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丹青坊對面的茶鋪二樓,林玉惇早已激動地兩眼放光。
他拉著林霖說道:“好個劉世華,真是解氣。只怕帝京已找不出一個敢像他那般行事的人了!”
林霖看著林玉惇笑了笑,低頭輕抿茶湯。
在這宦豎橫行,酒池肉林的帝京,卻不乏良善之人。
劉世華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是帝京一個小武官,十五年前卻因為女兒嫁入宮中深得圣上喜愛而飛黃騰達??上Ъt顏薄命,劉世華的女兒劉氏死后,圣上深感昔日情分,便提攜他做了京城提督。他性情暴躁,話語粗鄙,每每得罪權貴,引得蘇楨在皇帝面前進了一次又一次讒言欲陷害,皇帝卻是難得坐視不理。
劉世華可是連大太監(jiān)蘇楨都搞不定的人啊。
昏君姜文祁繼位后,劉世華被任命為大將軍,出征安陽,在軍用捉襟見肘的情況下,他命戰(zhàn)士們挖野菜,自己親手縫衣服,屢立戰(zhàn)功。
卻在最戰(zhàn)事最關鍵的時刻被朝廷一紙詔書召回,頃刻間被貶婁陽。
那時,她已是戴罪之身,卞韜在各地以千兩黃金通緝她。
輾轉(zhuǎn)流離后,她終于精疲力竭,倒在林中奄奄一息。劉世華當年將近年過半百,兩鬢斑白,他在叢林中拾取草藥發(fā)現(xiàn)了她,竟默默無言帶她回家,挽回她一條性命。
眾人皆濁我獨清,萬人皆醉獨我醒。
這便是正義。
林霖眸光輕掃,回到樓底下丹青坊前蜷縮在地上小聲啜泣的男孩。
那也是正義。
*
衛(wèi)溫縮在坊門口的角落里許久,臉上的傷逐漸疼起來,如同火燒般。
有許多人上前想幫忙什么的,他都拒絕了。
圍觀的人都對他指指點點,他的自尊心有些受傷。但他不敢動,不敢回家。
在無窮的怒火熄滅后,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懼。
若是阿娘和阿爺發(fā)現(xiàn)他出門干這種荒唐事,還不知怎樣呢!
忽然,只聽頭頂傳來一陣嫌棄的聲音,“衛(wèi)郎君啊,你快走吧!您今日已在這里給我闖了大禍,您倒是侯府郎君身嬌肉貴的,可我還要做生意呢!”
掌柜對于今日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極其不耐煩,恨不得趕緊把這小子踢走。
衛(wèi)溫抱著膝蓋,冷冷說道:“我坐一會兒就走?!闭f罷,他從袖子里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扔給掌柜。
掌柜瞬間就變了臉,蹲下身撿起玉佩,只覺得此玉質(zhì)地光滑,雕刻精細,必然是上等貨,眉開眼笑道:“行行行,郎君想在這里坐多久就多久!”說罷,便揣著玉佩跑回去了。
衛(wèi)溫呆呆坐著,他在思考一會兒該去哪里。
忽然,只聽店門口響起一陣腳步,林玉惇大步走了進來。
他環(huán)視一陣,看到衛(wèi)溫,心下震悚。
遠看還不覺得,可這走近了一看,那蘇憲打的還真是重??!
林玉惇上前問道:“這不是衛(wèi)二郎么?你怎么會在這里,還傷的這么重!”說罷,不由衛(wèi)溫說,便一把將男孩從地上提了起來。
衛(wèi)溫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剛想發(fā)作,忽然看到面前站的居然是林大娘子的哥哥。
林二郎林玉惇!
他臉瞬間燒了起來,冷著臉說道:“沒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方才被條狗咬了!”
林玉惇倒沒有多問,頷首沉吟道:“嗯,最近已經(jīng)是春天了,大街上發(fā)春的狗確實有許多,你長得細皮嫩肉的,走在街上可要小心一點才好啊!你晾著傷口也不是事,我剛好要去那個······醉花坊!要路過忠仁堂,你不如跟我一起去,若是得了破傷風就不好了?!?p> 林玉惇就事論事,豐神俊秀的臉上神情十分自然,不該問的話一句不問!
衛(wèi)溫心下微動。
久聞林府林二郎平易近人,果然名不虛傳!
若是他能娶林娘子,有個這樣的大舅子······
他還沒來得及想,卻被林玉惇一把拉過往外扶著。
林玉惇一面拉著衛(wèi)溫心里一面吐槽。
也不知妹子是什么眼光,居然會看上這么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兔崽子,還好現(xiàn)在二府已經(jīng)退了婚,不然他如何舍得把自家寶貝妹妹嫁這樣嫁這種小子!
他剛想把衛(wèi)溫塞進馬車里,忽然聽到身后傳來淡淡責問聲,“哥哥等會何時回府?”
林玉惇頭也不回,漫不經(jīng)心回道:“大哥在醉花坊擺夜宴,我大概要通宵吧,妹妹你先回去,早點睡覺!”
女孩聲音里特有的軟糯香隔著空氣傳來,衛(wèi)溫一驚,猛地回頭。
黃昏下一輛青布二輪小馬車旁,站著個亭亭玉立的少女。
淡藍色襦裙隨風飄起,雪白的紗幕從頭頂垂下。
隱隱能看見其中那雙燦若繁星的眸子忽閃,便讓四周的一切都失了顏色。
扶著他的是林二郎,那個該不會是······
衛(wèi)溫驚得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林玉惇皺眉,想把他塞進馬車。忽然聽見林霖說道:“哥哥且慢,我有句話想對衛(wèi)二郎講?!?p> 衛(wèi)溫忍著疼痛,急忙轉(zhuǎn)身長揖,“不知娘子有何吩咐?”
他對林家娘子,談不上情愛,只有平日里聽聞其忠仁孝悌的留下的尊敬。
但是,這么個安分守己的女孩,怎么會跑到大街上來了???
來不及細想,只見林霖上前一步,斂袂深深道個萬福:“我素日嘗聽人言,衛(wèi)家二郎光明磊落,性情正直,今日親眼所見,果然名不虛傳!”
衛(wèi)溫急忙說道:“不敢不敢?!?p> 話雖如此,那雙鳳眼中卻是閃過一絲驕傲。
林霖桃眸微瞇。
“衛(wèi)二郎飽讀詩書,可曾聽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知道今日得罪的是何人?那蘇憲可是當朝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的義子,帝京中無人不識,想必郎君也是知道的吧??v使心中有浩然正氣,但若是有勇無謀,也逃不過被人陷害致死的命。希望衛(wèi)二郎經(jīng)過今日之事后能有些教訓,下次萬不可亂來了?!彼従徴f道。
衛(wèi)溫眼神一凜,決然道:“不為義死,不榮幸生!”
林霖:“縱使你不怕死,難道恭順候和夫人不怕么?”
衛(wèi)溫猛地一愣。
男孩特有的自尊心卻不允許他示弱,他當即皺眉道,“我爺娘從不是這種人······”話音未落,整個人卻被林玉惇狠狠往馬車里一塞,“妹妹,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別被路上那些登徒子看了去!”
林霖沒事人般笑笑,“好,哥哥也早些回來?!?p> 六幺和弦伍上前扶著林霖,女孩彎身進了馬車。
衛(wèi)溫這個人,在不久以后她大概能用得上。
嗯,很快便會再見的。
*
夜晚將至,白鹿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少了。
丹青坊掌柜懷揣今日意外得來的橫財,笑嘻嘻的準備關門。
今日在店門口發(fā)生的一切雖然驚險,但竟給他帶來了些意想不到的收獲!
蘇憲在丹青坊門前大打出手,卻讓丹青坊從此名揚帝京!就在方才,有好幾位身份尊貴的郎君聞聲紛紛前來看畫,看他們躍躍欲試的眼神,只怕明日自己這坊里的畫便能賣出好幾幅去!
掌柜心里樂開了花,他剛想關門,突然只見門口走進一個修長的身影。
那是個儀表堂堂的少年,身穿羽藍色的錦袍,腰束玉帶,腳踩漆黑皮靴,舉止中透著些風流蘊藉,一看便知道是京城哪家的紈绔。
只是那雙鳳眼微微瞇著,一副懶洋洋的表情。
少年抬頭,默默地盯著畫半晌,“多少錢?”
掌柜急忙笑道:“回郎君的話,這畫紙事頂好的材質(zhì),裝裱技術也是一流,少說也得二十兩。我們不講價的?!?p> 少年漫不經(jīng)心問道:“這店里共有幾幅?”
掌柜心里“咯噔”一聲。
“店里的存貨有百幅?!?p> 姜文祁朝身后站立的兩個男子使個眼色,那兩人便苦著臉抱著大箱的銀子走出來。掌柜心跳如鼓,上前揭開蓋子,只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一片。
掌柜的全身一僵,險些跪倒在地。
少年劍眉輕挑,“好,幫我把畫都打包裝起來,我全買下了?!?p> 這哪家跑出來的敗家子弟!
他怎么這么喜歡!
掌柜的心下歡喜,滿臉諂媚應道:“哎!這就去準備,請郎君稍等片刻!”
姜文祁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深深地看著頭頂那副大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