,一旦踏入,稍有不慎,滿門遭殃。
席間,爾玉一直四處張望著,按理說太師府必定會來人,大姐在祖父的指點(diǎn)下結(jié)交貴眷,這種場合也應(yīng)當(dāng)?shù)綀觥?p> 手心微涼,原來是謝昉用手指戳了戳她,她隨著謝昉的目光看去,只見爾賢坐在另一張席面上,面帶微笑,和幾個貴婦閑聊著。
似乎是心靈感應(yīng)似的,爾玉望向爾賢的時候,爾賢也正對上她的目光。姐妹相見,雙雙愣住,熱淚盈眶。
謝昉在一旁輕聲道:“等下你隨我走,尋一處僻靜地方,你們姐妹說說話?!?p> 爾玉感激地對謝昉點(diǎn)了點(diǎn)頭。
數(shù)日不曾見,爾賢從懷疑自己的妹妹遭到不測,哭傷了身子,到得知妹妹安全的消息,再到接了不許妹妹回府的旨意,心情大起大落。
她時常也會懷疑祖父把妹妹接來的緣由。
真的是許人家么?
在初到京都的時候,爾賢想著,也許祖父是想讓妹妹高攀寧王家,可是同那些貴婦人們交往久了,爾賢漸漸發(fā)覺了高門之間聯(lián)姻的一些避諱——聯(lián)姻必須一強(qiáng)一弱,或者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兩家,再者就是當(dāng)前這種皇族控制貴族的婚姻。
莫不是祖父想給爾玉低嫁?可是低嫁又不必來京都了,崇州那些小官小富戶也夠得上挑的了。祖父叫爾玉來,定是要通過爾玉與某一方有聯(lián)系——那只有最后的可能了,皇家。
想到這里的時候,爾賢不禁打了個寒顫。
配給皇家么?
爾賢有些后怕,時局復(fù)雜,若是嫁錯了...
她不敢再想。
不過,剛才看見爾玉站在謝昉身邊,舉止皆是自然流露的熟悉、信任,爾賢突然想,好像妹妹嫁給他也是很好很好的。聽張子敬含含糊糊地說過,謝昉家里是做生意的,過些日子也會回去,若是妹妹嫁了過去,只要衣食無憂,一生順?biāo)?,也就夠了?p> 正想著,那二人便偷偷摸摸地使眼色,爾賢會意,三人于一處假山后相見。
“大姐?!睜栍駧缀跏菐е耷粨湎驙栙t,她恨不得把自己這些天的遭遇都給姐姐細(xì)細(xì)講來,可又害怕姐姐擔(dān)心,便適時住了口。
爾賢在謝昉的口中將事情的經(jīng)過了解得差不多,不過謝昉卻有意隱藏了一些...不需要爾賢知道的情況。
“婦人萬謝謝公子恩德?!睜栙t朝著謝昉深深一揖,那是極其規(guī)范的世家女的禮節(jié),有那么一刻,謝昉也恍惚,若是教旁邊那個小丫頭來學(xué),恐怕八輩子都學(xué)不會吧。
“姑娘言重。阿玉與我是同窗,我不能棄她不顧?!敝x昉回禮。
爾賢抬頭,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怎么看怎么順眼,和自己妹妹又是怎么看怎么搭調(diào)——正當(dāng)時,忽然有腳步聲漸近,謝昉耳朵靈,先聽了去,小聲道:“怕是有人來了,二位先躲著,我去應(yīng)付?!?p> 袖子一緊,原是爾玉捉著,謝昉剛一瞬間的警惕全然消失了,他溫柔地看著爾玉,安撫道:“放心?!?p> 爾玉皺眉點(diǎn)了點(diǎn)頭。
來者是秦國公家的三小姐,從小也是金尊玉貴地長大的,到了年齡卻沒有訂親,都說那秦三是心比天高,定要那驚才絕艷的夫婿才配得上她。誰料得那日徐景和的及笄禮,秦三初見謝昉,便被迷得魂不守舍——她向來不愛那紅塵堆里打滾的風(fēng)流浪蕩人,如李雋之之流,她愛的是清高、冰冷、出塵的名士。而那些名士大都是糟老頭子,相貌上又難以入眼,唯獨(dú)那謝昉,好像把所有的美好都占盡了。
謝昉起初也不知她是誰,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待到秦三自報家門以后,他才作恍然大悟狀,行了個禮,道:“原來是秦三小姐。”
秦三頷首,一抹紅飛上了臉頰,軟聲道:“難為您還記得我...我家妹妹同世子爺交好,聽聞世子爺叫您表叔,不知桂兒是否能叫您一聲表叔?”
這一下問得謝昉一愣,桂兒是誰?反應(yīng)了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連聲道:“呃...隨三小姐。”
假山后,爾玉有些莫名地惱怒。
寒暄就寒暄吧,報上自己的閨名作甚?還有沒有一點(diǎn)大家閨秀的樣子?
見自家妹妹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爾賢失笑,摸了摸爾玉氣鼓鼓的臉,輕聲道:“他這是不得已的?!?p> 聽得爾賢如此說,爾玉才發(fā)覺自己的表現(xiàn)有一些....太明顯了。
這樣不好,不好。
可是自己就是很氣惱啊!
那頭居然還在閑聊著,爾玉想,等下謝昉回來,一定要好好惱他一通,可轉(zhuǎn)念又一想,他是為了自己不被發(fā)現(xiàn)才....
可是有必要那樣親密嗎!
“不知表叔...表叔的夫人可一同來京?”秦三旁敲側(cè)擊地打聽著,爾玉聽得發(fā)怒,這不就是在試探人家有無家室!還如此發(fā)問,虛偽!
爾賢看自家妹妹的眼神像看傻子一樣,她深知妹妹在氣惱什么,卻也忍不住感嘆一句——要人家做世家小姐的是你,罵人家虛偽的也是你!
“呵呵,”謝昉敷衍地笑著,眼睛卻恨不得要長到腦袋后面去了,“在下已有發(fā)妻,生性善妒,尤愛吃三小姐您這樣的美人的醋,生起氣來便是要吃人的?!?p> 假山后面的爾賢笑得都快繃不住了,爾玉一臉黑線。
“???”秦三小聲嘟囔著,“可我之前派人去將軍府詢問過,都說表叔您沒有家室...”
“訂親了,還沒迎進(jìn)門而已?!敝x昉答道。
“表叔可曾想好?若是真如您所言,是位善妒的夫人,那表叔日后的日子可不好過了...”秦三盤算著,眼珠一轉(zhuǎn),道,“我們秦國公府教自家姑娘,以后都是要做主母的,善妒便是頭等的罪過。若是善妒,該如何和夫君的妾室們處理好關(guān)系?唉,想必表叔家也是受了拖累,親家還是要尋高門的好?!?p> 爾玉聽著,心里不爽到了極致。這位三小姐說話彎彎繞繞卻竟然這樣不著痕跡!看似是在分析娶一位善妒的娘子有多不好,實(shí)則做到了三點(diǎn),一是貶損一下謝昉所說的那位姑娘,二是抬高自己的價值,三是把這些事上升到門戶上來!好言辭啊,爾玉冷哼。
沒想到謝昉那邊卻哈哈大笑,道:“三姑娘所言句句屬實(shí)啊,這的確是國公府的好——家——教——”他把好家教三個字咬得極重,生怕秦三聽不出來自己是在譏諷她,見面前人開始有些無措,才繼續(xù)道:“在下不喜名利場,娶了個高門也無甚用,更不想要什么嬌妻美妾,無聊、無趣?!?p> 謝昉又悄悄地看了一眼假山,目光柔和,含笑道:“我娶的那位夫人,雖愛鬧,卻有著旁人難及的高貴品性,善良、真誠,甚至還...俠肝義膽。有時候我也氣惱,世間的好事怎么能都讓一個人占了呢?這樣一個女子,偏生得沉魚落雁,唉,不公啊,不公?!?p> “我能娶她,便是上輩子,上上輩子,甚至是無數(shù)個前生修來的福氣,此生只盼著帶她游歷天下,給她買她喜歡的所有東西,讓她一輩子都平安喜樂——至于醋,沒關(guān)系,我不在意,她不吃醋我才要急了?!敝x昉繼續(xù)說道。
眼前秦三已經(jīng)窘迫得不知說什么好,她似乎也有一刻沉淪——謝昉所言,是她該多好?可是明晃晃的事實(shí)擺在眼前,秦三咬著下唇,道:“那祝表叔和您夫人琴瑟和諧。”
“多謝三姑娘?!敝x昉禮貌地笑了笑。
這個三姑娘其他話他不愛聽,唯獨(dú)這句,唉,是那么順耳。
待到秦三走后,假山后的二人走了出來。爾玉臉上的陰霾全消了,似笑非笑地往別處瞥著,爾賢將爾玉交到謝昉手上,壓制不住地歡欣,卻還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謝公子重情重義,真是表率呀,圣上有旨,怕是小妹還要再叨擾將軍府一陣子,萬望謝公子多照料?!?p> “誰要他照料,”爾玉口是心非,“做的湯難喝死了,我再給他照料幾天,人都要瘦脫相了?!?p> 看著妹妹紅潤的臉頰,爾賢笑著搖了搖頭,謝昉也笑了起來,道:“不負(fù)周大姑娘相托,定要一輩子照顧好她。”
明明很開心,爾玉卻偏不承認(rèn),別扭地絞著自己的袖子。
謝昉最后真的和爾玉遇到了“一輩子”的事——不過那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