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當天,鹿曼沒穿那些花枝招展的衣服,也沒有化妝,穿著普通的衣服就準備出門。
奶奶看到她那樸素的樣子也放心了些,她猶豫片刻,還是問著:“小曼,中午回來吃飯嗎?”
“回來吃,要是晚了就給我留點?!?p> 鹿曼一邊說著,一邊半蹲著,費力的穿著鞋子,用手撐著一旁的鞋柜,長發(fā)搭在一邊。
她看了看奶奶的背影,便關上門,走入到灰蒙蒙的天空下。
這是奶奶和鹿曼說的最后一句話。
鹿曼進電梯,另一位年輕人也跟進來,他提著兩杯咖啡,按下23層的按鈕。
她感覺到對方的視線來回掃過她臉上的傷痕。
這電梯速度不快,還有進進出出的上班族,鹿曼知道到頂層還要一會。
她等著,直到電梯里只剩他們二人,像是對空氣說話:“你覺得人為什么而活?”
張一凡望著她,一臉驚訝。
先不提二人不相識,這問題也過于詩意,不似在日常中能聽到的提問。
但電梯里只有他們,只能聽到電梯運行摩擦空氣發(fā)出的動靜。
他轉頭偏向那個女孩,她看起來失落,但眼睛里又有一種堅毅的神采,便說道:“受難,然后被折磨,直至能接受用死亡來逃脫痛苦?!?p> 他想起外公死前的日子,在病榻上不能下床。
“那為什么要活著呢?”鹿曼也轉向他。
“當然是為了愛的人,我這么說……是不是聽起來很假?”他腦海了浮現出李冰洛的臉龐。
另外一個女人進了電梯,背對著他們。
鹿曼搖搖頭。
張一凡以為這位姑娘失戀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好將手里的咖啡遞給鹿曼。
鹿曼沒有拒絕,她想喝點熱的,她覺著世界冷漠,指尖傳來的溫度讓她好過了些:“給同事買的?”
“給老板?!?p> 看見鹿曼臉上的表情,他又慌忙解釋:“我再去買,再說你都喝了。希望你能好起來?!?p> 張一凡在23層沒有停下來,他要折返下去買咖啡。
他們一直站到頂樓,其間他們都再也沒有對話。監(jiān)控拍下了這一幕,警察不久之后就看到了這段錄像。
“謝謝?!迸⒆叱鋈サ臅r候對他說。
鹿曼順著樓梯爬上天臺,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在那等著她。
天臺上的風很大,她的長發(fā)不聽話的飄動。
頭發(fā)遮住她視線的一瞬間,她還幻想著眼前的男人是朱云峰,他到這只是為了帶她離開,離開所有的一切。
接著又發(fā)現她看錯了,陌生男人臉上只有短短的胡茬。
男人沒有多說,撥通了電話遞到鹿曼手里。
她等著,眺望著四處的高樓。
“喂?”陌生女人的聲音傳來。
“你好?!?p> 聽到鹿曼的聲音,女人在沉默,像是在克制自己的怒火,鹿曼隔著電話都能感覺到那強烈的恨意,以及壓在舌頭下沒說出來的那些臟話。
對方沒有爆發(fā),甚至氣息平穩(wěn)。
“調查清楚你家里的事了,父親欠債,奶奶得了病?!迸说穆曇?,簡直可以用禮貌來形容。
“你想要的什么?”
“從這跳下去,錢都會到位?!?p> 終于,鹿曼聽清那禮貌下涌動著什么,是深不見底的惡意。
這個女人應該是在氣派的辦公室里,或是豪宅中跟她對話吧,她想著。她們卻是在談最見不得人的勾當,不是在陰暗的巷子或是停車場。
“我能跟朱云峰說話嗎?”
對方好像有一刻要受不了這挑釁,但說話時卻帶著笑意:“不能,你只能在我給你的選擇中做出選擇,”
女人掛斷電話。
“我該如何相信你們?”鹿曼問著眼前的男子。
他終于說話,看起來也像是在笑:“這錢對于太太來說,只是九牛一毛?!?p> 鹿曼咬緊牙齒,對她來說出賣身體來救親人的錢,對于世界上的很多人來說只是九牛一毛。
也許只是吃的稍微奢侈的一餐,也許只是一架游艇的錢。
而更多的人,只是在世間做困獸之斗。
男人離開她,又停下腳步。
“太太每天都會看新聞。”
他的身影消失在門框里。
鹿曼望著灰蒙的天,捋了捋頭發(fā)。
近來的天氣冷的不太正常,她放下手里的咖啡,留在天臺的水泥板上。
張一凡又買了兩杯熱咖啡,剛剛那杯已經冷了,就犒勞自己或者給同事喝吧。
他穿過馬路時,有什么東西從不遠的大樓上墜下,發(fā)出了難以置信的巨響,那東西砸在紅色的車頂上,周圍的車輛都響起了警報。
騷亂是從一個圓心散開的,有很多路人都從那處逃離,還一邊回頭張望著,領帶歪在一旁隨風擺動。
有女人和孩子開始尖叫,圓心外的人們則跑向事故的中心,一副湊熱鬧不嫌事大的神情。
他們好像很興奮,張一凡猜測,因為能從百無聊賴的日常中解脫片刻。
他向騷亂的中心走去,看到幾個路人跪在溝邊嘔吐。
“跳樓啦!”有個逃散開的中年婦女喊著,她扯著包包的袋子驚慌的跑動,樣子像極了鴨子。
一個可怕的想法冒出來,張一凡想起在電梯里見到的女人。
他感覺有什么東西擊中了后腦勺,雙腳像是踩在過山車上,他蹣跚著走近大廈,和逃竄的路人們背道而馳。
兩個年輕人抬頭望,并信誓旦旦的說,是外墻維護工人摔了下來。
遠處有警笛聲響起,張一凡走到那輛紅色的車前,不敢再接近一步。他不想去看那破碎的軀體,但他看見了前不久剛見到的那條褲子。
他決定離開這,他什么都做不了。
還要糊口呢,老板等著熱咖啡,估計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豪宅里,朱云峰正心煩意亂,這幾天家里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他回憶起那些讓他不安的片段,他的妻子和他大吵了一架,讓他晚上滾去別的地方睡,不過這不要緊,這房子里最不缺的就是睡覺的地方,他甚至還可以留宿公司。
但他眼下,只能耐著性子處理工作上的事情,因為腦子里已經混亂不堪。
那女人居然把外遇這事,告訴了他們的兒子。那個女人,既聰明又危險,她清楚如何對付他,如何擊垮別人心里的防線,在自己不吃一點虧的情況下。
他煩亂的搓動著胡子,翻開了剛送來的報紙,緊皺的眉頭松開。
他的思維將發(fā)生的事情串成了線,浮現在他眼前的實事是如此可怕。
他用力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想把這報紙甩在妻子臉上,卻一個沒站穩(wěn),把桌上的茶具都打翻了,茶壺的殘片在地上搖晃著。
腳步聲傳來,他以為是打掃衛(wèi)生的阿姨,卻看見妻子慢悠悠的走過來,她看了丈夫一眼,又心滿意足的走開了。
你有證據嗎?妻子的眼神在問他。
朱云峰突然放棄了,屁股跌坐在軟墊上,把臉埋在手里。
鐘煜菲坐在電腦前,電腦椅被他巨大的身體給占得滿滿。
他吃著零食,一邊看著這條可怕的新聞,卻不為所動。
有人在語音里喊他,他又切回了游戲界面。
趙宇飛已經看了幾天的錄像,面前的本子上寫著各種各樣的推理。
他最終鎖定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他在死者跳樓前的時間,坐電梯來到了頂層。
但在鹿曼死后的十分鐘后,又出現在低層的電梯里,他似乎是走樓梯間到此處的。
然而,這個推理有一個巨大漏洞。
按照專家估算的時間,鹿曼跳下樓去的時候,他的懷疑對象極有可能不在死者身邊,除非這個西裝男是閃電俠。
但他總覺得背后還有些蹊蹺的地方。
“趙哥,局長叫你去一趟?!?p> 趙宇飛把含在嘴里的筆放下,立刻答應著同事。
局長對趙宇飛大發(fā)脾氣,他一直緊咬著這個自殺的案子不放,局長苦口婆心的叫他去追毒品的案子,他就是不聽。
“你是不是著了魔了?”局長吼道。
“清晰明了,就該結案了,人手有多不夠,你應該比我心里清楚?!?p> “我跟您說過,我懷疑那個男人有問題?!?p> “那個男人有不在場證明,你就算說人證有假,你按照時間推演一下,這個男人通過樓梯下樓,再進電梯時,時間也對不上號。死者跳樓的時候,他肯定是不在現場,你以為我沒有叫人查過嗎?”局長用手指敲著桌板。
趙宇飛想不出什么理由來反駁,但心里有幾分懷疑,好像他在阻止自己繼續(xù)查下去。
晚上,他坐在床前,照片里的鹿曼正看著他,一股無名邪火涌了上來。
他請假的要求倒是被批準了,趙宇飛越發(fā)覺得蹊蹺,但他累了,不是因為身體,而是失望,對堅持的信念失望。
朱云峰說完,他開始流淚,用手擦著,把自己的臉擋起來。
他們每個人講到的故事,剛好拼成完整的。
房間里的人們互相避開對方的眼神,好像他們剛剛做了什么不體面的事。
趙宇飛想起之前天真的想法:所幸他們之中沒有壞人。
就連鄭岳帆,也仿佛從哥哥死亡的悲慟中清醒過來,緊閉嘴巴望著地板。
他們想離開這里,離開滿是暗紅血跡的房間,離開一切。
鹿曼,會給他們這個機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