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男人單位倒閉,因此下了崗。
先前,丈夫只是喝點小酒,有時夫妻之間吵架也會動手。但那回數(shù)不多,下手也是看似無意的,母親通常為了孩子會忍下來的那種程度。
然而,種下惡因,便結(jié)惡果。
男人開始在外面開始酗酒,跟著一幫狐朋狗友開始打麻將,而且賭的不小。對于靠女人工資維系,奶奶幫襯的家庭來說,每月絲毫存不下一分錢。逢著賭運不好時,還要留下赤字。這時他每次下手,就重了許多,次數(shù)也變得頻繁。
像所有慣犯,第一次等于無數(shù)次。
她清晰記得他的初犯,同初夜記得的同樣清楚。那天女人回家稍晚,丈夫抓住機會摑了她一掌,嘴角流出血。男人像突然清醒似的,大聲喊著對不起。他一把鼻涕一把淚,解釋說壓力太大,控制不住自己。
雖然,她聞到他一身酒氣,妻子還是皺著眉選擇原諒他。我也有錯,沒有給丈夫足夠的關(guān)懷,他道歉看起來是真誠的,我應(yīng)該體諒他。她在心中給魔鬼讓步。
她尚未明白,囚犯的懺悔,有多少是發(fā)自真心,多數(shù)只是在牢籠中的困頓。
再后來,男人用拳頭。好像是因為找工作的事情不順利,人生的戰(zhàn)場上失意,他卻找到自己能主宰的地方。
體會著掌控力帶來的快感,他心底某個地方開始變異。
至于女人,她眼角浮現(xiàn)青淤,孩子在一旁大哭。她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因為沒想到出路,所以原諒他。孩子不能沒有父親,她這么說服自己。她一把將鹿曼抱在懷里,柔聲哄著她,懷里的小生命的重量,讓她好過許多。
她因此堅持下去。
男人肆無忌憚起來,開始在外面天天賭博,錢都輸光。這次女人爆發(fā),她叫嚷著叫男人滾出這個家門。他的丈夫像是劊子手一般,用那種眼神站在原地看著她,反倒嚇住了她。這次反抗,換來的只是拳打腳踢,她瘦弱的身軀蜷縮在地上,就連鹿曼都嚇得不哭了。
從此以后,媽媽便把她送到奶奶家住。老人出過面,但也從根本上解決不了問題。
女人想過要離婚,并鼓起勇氣提出來。為時已晚,丈夫已經(jīng)瞧出她的軟肋,他甚至沒動手就不戰(zhàn)而勝。他揚言,如果要離婚,就殺了她和女兒,然后就自殺。
女人再也閉口不談此事,地獄般的生活就此開始。
發(fā)薪日的那天,在別人看來是快樂的日子。無論多或少,都是對自己勞動的一種肯定,人們用各自的方法犒勞自己。沒有家庭的,在外面瀟灑一番,結(jié)了婚的則收斂許多,男人們可能會獎勵自己晚上多喝一杯,女人們也許會網(wǎng)購點家里需要的物件。
女人卻提心吊膽,有個合法的強盜就住在自己家里。
但她還是想掙扎,把錢藏在廚房里,那是留給鹿曼繳學費的錢。而廚房,是丈夫從來都是不屑一顧的地方。
又到飯點,家門口準時傳來敲門聲。女人沒理會,默默望著窗外的夕陽。男人開始罵罵咧咧的,掏出鑰匙開門。憤怒讓鑰匙丁玲桄榔的響起,女人聽的一清二楚。憤怒叫他喪失了準確,全然沒有擊打妻子時的準頭,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將門打開。
女人就又知道他醉了,急迫的動作意味他需要錢。
這個作為她丈夫的男人站在門口,眼里閃著邪惡的光芒,背后殷紅似血。
她看著他,果不其然,臉上是賭徒輸了的那種瘋狂表情,急不可耐又無可奈何。
“錢。”
女人不做聲。
“我能贏回來,妮?!?p> “那是鹿曼上學要交的生活費?!彼K于開口,她在哀求。
“連你都不相信我嗎?”男人難以置信的往后退著,腳步也站不穩(wěn)。
“你藏哪了?拿過來?!闭煞虼蠛?。
他跨著搖晃的步子走來,氣勢洶洶。他抓著她的頭發(fā),因為這樣最順手,也最容易控制她,就好像他知道用女兒來控制妻子一樣。就連他老娘都不敢來勸架,要是那老人被他發(fā)酒瘋打傷了,鹿曼就要回家來住,她要眼睜睜的看著他對媽媽施暴。這是這個女人承受不了的。
他給了她一拳,妻子在嚎叫。他卻不在乎,有什么東西在腦袋里折磨著他,想要翻本的欲望吧,可能是,他一晚上能用那微不足道的工資贏回來多少錢???比那些大老板賺的還要多,醉漢的想象總是很瘋狂,卻又能說服自己,只是運氣一直不太好。
他又給了她一拳,這婆娘耽誤他贏錢了。他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才去賭博的嗎。還有那失敗的屈辱,也在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他們都用瞧廢物的眼神望著他,他不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而現(xiàn)在,他的女人都敢反抗他。
又是一拳,女人屈服,不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而是破碎的家,還有以前口口聲聲說愛她的這個男人,這一切把她擊垮,她累了。
她乖巧的把錢拿了出來,等著男人離開。
失魂落魄般,她沒有哭泣,沒有任何反應(yīng)。她面無表情,只是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望見窗外的夕陽漸暗。聽著掛鐘的指針,在空蕩蕩的房間里走動的聲音,還有電扇發(fā)出的嗡嗡聲,樓上沖廁所的聲音她也聽得見。
血色的夕陽在指引她。
女人站起來,走到電話旁邊。
“媽,鹿曼在寫作業(yè)嗎?”她打電話的聲音總是如此平靜,若是有旁人知曉,定會對她的鎮(zhèn)定反而覺得恐懼。
“我去叫她來接電話……鹿曼,是你媽媽打來的?!?p> 她聽見一陣小跑聲音傳過來,好像有什么撲在了電話上。
“媽媽?!”
“小曼,媽媽明天來開家長會,你高興嗎?”
“真的?”
“對。”
“一言為定。”
她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笑聲,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斷掉,那東西控制住她應(yīng)有而未出現(xiàn)的憤怒,讓她能冷靜的思考。
散會后,她站在班主任旁邊,兩人躲在在樹蔭下。
鹿曼在遠處玩耍。
老師即使不帶這眼鏡,也能看清這個女人臉上的傷。她柔弱而美麗,讓他這個正常人覺得有男人會對她施暴,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但她此刻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堅強的力量。
“老師,小曼承蒙您照顧了,以后也要嚴格要求她?!?p> “這孩子很聽話,您簡直太客氣了,她總是被欺負,是我們這些當老師的失職啊。”他很慚愧。
女人搖了搖頭,仍是注視著夕陽。
“鹿曼,跟奶奶回家去?!彼兄畠旱拇竺?,鹿曼緊緊抱著她,像是感應(yīng)到什么。
女兒困惑的望著她,但還是松開手,她清楚,媽媽叫她鹿曼的時候,通常形勢就變得嚴峻起來。
“媽媽你要去哪里?”
“回家?!?p> “真的?”
女人抱著鹿曼,抱了很久,又親了下她的臉蛋。
“真的。”
她往家的方向走去,但沒有拐進那條巷子,而是朝反方向走去。
女人一點都不害怕,只是為即將到來的解脫而感到平靜。她甚至有閑心思觀摩街邊商店里的情景,只言片語的討價還價入她耳中。她細聽那些瑣碎的話語,在今日之后,她便不再有機會聽到。
她邁進烏煙瘴氣的麻將室,里面抽煙的人不少,有很多人正驚訝的看著她,因為她已經(jīng)多年沒有勇氣跑來這催促丈夫回家。對于人們對臉上傷痕露出驚訝和戲謔的神色,她決定不作理會。
“嫂子好?!庇袔讉€認得她的打著招呼。
“他在哪?”
“里頭那間屋?!?p> 她走了進去,破舊掉漆的木門在她身后合上。
里面空氣更加渾濁,人們沉醉在發(fā)財?shù)幕孟笾校橗嬱陟谏x。賭局正進行的熱火朝天,麻將搓動的聲音簡直驚天動地。她望著丈夫坐在那,臉上是她多年不見的笑容。
即使如此,這群人還是注意到關(guān)門的動靜,都停下手里的活兒轉(zhuǎn)頭望向她。
“老婆,你怎么來了?”
看到他在外人面前裝腔作勢的樣子,女人簡直想吐。
她沒有回答,這么多年來,她該說的話已經(jīng)對他說完,該流的淚也已經(jīng)為他流干。她毫無猶豫,從包里摸出一把刀,冷靜的插進丈夫的胸膛。紅色在他幾天沒洗的臟衣服上暈開。
“殺人啦!”
有人反應(yīng)過來,往門外跑去。
她站定如磐石,人群如流水從她身旁竄逃,沒命似的奔向木門。這些平日里高談闊論,假裝出手闊綽的男人都往外跑著,像是被狼群追逐的綿羊。她聽到那慌亂的動靜,不禁很想笑,他們居然會如此害怕她這樣的弱女子。
丈夫癱倒在地上,看起來還想反抗,于是她又給他一刀,直接插進氣管里。
丈夫喉頭處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宛若溺水之人。男人嘴角冒著血泡。在最后的時刻里,他好像要對女人說什么,但頭一歪便不動了。
方才還熱鬧非凡的地方,此時鴉雀無聲,流竄下的室內(nèi)陳設(shè)和物件散亂在地上。
女人走出麻將室的時候,簡直是在狂笑,她難以想象,自己竟被這樣無用的東西控制了好幾年,而漫長的痛苦幾乎是瞬間就結(jié)束。
多么容易,又多么諷刺。
路上的行人看著這個身上沾血的女人,沒一個人敢靠近她。即使是平時熟絡(luò)的街坊鄰居,也都像是行注目禮那樣,在路旁觀望。
她朝家的方向走去。
當晚,奶奶接到一通電話。
她幾乎站不穩(wěn)身子,只能扶住桌子。
鹿曼又站在房門口,她探出半個身子,像是在擔心什么,說話的聲音小小的。
“奶奶,是媽媽出事了嗎?”
“沒有,奶奶要出門辦點事,今晚就不回來了,你能到隔壁黎奶奶家住一晚上嗎?明天讓他們送你去上學?!?p> 鹿曼乖巧的點點頭。
鹿曼在張云方和黎寶蓮家住了一晚上,直至深夜她才沉沉睡去。
奶奶權(quán)衡利弊后,決定不讓這么小的孩子去參加父母的葬禮,一個人把所有的事都辦理妥當。待她趕回張云方家時,才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老兩口說了一番。兩個老人也是忍不住直嘆氣,唏噓了一番。經(jīng)歷過大半輩子的人,生死稍微看得淡了些,只是可憐鹿曼這么小,日子該怎么過。
“這要給孩子說嗎?”
張云方擺擺手:“別說了,就告訴他爸媽去外地打工了吧。”
兩個女人都表示同意,屋里的人們除了嘆氣就只有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