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 驚賈寶玉懸崖撒手 嘆王短腿鬧市跛足

　　第一百零八回驚賈寶玉懸崖撒手嘆王短腿鬧市跛足

　　詩云：

　　獨(dú)背焦桐訪洞天，暫攀靈跡棄塵緣。

　　深逢野草皆疑藥，靜見樵人恐是仙。

　　且說沒多久便是場期了。別人只盼望寶玉作得好文章，便可光宗耀祖了，只有寶釵擔(dān)心的要命。知他要進(jìn)場了，頭一件，他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別有任何閃失；第二件，寶玉總不出門，雖然用功，只是變得太快了，反倒有些不適應(yīng)，怕有什么變故。所以進(jìn)場頭一天，一面派麝月帶了小丫頭們給他收拾妥當(dāng)，自己又親自過目，預(yù)備著；一面過來回了賈政，揀家里老成的管家多派幾個，怕人馬擁擠碰著了。

　　次日，寶玉換了身半新不舊的衣服，過來見了賈政，賈政囑咐道：“你是初次下場，雖活了這么大，卻并不曾離開過家。平時都有丫頭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進(jìn)去，孤孤凄凄，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出來，也好叫你媳婦放心。”賈政說著，想起王夫人，不免傷心難過。又說：“你母親和姐姐們的在天之靈，都保著你呢。”

　　寶玉一聲不哼，待賈政說完了，走過來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父親養(yǎng)我一世，無以為報，只有用心作了文章，不管中與不中，便是兒子的心意了?！辟Z政聽了，更覺傷心，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好，可惜老太太不能看見了！”一面說，一面竟也哭起來。

　　又喊過李貴、錢槐和茗煙來，妥妥地安咐半天。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說道：“老爺自己也要多保重，孩兒這一去，不知結(jié)果如何?！?p>　　賈政見他如此，已經(jīng)心滿意足。他知寶玉素來與自己話少，今日這么一說，還頗有些父子情分，又說道：“你只要肯用功，我便得以超生了，以前對你管束嚴(yán)了些，也是迫不得已。其實(shí)也沒管好你，一來太忙，還赴了外任；二是總有老太太和你娘護(hù)著你，所以便成不了才?！?p>　　寶玉起身作了個揖，說：“老爺放心，我這一去，必要爭那一口氣的，也不枉雙親二老與老祖宗疼我一回?！辟Z政見時候不早，不能再和他說話，只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

　　此時寶釵早已聽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說的好，便是賈政也是掏心置肺的，因此忍淚無言。寶玉走到寶釵跟前，深深的作了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不知怎么回事兒，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聽我的信兒罷！”寶釵道：“你嘮叨什么？到時候了?！睂氂竦溃骸澳銊e催我，我自己知道該走了！”回頭見人們都在這里，便說道：“橫豎都要再見的。”

　　眾人都說道：“他們都在外頭等你呢，再晚就誤時辰了。”寶玉大笑道：“走了，走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dú)寶釵與麝月兩個倒像生離死別一般，眼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一直流下來。但見寶玉大步流星出門而去。正是：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guān)。

　　幾日無話，眼看便到了出場日期，寶釵只盼著寶玉回來。等到晌午，仍不見回來，寶釵這才著了忙，打發(fā)墨雨等人到下處打聽。去了一撥兒，沒消息，連去的人也不回來。再打發(fā)鋤藥等人去，又不見回來。寶釵心里如熱油熬煎。直到傍晚，有人進(jìn)來，見是茗煙，寶釵高興地問：“你二爺呢？”茗煙也來不及請安，便哭道：“寶二爺丟了！”寶釵聽了這話，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在床上，虧得鶯兒等在后面扶著，死命叫醒她。麝月等已哭得淚人一般，只哭著罵茗煙道：“糊涂東西！你同李貴在門口接著，怎么還能丟了？”茗煙道：“我和李貴大哥在門口接，只看著了甄爺，他說和寶二爺在場里相離不遠(yuǎn)，刻刻在一塊兒的。今兒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他呢。他們兩個人一起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崩钯F大哥還說：‘剛剛還看見了的，相離不過數(shù)步，怎么一擠就不見了？’李貴大哥與錢槐大哥等人正分頭找呢。我也帶了幾個人各處號里都找遍了，都沒有，所以才回來報信兒。”

　　寶釵此時心里已知八九，可憐榮府之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政也過來了，問寶釵道：“寶玉走時帶著玉沒有？”寶釵道：“帶著呢，隨身的東西。”麝月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追想當(dāng)年寶玉梳頭相待的情分。賈政又命人出去尋找，這時沒那么多人手，又想起剛剛贖出去的賴大。想起那群望風(fēng)而走的清客相公，想起賴尚榮的忘恩負(fù)義，又悲嘆起家運(yùn)的沒落來。

　　不言苦想，卻說那天已是四更，也沒個信兒，眾人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shí)在沒有影兒?！庇谑鞘废嬖啤⒗顙鹉锏热吮憬佣B三的過來請安問信兒。如此一連數(shù)日，寶釵哭得飲食不進(jìn)，命在垂危。后來，賈府上下，竟是沒晝沒夜，專等寶玉的信兒。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家人進(jìn)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也亂跑進(jìn)來，還沒進(jìn)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寶釵打量寶玉找著了，便歡喜歡地站起身來說：“在哪兒找著的？快叫他進(jìn)來！”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中了第二名舉人?！睂氣O道：“寶玉呢？”家人不言語，寶釵依舊站著。賈政也得了信兒過來，便問：“第二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辟Z政聽寶玉中了，心下喜歡，只想：“若寶玉一回來，這些人，不知怎么樂呵呢?！豹?dú)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眾人道喜，都說：“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再過兩天，必能找著?！辟Z政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寶釵等多進(jìn)了些飲食。只聽三門外頭墨雨亂嚷：“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北娙藛柕溃骸霸趺匆姷?？”墨雨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哪兒，哪兒就知道，誰敢不送來！”里頭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沒規(guī)矩，這話卻說得不錯?！?p>　　眾人仍是亂成一團(tuán)，寶釵此時似乎倒想清楚了，她冷冷地說：“哪有走失了的？只怕他這次是真的‘懸崖撒手’了。”麝月急問：“二奶奶，什么是‘懸崖撒手’？都這個時候，就別打啞迷，他到底怎么了？”鶯兒見寶釵始終不理，便替她答道：“奶奶曾說過，這就是說，二爺又勘破世情，入空門了?！摈暝逻@才想起上次寶玉出家當(dāng)和尚的事兒來，便“焙茗??”“茗煙??”地亂喊起來。茗煙跑進(jìn)來，麝月道：“你們?nèi)ヨF檻寺找了沒？”“沒找！二爺去那兒做什么？”茗煙道?！白屇阏?，你便去，哪那么多事兒！”麝月說。

　　寶釵聽了，仍不言語，茗煙一溜小跑地去了。等茗煙去了，寶釵嘆了一口氣，對麝月說：“你這個傻丫頭，他若真的出家，就只有鐵檻寺一個去處么？”麝月這才明白過來。果然，過了半日，茗煙氣喘吁吁地回來說：“鐵檻寺也沒有。”

　　次日，甄寶玉來賀喜，賈政才知道他也中了。賈政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嘆息勸慰。知貢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dá)的。見第二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皇上傳旨詢問：“這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與賈妃一族？”大臣領(lǐng)命出來，傳賈寶玉問話。甄寶玉說了寶玉場后迷失的話，并將其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zhuǎn)奏?；噬鲜ッ魅实拢肫鹳Z氏的赫赫功勛，命北靜王查復(fù)，北靜王便細(xì)細(xì)奏明?；噬仙跏菓懶?，命有司將賈家犯罪情由，另外查案呈奏?；噬嫌挚吹秸绻c陳也俊上奏“海疆靖寇班師善后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yè)”的事。于是圣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并大赦天下。賈政等朝臣散后，拜了座師，并聽見朝內(nèi)有大赦的信，回去告訴眾人，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寶玉早日歸來。

　　一日，賈政剛吃過飯，見賈蓉進(jìn)來，笑嘻嘻的回道：“老爺大喜了。朝內(nèi)傳來旨意，說是大爺爺?shù)淖锩饬?；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爺爺襲了，俟丁憂服滿，仍任工部郎中。賈蓉說完，即刻回去收拾，準(zhǔn)備起程，去接賈珍回府。

　　如此過了幾日，天氣乍寒，下起了雪。賈政剛剛辭謝朋友，回書房寫奏折，謝恩恢復(fù)世職之事。想起寶玉，便又傷心起來，于是停筆。一抬頭，忽見窗外微微有個人影兒，竟像寶玉。賈政推門出來，只見雪地里站著個人，光頭赤腳，身上披著一領(lǐng)大紅斗篷；見賈政出來，并不說話，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rèn)清，急忙向前，欲扶起他來。那人已接連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仔細(xì)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寶玉。賈政大吃一驚，忙問：“可是寶玉么？”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你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雪地里干什么？怎么不即刻回家？”寶玉未及回言，只見遠(yuǎn)處已悠悠地來了個人，是個跛足道士，拉住寶玉道：“你俗緣已畢，還不快走？在這里啰嗦什么？”說著，兩人便飄然而去。賈政不顧地上雪滑，急忙追趕，見那二人在前面漂移很快，竟似飛一樣，哪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二人不知哪個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兮歸彼大荒！”

　　賈政也顧不上害怕，一面聽著，一面繼續(xù)追趕，只見二人進(jìn)了園子里，倏然不見。賈政畢竟年事已高，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剡^頭來，見引泉和伴鶴隨后趕來，賈政問：“看見方才那兩人了么？”引泉道：“看見了，其中一個酷似二爺，奴才們見老爺追趕，便也趕來。后來就只見老爺，不見那兩人了。”賈政還往前走，進(jìn)了園子，只見眼前白茫茫一片，并無一人，也并無一雙腳印。見此情此景，賈政心里頓時空空蕩蕩，感覺不是好兆，這才害怕起來，只得折返回來。眾家人把他送回去，賈政坐下喝了一口茶，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又要出去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是我親眼看見的，并非鬼怪。況且聽得歌聲高亢，大有玄妙。寶玉剛生下時，銜了塊玉來，當(dāng)時便感覺古怪，我早知是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才養(yǎng)育到今。那道士我也見過，便是寶玉鳳姐兒病重時，他和一個癩頭和尚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和鳳姐兒便好了。我心里早有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那仙道是來護(hù)佑他的。豈知寶玉竟是個下凡歷劫的，哄了我們十多年！直到如今我才明白?！闭f到這兒，賈政禁不住掉下淚來。伴鶴道：“寶二爺如果真是下凡的神仙，怎么會去考舉人？既然考中了，為什么又要離開呢？”賈政道：“你們哪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里精靈，皆自具一種性情。寶玉何嘗念書？但他略一上心，就無所不通了?！闭f著又嘆了幾聲。眾人便拿家道復(fù)興的話勸解了一番。賈政便仍舊回到房中寫奏折，不提。

　　其實(shí)寶玉此番出家，皆是因?yàn)橘Z薔。那年宮中的一位老太妃薨了，朝廷下令，各官宦之家，凡養(yǎng)優(yōu)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發(fā)。于是賈府決定，買來的十二個伶人，愿意回去的，叫父母來領(lǐng)回去，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當(dāng)時愿去者有四、五人，其中就包括齡官。賈薔與齡官早商量好了，齡官剛出去，便被賈薔接走。迫于壓力，賈薔誰都沒告訴，悄悄與齡官成了婚。為避口舌，賈薔離開賈府，混跡市井之中。賈薔父母早亡，從小跟賈珍過活，后來賈珍也躲他，倒也無牽無掛。賈薔生得風(fēng)流俊俏，也是個有能為的。用那幾年積攢下的銀子開了幾家豆腐坊，日子過得倒也輕松自在。他與王短腿交好，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那王短腿雖是個馬販子，身有殘疾，但說起話、辦起事兒來卻頭頭是道，在市集上與倪二并稱“泥王雙杰”，沒他們辦不了的事兒。賈薔全憑他們照應(yīng)，幾個豆腐攤生意紅火，沒人敢來滋事兒。

　　賈薔得了靠山，每日請倪二與王短腿喝酒。有時也喊賈蕓和張如圭過來，幾個朋友經(jīng)常一起吃個“車箍轆會”。一日，賈薔一時高興，叫齡官來唱著勸酒。齡官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曲“蝶戀花”：

　　“忙處拋人間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玉茗堂、前朝復(fù)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fù)，牡丹亭上三生路。”

　　唱得仙音一般，眾人交杯換盞，喝得非常盡興。賈薔便說：“咱們今兒高興，不如行個令兒。”眾人道：“使得?！辟Z薔道：“咱們就行個‘月字流觴’罷。我先說起，‘月’字?jǐn)?shù)到哪個，便是哪個喝酒。還要酒面酒底；須得依著令官，不依者罰三大杯?！北娙硕家懒?。賈薔喝了一杯令酒，便說：“飛羽觴而醉月?！表橈嫈?shù)到賈蕓。賈薔道：“酒面要個‘桂’字?！辟Z蕓便說道：“冷露無聲濕桂花。——酒底呢？”賈薔道：“說個‘香’字。”賈蕓道：“天香云外飄?！蓖醵掏日f道：“沒趣沒趣，你懂得什么字了，也假裝斯文起來。這不是取樂，竟是慪人了。咱們都蠲了，我看倒是猜拳最好，輸家喝輸家唱，這叫作‘苦中苦’。若不會唱，說個笑話兒也使得，只要有趣?！北娙硕嫉溃骸笆沟谩！庇谑峭醵掏缺愫湍叨澚似饋?。王短腿輸了，喝了一杯，只唱了一句“北尾”：

　　“從今后把牡丹亭夢影雙描畫。”

　　眾人都道：“不行！不行！”王短腿只好又改了旦聲唱道：

　　“虧殺你南枝挨暖俺北枝花。則普天下做鬼的有情誰似咱！又吟道：杜陵寒食草青青，羯鼓聲高眾樂停。更恨香魂不相遇，春腸遙斷牡丹亭。千愁萬恨過花時，人去人來酒一卮。唱盡新詞歡不見，數(shù)聲啼鳥上花枝?！北娙诉@才滿意。

　　賈薔又與倪二劃起來，仍是倪二贏了，賈薔便唱了一個“江兒水”：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箇梅根相見?！贝蠹叶歼€罷了，唯有齡官聽他唱了，扭身出去，掩著面哭了起來??

　　這邊倪二連贏兩陣，又挑戰(zhàn)張如圭，不想?yún)s輸了，眾人要他唱曲兒。他卻道：“我唱不上來，我說個笑話兒罷?！辟Z薔道：“若說不笑人，仍要罰的?！蹦叨攘艘槐?，說道：“諸位且聽，村里有座玄帝廟，旁邊有個土地祠。那玄帝老爺常叫土地來說閑話兒。一日，玄帝廟里被盜，便叫土地去查訪。土地稟道：‘這地方本來沒賊的，必是神將不小心，才被外賊偷了東西?！毙鄣溃骸f！你是土地，失了盜，不問你問誰去呢？你不去拿賊，反說我的神將不小心？’土地佬稟道：‘雖說不小心，到底是因?yàn)閺R里的風(fēng)水不好?！鄣溃骸氵€會看風(fēng)水？’土地道：‘待小神看看?！峭恋叵蚋魈幥屏艘粫?，便來回稟道：‘老爺坐的身子背后，兩扇紅門，就不謹(jǐn)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墻，自然東西丟不了。以后老爺?shù)谋澈笠哺牧藟秃昧恕！劾蠣斅爜碛欣?，便叫神將派人打墻。眾神將嘆口氣道：‘如今香火一炷沒有，哪請得動磚灰人工來打墻呢？’玄帝老爺沒法，叫神將作法，卻都沒主意。玄帝老爺腳下的龜將軍一看眾人無能，便站起來道：‘你們不中用，我卻有個主意：你們將紅門拆下來，到夜里，拿我肚子堵住這門口，難道當(dāng)不得一堵墻么？’眾神將都說道：‘好，又不花錢，又便當(dāng)結(jié)實(shí)?！谑驱攲④姳惝?dāng)這個差使，竟安靜了。豈知過了幾天，那廟里又丟了東西。眾神將叫了土地來，說道：‘你說砌了墻就不丟東西，怎么如今有了墻還要丟？’那土地道：‘這墻砌的不結(jié)實(shí)。’眾神將道：‘你瞧去?！恋匾豢矗皇且欢潞脡?，怎么還會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量是真墻，哪知道卻是一面假墻！’”眾人聽了，大笑起來。賈薔也忍不住笑道：“好你個二哥，我沒罵你，你倒開始算計我了！快拿杯來，罰一大杯?！蹦叨攘?，已有醉意。眾人又喝了幾杯才散了，如此這般，也是輕松快活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婚后幾年，齡官總不見動靜，賈薔便著了急，整天往薛家藥房柜頭張德輝那里跑。因先前齡官唱戲時總鬧病，張德輝找人用藥調(diào)治，很是通靈，所以便信了他。如今薛家已敗，藥鋪成了張德輝自己的，少不得也想多掙些銀子，于是便玩起了花腸子，只用了些不相干的藥。賈薔花了無數(shù)銀子，齡官不僅仍舊沒喜，反而添了別癥。每天身軟無力，頭暈?zāi)X脹，最后竟臥床不起了。

　　賈薔這才著了急，呼天天不應(yīng)，呼地地不靈，又找來名醫(yī)把脈診看。那些大夫檢了方子，都搖頭便走。賈薔細(xì)問原委，才知道藥不對癥，全是胡亂開方，只為了騙錢。如今業(yè)已病入膏肓、回天乏術(shù)。賈薔去找時，那個張德輝早已卷鋪蓋走人，沒了蹤影，上哪兒去找？

　　賈薔只見齡官一日不如一日，更加心焦不耐，也失了主意，每日里只是守著她哭，沒有別的辦法。生意也沒心思照顧，以至一落千丈、江河日下。到后來，心智也逐漸消弱，宛若行尸走肉一般。王短腿知道原由，過來勸他：“是藥毒三分，更何況碰上了庸醫(yī)，弟妹這光景，也只能爭命了，依為兄之言，還是早做準(zhǔn)備方好?！辟Z薔這才警醒些，替齡官準(zhǔn)備了衣物裝裹，以備不測。

　　齡官忍不得賈薔如此，便說：“奴命不中，自知時日無多，相公也不可過分悲傷。我此生早已入戲，從未掙脫，此番落幕，也在情理之中。有相公陪我，妾身實(shí)已心滿意足，再無遺憾！”賈薔此時已經(jīng)泣不成聲，哽咽無語。只聽得齡官輕輕唱起來，正是《西廂記》中的唱段：

　　“這憂愁訴與誰？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淚添九曲黃河溢，恨壓三峰華岳低。到晚來悶把西樓倚，見了些夕陽古道，衰柳長堤??

　　賈薔熟悉這段，于是按白道：“有甚言語囑咐小生咱？”

　　齡宮繼續(xù)唱道：“你休憂‘文齊福不齊’，我則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魚雁無消息’！我這里青鸞有信頻須寄，你卻休‘金榜無各誓不歸’。此一節(jié)君須記，若見了那異鄉(xiāng)花草，再休似此處棲遲??”

　　賈薔聽完說道：“你還不知道我？豈是那種薄情寡義之人？”齡官微笑道：“我方要出戲，你卻又要入戲了！”說罷將頭向后一仰，已經(jīng)魂歸天外了。

　　賈薔呼喊不應(yīng)，知道她再無生還可能，只好喊人張羅后事。因鐵檻寺已成廢墟，賈薔又不肯歸宗，另擇了一塊墓地，找時覺點(diǎn)了穴，將她葬了。齡官死后，賈薔漸無生念，生意全停，只靠積蓄過活。有人與他談及續(xù)弦之事，也毫無興趣，一律推辭。時間一長，竟然也是一病不起，顯出下世的光景來。

　　不久，王短腿過來看他，見他這樣，也嚇了一跳。就替他解悶說：“有道是‘死后方知萬事空’，你如今才知齡官為何臨死前才出了戲？”賈薔想了想說：“你真是個明白人，為何在鬧市之中，竟會有如此境界？”王短腿說：“深山不成正果，鬧市方見真修；大隱隱于市，便是這個道理。比如倪二兄，你看他酒醉醺醺，滿頭疥瘡，骨子里卻是一副俠義肚腸。正是‘和尚心里能撐船’的道理，你見過此物否？”說著拿出一鏡來，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鏨有‘風(fēng)月寶鑒’四字。

　　賈薔一看大吃一驚道：“這不是害死瑞大爺?shù)溺R子么？”王短腿笑道：“此乃太虛玄境空靈殿之寶，不必一驚一乍，若心明之人照之，只有好處，未有壞處?！辟Z薔又驚道：“你就是那個跛足道人？”王短腿大笑一聲：“我未脫凡塵，劫難未消，哪是什么跛足道人，只是腿短一截罷了?！辟Z薔又問：“你這東西從何而來，莫非也想害我？”王短腿大笑不止：“看你膽量！以你品性修為，入此鏡中，就好比上了戲臺，只需演一出好戲即可，哪有生命之憂？”“那有何用處？”賈薔說?！拔蚁胍源绥R度你，你能否悟道，也未可知，這就得看你的緣法造化了。”王短腿說。賈薔說：“那就留下試試?！蓖醵掏日f：“切記，只可看其正面，莫看反面！”

　　說完之后，王短腿留下鏡子，轉(zhuǎn)身便走。待他走后，賈薔略想了想，便端起鏡子反面，照了起來。這一照不要緊，立時顯出一個骷髏，賈薔用手掩住，心想：這王短腿原來是害我！于是便想看那正面。又尋思起王短腿的話頭話尾，不似騙人，于是想：死都快死了，還怕什么骷髏？又拿起鏡子照。只見鏡子中間魑魅魍魎僵尸俱在，一波勝似一波，直往眼里撞；后來還有許多夜叉小鬼，招手讓他進(jìn)去，賈薔當(dāng)然不肯，小鬼便出來拉他。賈薔立即把鏡子扣住，如此三番往復(fù)，賈薔才見鏡中妖魔鬼怪漸少直至消失，又有靈光乍現(xiàn)。賈薔便走了進(jìn)去，聽見梵音繚繞，一片鼓樂之聲，直聽得心滌清透，有如甘霖滴頂一般。只聞其聲，未見人形。待聲音結(jié)束，又有霞光仙霧朦朧，不辨方向，賈薔怕迷了路，便轉(zhuǎn)身回來。

　　出了鏡子，便覺身輕氣爽，渾身有勁，竟覺得腹中有餓，于是便找飯食大吃一頓。飯后歇了歇又照，如此反復(fù)幾次，在里面真碰到一人，是個跛足的道士，賈薔問他：“你便是王短腿大哥么？”“什么王短腿，我乃渺渺真人是也，特來度你；如今你已漸成，切不可功虧一簣！”說罷又不理他，竟自拂袖離去。

　　賈薔又折回出來，發(fā)現(xiàn)病好了大半，似比得病之前還有精神。賈薔便想去找王短腿，欲將鏡子還他。正在這時，忽然又想：那正面究竟藏著什么玄機(jī)，如何會使瑞大爺精盡而亡？于是好奇心頓起，便忍不住翻過鏡子照了起來。這一照不要緊，果然是個更好的去處！只見香霧彌漫，亭臺水榭，恰似瑤池仙境一般。又見一名酷似黛玉寶釵齡官的美女向他招手，賈薔立即進(jìn)去。那美人兒竟不害羞，拉著他便進(jìn)了一個房間。賈薔問她：“你是齡官兒么？”那女子卻笑而不答。

　　賈薔出來，感覺身上疲軟乏力，方知賈瑞是如何死了的。于是便不敢再照正面，又照反面；只見反面又現(xiàn)骷髏，但賈薔已經(jīng)不怕，反而一躍而入，與那群魔共舞，才知那些東西并不可怕，皆是幻像。再出來時，又添了精神。再照幾次，梵音又起，出來時病情全好，便去找王短腿。

　　王短腿接過鏡子笑著說：“你能好，全憑先見之明，可見是有悟性的，從此皈依，必成正果?！?p>　　此刻賈薔終于開悟，又經(jīng)王短腿指點(diǎn)；便舍了家，四海云游，尋佛訪道去了。走之前，他找到寶玉，詳細(xì)訴說了自己經(jīng)歷。寶玉驚嘆不已：“原來我身邊竟有如此人物！可見這凡人皆不可小覷！”賈薔走后，寶玉便又萌生了出家的念頭，盤算著出了考場，不管中與不中，便要出家的。

　　那日考完，果見人群中閃出一個跛足的道人，一把拉住他，起身便走。寶玉感覺身體騰空，穿云破霧，飛行了好一陣子。落下時，眼前一座山峰。那道士指了指山峰說：“這是青梗峰，正是那塊石頭的去處?！庇种笇氂翊髦耐`寶玉說：“你既已回了家，還不現(xiàn)身么？”話音剛落，那塊玉掙斷紅繩，騰空而起，射出萬丈光芒，逐漸變大，隨后光芒消失，落在地上，成為一塊大石。

　　跛足道人拍手笑道：“這一遭總算結(jié)束了，你只等著立傳便是了?！睂氂駟枺骸案覇栂砷L，何人立傳？”道人大笑：“除了你，還能有誰？”寶玉道：“我既已隨你出家，已經(jīng)懸崖撒手，斬斷了一切情絲??”道人冷笑一聲，一句話喝斷了他，說罷便飛升而去，消失不見了。正是：

　　困龍也有上天時，甘羅早發(fā)子牙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