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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態(tài)你來品

第四十二想活著(2)

  早上幾年的時候,家珍還是一個女學(xué)生。那時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著月白色的旗袍,提著一盞小煤油燈,和幾個女伴去上學(xué)。我是在拐彎處看到他,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答滴答像是在下雨,下我眼睛看的不會動了,家珍那時候長得可真漂亮,頭發(fā)齊齊地掛到耳根,走去時旗袍在腰上一皺一皺的,我當(dāng)時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他們嘻嘻說這話走過去后,我問一個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誰家的女兒?”

  鞋匠說:“是陳記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馬上對我娘說:

  “快去找一個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陳老板的女兒娶過來?!?p>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開始倒霉了,連著輸了好幾把,眼看著桌上小山坡一樣堆起的錢,像洗腳水到了出去。

  龍二嘿嘿笑個不停,那張臉都快笑爛了。那次我一直賭到了天亮,賭得我頭昏眼花,胃里直往嘴里冒臭氣。最后一把我壓上了平生最大的賭注,用吐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業(yè)全在此一拋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龍二伸手擋了擋說:

  “慢著”

  龍二向一個跑堂揮揮手說:

  “給徐家少爺拿塊熱毛巾來?!蹦菚r候旁邊看賭的人全回去睡覺了只剩下我們幾個賭的,另兩個人是龍二帶來的。我是后來才知道龍二買通了那個跑堂,那跑堂將熱毛巾遞給我,我拿著擦臉時,龍二偷偷換了一付骰子,換上來的那付骰子龍二做了手腳。我一點都沒察覺,擦完臉我把毛巾往盤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搖了三下,擲出去一看,還好,點數(shù)還挺大的。

  輪到龍二時,龍二將那顆骰子放在七點上,這小子伸出手掌使勁一拍,喊了一聲:“七點。“那顆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銀,龍二這么一拍,水銀往下沉,抓起一擲,一頭重了滾幾下就會停在七點上。

  我一看那顆骰子果然是七點,腦袋嗡的一下,這次輸慘了。繼而一想反正可以賒帳,日后總有機會贏回來,便寬了寬心,站起來對龍二說:“先記上吧?!褒埗[擺手讓我坐下,他說:“不能再讓你賒帳了,你把你家一百多畝地全輸光了。再賒帳,你拿什么來還?“我聽后一個呵欠沒打完猛地收回,連聲說:“不會,不會?!褒埗土韮蓚€債主就拿出帳簿,一五一十給我算起來,龍二拍拍我湊過去的腦袋,對我說:“少爺,看清楚了嗎?這可都是你簽字畫押的。“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們了,半年下來我把祖輩留下的家產(chǎn)全輸光了。算到一半,我對龍二說:“別算了?!拔抑匦抡酒饋恚裰晃岭u似的走出了青樓,那時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走。有一個提著一籃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響亮地喊了一聲:“早啊,徐家少爺?!八暮奥晣樍宋乙惶?,我呆呆地看著他。他笑瞇瞇地說:“瞧你這樣子,都成藥渣了。“他還以為我是被那些女人給折騰的,他不知道我破產(chǎn)了,我和一個雇工一樣窮了。我苦笑著看他走遠(yuǎn),心想還是別在這里站著,就走動起來。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邊時,兩個伙計正在卸門板,他們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為我又會過去向我丈人大聲請安,我哪還有這個膽量?我把腦袋縮了縮,貼著另一端的房屋趕緊走了過去。我聽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著呸的一聲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陣子我竟忘了自己輸光家產(chǎn)這事,腦袋里空空蕩蕩,像是被捅過的馬蜂窩。到了城外,看到那條斜著伸過去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該怎么辦呢?我在那條路上走了幾步,走不動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褲帶吊死算啦。這么想著我又走動起來,走過了一棵榆樹,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沒打算去解褲帶。其實我不想死,只是找個法子與自己賭氣。我想著那一屁股債又不會和我一起吊死,就對自己說:“算啦,別死啦?!斑@債是要我爹去還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陣發(fā)麻,這下他還不把我給揍死?我邊走邊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條了,還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總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樣吊死強。

  就那么一會兒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還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驚叫起來,她看著我的臉問:“你是福貴吧?“我看著娘的臉苦笑地點點頭,我聽到娘一驚一咋地說著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門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頭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驚,她張嘴看著我。一想到她昨晚來勸我回家,我卻對她又打又踢,我就撲嗵一聲跪在她面前,對她說:“家珍,我完蛋啦?!罢f完我就嗚嗚地哭了起來,家珍慌忙來扶我,她懷著有慶哪能把我扶起來?她就叫我娘。兩個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樣子,可把她們嚇壞了,又是捶肩又是搖我的腦袋,我伸手把她們推開,對她們說:“我把家產(chǎn)輸光啦。“我娘聽了這話先是一愣,她使勁看看我后說:“你說什么?“我說:“我把家產(chǎn)輸光啦?!拔夷歉蹦幼屗帕耍夷镆黄ü勺搅说厣?,抹著眼淚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啊?!拔夷锏侥菚r還在心疼我,她沒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邊替我捶背一邊說:“只要你以后不賭就好了?!拔逸斄藗€精光,以后就是想賭也沒本錢了。我聽到爹在那邊屋子里罵罵咧咧,他還不知道自己是窮光蛋了,他嫌兩個女人的哭聲吵他。聽到我爹的聲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來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們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會我就聽到爹在那邊喊叫起來:“孽子。“這時我女兒鳳霞推門進(jìn)來,又搖搖晃晃地把門關(guān)上。鳳霞尖聲細(xì)氣地對我說:“爹,你快躲起來,爺爺要來揍你了。“我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鳳霞就過來拉我的手,拉不動我她就哭了。看著鳳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樣。鳳霞這么小的年紀(jì)就知道護(hù)著她爹,就是看著這孩子,我也該千刀萬剮。

  我聽到爹氣沖沖地走來了,他喊著:“孽子,我要剮了你,閹了你,剁爛了你這烏龜王八蛋?!拔蚁氲憔瓦M(jìn)來吧,你就把我剁爛了吧。可我爹走到門口,身體一晃就摔到地上氣昏過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來,扶到他自己的床上。過了一會,我聽到爹在那邊像是吹嗩吶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嗚嗚地哭,后來他不哭了,開始嘆息,一聲聲傳到我這里,我聽到他哀聲說著:“報應(yīng)呵,這是報應(yīng)。“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響亮地咳嗽著,一旦說話時聲音又低得很。到了晚上的時候,我娘走過來對我說,爹叫我過去。我從床上起來,心想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氣來宰我了,起碼也把我揍個半死不活。我對自己說,任憑爹怎么揍我,我也不要還手。我向爹的房間走去時一點力氣都沒有,身體軟綿綿,兩條腿像是假的。我進(jìn)了他的房間,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著他躺在床上的模樣,他睜圓了眼睛看著我,白胡須一抖一抖,他對我娘說:“你出去吧?!拔夷飶奈疑砼宰吡顺鋈ィ蛔呶倚睦锸且魂嚢l(fā)虛,說不定他馬上就會從床上蹦起來和我拼命。他躺著沒有動,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掛在地上了。

  “福貴呵。“爹叫了我一聲,他拍拍床沿說:“你坐下。“我心里咚咚跳著在他身旁坐下來,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樣,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輕聲說:“福貴啊,賭債也是債,自古以來沒有不還債的道理。我把一百多畝地,還有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們就會送銅錢來。我老了,挑不動擔(dān)子了,你就自己挑著錢去還債吧?!暗f完后又長嘆一聲,聽完他的話,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會和我拼命了,可他說的話就像是一把鈍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腦袋掉不下來,倒是疼得死去活來。爹拍拍我的手說:“你去睡吧?!暗诙煲辉?,我剛起床就看到四個人進(jìn)了我家院子,走在頭里的是個穿綢衣的有錢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個挑夫擺擺手說:“放下吧?!叭齻€挑夫放下?lián)恿闷鹨陆遣聊槙r,那有錢人看著我喊的卻是我爹:“徐老爺,你要的貨來了?!拔业弥仄鹾头科踹B連咳嗽著走出來,他把房地契遞過去,向那人哈哈腰說:“辛苦啦?!澳侨酥钢龘?dān)銅錢,對我爹說:“都在這里了,你數(shù)數(shù)吧。“我爹全沒有了有錢人的派頭,他像個窮人一樣恭敬地說:“不用,不用,進(jìn)屋喝口茶吧?!澳侨苏f:“不必了?!罢f完,他看看我,問我爹:“這位是少爺吧?“我爹連連點頭,他朝我嘻嘻一笑,說道:“送貨時采些南瓜葉子蓋在上面,可別讓人搶了?!斑@天開始,我就挑著銅錢走十多里路進(jìn)城去還債。銅錢上蓋著的南瓜葉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鳳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兩張,蓋在擔(dān)子上,我把擔(dān)子挑起來準(zhǔn)備走,鳳霞不知道我是去還債,仰著臉問:“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幾天不回家了?“我聽了這話鼻子一酸,差點掉出眼淚來,挑著擔(dān)子趕緊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龍二看到我挑著擔(dān)子來了,親熱地喊一聲:“來啦,徐家少爺。“我把擔(dān)子放在他跟前,他揭開瓜葉時皺皺眉,對我說:“你這不是自找苦吃,換些銀元多省事。“我把最后一擔(dān)銅錢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爺,他點點頭說:“福貴,就放這里吧。“倒是另一個債主親熱些,他拍拍我的肩說:“福貴,去喝一壺。“龍二聽后忙說:“對,對,喝一壺,我來請客。“我搖搖頭,心想還是回家吧。一天下來,我的綢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滲出了血。我一個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錢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輩掙下這些錢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這時我才知道爹為什么不要銀元偏要銅錢,他就是要我知道這個道理,要我知道錢來得千難萬難。這么一想,我都走不動路了,在道旁蹲下來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時我家的老雇工,就是小時候背我去私塾的長根,背著個破包裹走過來。他在我家干了幾十年,現(xiàn)在也要離開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爺爺帶回家來的,以后也一直沒娶女人。他和我一樣眼淚汪汪,赤著皮肉裂開的腳走過來,看到我蹲在路邊,他叫了一聲:“少爺?!拔覍λ埃骸皠e叫我少爺,叫我畜生?!八麚u搖頭說:“要飯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沒錢了也還是少爺?!耙宦犨@話我剛擦干凈臉眼淚又下來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來,捂著臉嗚嗚地哭上了。我們在一起哭了一陣后,我對他說:“天快黑了,長根你回家去吧。“長根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地走開去,我聽到他嗡嗡地說:“我哪兒還有什么家呀。“我把長根也害了,看著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陣一陣的酸痛。直到長根走遠(yuǎn)看不見了,我才站起來往家走,我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傭都已經(jīng)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間一個燒火一個做飯,我爹還在床上躺著,只有鳳霞還和往常一樣高興,她還不知道從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窮了。她蹦蹦跳跳走過來,撲到我腿上問我:“為什么他們說我不是小姐了?“我摸摸她的小臉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在她沒再往下問,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褲子上的泥巴,高興地說:“我在給你洗褲子呢?!暗搅顺燥埖臅r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門口問他:給你把飯端進(jìn)來吧?“我爹說:“我出來吃?!拔业割^執(zhí)著一盞煤油燈從房里出來,燈光在他臉上一閃一閃,那張臉半明半暗,他弓著背咳嗽連連。爹坐下后問我:“債還清了?“我低著頭說:“還清了。“我爹說:“這就好,這就好。“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說:“肩膀也磨破了?!拔覜]有作聲,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們兩個都淚汪汪地看著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飯,才吃了幾口就將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過一會,爹說道:“從前,我們徐家的老祖宗不過是養(yǎng)了一只****養(yǎng)大后變成了鵝,鵝養(yǎng)大了變成了羊,再把羊養(yǎng)大,羊就變成了牛。我們徐家就是這樣發(fā)起來的。“爹的聲音里咝咝的,他頓了頓又說:“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變成了羊,羊又變成了鵝。傳到你這里,鵝變成了雞,現(xiàn)在是連雞也沒啦?!暗f到這里嘿嘿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就哭了。他向我伸出兩根指頭:“徐家出了兩個敗家子啊?!皼]出兩天,龍二來了。龍二的模樣變了,他嘴里鑲了兩顆金牙,咧著大嘴巴嘻嘻笑著。他買去了我們抵押出去的房產(chǎn)和地產(chǎn),他是來看看自己的財產(chǎn)。龍二用腳踢踢墻基,又將耳朵貼在墻上,伸出巴掌拍拍,連聲說:“結(jié)實,結(jié)實?!褒埗值教锢锶マD(zhuǎn)了一圈,回來后向我和爹作揖說道:“看著那綠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實?!褒埗坏剑覀兙鸵獜膸状幼〉奈葑永锇岢鋈ィ岬矫┪堇锶プ?。搬走那天,我爹雙手背在身后,在幾個房間踱來踱去,末了對我娘說:“我還以為會死在這屋子里。“說完,我爹拍拍綢衣上的塵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門檻。我爹像往常那樣,雙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糞缸走去。那時候天正在黑下來,有幾個佃戶還在地里干著活,他們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還是握住鋤頭叫了一聲:“老爺?!拔业p輕一笑,向他們擺擺手說:“不要這樣叫。“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產(chǎn)上了,兩條腿哆嗦著走到村口,在糞缸前站住腳,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開褲帶,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時不再叫喚,他瞇縫著眼睛往遠(yuǎn)處看,看著那條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變得不清楚。一個佃戶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條小路了。

  我爹從糞缸上摔了下來,那佃戶聽到聲音急忙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腦袋靠著糞缸一動不動。佃戶提著鐮刀跑到我爹跟前,問他:“老爺你沒事吧?“我爹動了動眼皮,看著佃戶嘶啞地問:“你是誰家的?“佃戶俯下身去說:“老爺,我是王喜?!拔业肓讼牒笳f:“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塊石頭,硌得我難受?!巴跸矊⑽业纳眢w翻了翻,摸出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輕聲說:“這下舒服了。“王喜問:“我扶你起來?“我爹搖搖頭,喘息著說:“不用了。“隨后我爹問他:“你先前看到過我掉下來沒有?“王喜搖搖頭說:“沒有,老爺。“我爹像是有些高興,又問:“第一次掉下來?“王喜說:“是的,老爺?!拔业俸傩α藥紫?,笑完后閉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腦袋順著糞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們剛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著,鳳霞高高興興地也跟著收拾東西,她不知道從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著一大盆衣服從池塘邊走上來,遇到了跑來的王喜,王喜說:“少奶奶,老爺像是熟了。“我們在屋里聽到家珍在外面使勁喊:“娘,福貴,娘???“沒喊幾聲,家珍就在那里嗚嗚地哭上了。那時我就想著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著:“福貴,是爹???“我腦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糞缸前時我爹已經(jīng)斷氣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辦,站起來往回看,看到我娘扭著小腳又哭又喊地跑來,家珍抱著鳳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樣渾身無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會兒眼淚汪汪,一會兒唉聲嘆氣。鳳霞時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著我的手問我:“爺爺?shù)粝聛砹??!翱吹轿尹c點頭,她又問:“是風(fēng)吹的嗎?“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聲哭,她們怕我想不開,也跟著爹一起去了。有時我不小心碰著什么,她們兩人就會嚇一跳,看到我沒像爹那樣摔倒在地,她們才放心地問我:“沒事吧。“那幾天我娘常對我說:“人只要活得高興,窮也不怕?!八窃趯捨课?,她還以為我是被窮折騰成這樣的,其實我心里想著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還有鳳霞卻要跟著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來了,他右手提著長衫臉色鐵青地走進(jìn)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紅戴綠的花轎,十來個年輕人敲鑼打鼓擁在兩旁。村里人見了都擠上去看,以為是誰家娶親嫁女,都說怎么先前沒聽說過,有一個人問我丈人:“是誰家的喜事?“我丈人板著臉大聲說:“我家的喜事?!澳菚r我正在我爹墳前,我聽到鑼鼓聲抬起頭來,看到我丈人氣沖沖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擺擺手,花轎放在了地上,鑼鼓息了。當(dāng)時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亂跳,不知道該怎么辦?

  我娘和家珍聽到響聲從屋里出來,家珍叫了聲:“爹?!拔艺扇丝纯此畠海瑢ξ夷镎f:“那畜生呢?“我娘陪著笑臉說:“你是說福貴吧?““還會是誰。“我丈人的臉轉(zhuǎn)了過來,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兩步,對我喊:“畜生,你過來。“我站著沒有動,我哪敢過去。我丈人揮著手向我喊:“你過來,你這畜生,怎么不來向我請安了?畜生你聽著,當(dāng)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你看看,這是花轎,這是鑼鼓,比你當(dāng)初娶親時只多不少。“喊完以后,我丈人回頭對家珍說:“你快進(jìn)屋去收拾一下?!凹艺湔局鴽]動,叫了一聲:“爹?!拔艺扇耸箘哦辶讼履_說:“還不快去?!凹艺淇纯凑驹谶h(yuǎn)處地里的我,轉(zhuǎn)身進(jìn)屋了。我娘這時眼淚汪汪地對他說:“行行好,讓家珍留下吧。“我丈人朝我娘擺擺手,又轉(zhuǎn)過身來對我喊:“畜生,從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兩斷,我們陳家和你們徐家永不往來?!拔夷锏纳眢w彎下去求他:“求你看在福貴他爹的份上,讓家珍留下吧?!拔艺扇藳_著我娘喊:“他爹都讓他氣死啦?!昂巴晡艺扇俗约阂灿X得有些過分,便緩一下口氣說:“你也別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來才會有今天?!罢f完丈人又轉(zhuǎn)向我,喊道:“鳳霞就留給你們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們陳家的人啦?!拔夷镎驹谝慌詥鑶璧乜蓿ㄖ蹨I說:“這讓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家珍提了個包裹走了出來,我丈人對她說:“上轎?!凹艺渑ゎ^看看我,走到轎子旁又回頭看了看我,再看看我娘,鉆進(jìn)了轎子。這時鳳霞不知從哪里跑了出來,一看到她娘坐上轎子了,她也想坐進(jìn)去,她半個身體才進(jìn)轎子,就被家珍的手推了出來。

  我丈人向轎夫揮了揮手,轎子被抬了起來,家珍在里面大聲哭起來,我丈人喊道:“給我往響里敲?!笆畞韨€年輕人拼命地敲響了鑼鼓,我就聽不到家珍的哭聲了。轎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長衫和轎子走得一樣快。我娘扭著小腳,可憐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這時鳳霞跑了過來,她睜大眼睛對我說:“爹,娘坐上轎子啦?!傍P霞高興的樣子叫我看了難受,我對她說:“鳳霞,你過來?!傍P霞走到我身邊,我摸著她的臉說:“鳳霞,你可不要忘記我是你爹?!傍P霞聽了這話格格笑起來,她說:“你也不要忘記我是鳳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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