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娘,我?guī)慊丶?/h1>
夜色如水,慘白的月光傾瀉在前方高高立起的小樓上。
這是一座青樓,繪著濃妝的女人夸張地扭著腰向過往的男人身上蹭去。男人色瞇瞇地埋下頭,捧著女人的臉,胡亂親著,女人咯咯直笑。
女人攀住男人的腰,意圖明顯地要把他朝樓里帶時,男人意猶未盡地抬頭,眼里的狎昵未褪:“好姐姐,我還是不進(jìn)去了?!?p> 女人“哼”一聲,下了死力氣將他推開,手指著他的鼻子:“窮鬼就給老娘滾,還想白嫖不成!”
男人輕嗤,不屑地撇嘴,拍了拍衣服,嘀嘀咕咕走了。
女人對著他啐了一口,接著揮一揮手上艷紅的手帕,又換上熱情的笑臉,招呼來往的客人:“好哥哥,奴家在這里等著呢,莫要讓奴家苦等啊。”
看著這一幕,蘇清微微皺眉,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她此時一身男子打扮,花了不少銀錢,她之前沒騙那丫鬟,白元元的確把身上的銀兩全給她了。
“哎呦,好俊俏的小哥呀,快到姐姐懷里來,咯咯咯?!?p> 女人一看到蘇清,臉上的笑真誠了三分,扒著蘇清就往自己懷里帶。
蘇清微微用力,掙開她,握住她作怪的手,好脾氣的笑道:“好姐姐,我有相好的了。就是你們樓里的白夫人,我是專程來尋她的?!?p> 女人臉一變,收起掛在嘴上的笑容,上下打量蘇清:“你也是來找那狐貍精的?”
自從白元元來樓里之后,她生意不好做了,一窩蜂的男人越過她,只找白元元。
蘇清頷首點(diǎn)頭,還向她作揖:“還請姐姐幫我?guī)贰!?p> 女人眼珠一轉(zhuǎn),驀地笑開了花,捂著嘴:“嚯,老娘頭一次受這禮,可真是折煞我了。也罷,我呢,就帶你進(jìn)去,不過丑話說在前頭,那騷狐貍精最近害了病,怕是接待不了你了。你呀,若是要旁個人伺候,就找我,我保管你舒舒服服的?!?p> 蘇清眼皮一顫,忍下心頭的忐忑,強(qiáng)笑道:“有勞姐姐帶路了,至于旁的,在下定不會委屈了姐姐,銀兩管夠?!?p> “你這后生倒也聰明,得了,廢話休講,且跟我來吧?!?p> 女人揮著手帕,扭著屁股和腰走前頭帶路,蘇清連忙跟上。一進(jìn)來,樓里的的姑娘刷刷刷回頭,紛紛迎上來,眼睛直喇喇地盯著蘇清。
“呦,紅娘子,又來生意了,這后生瞧著真俊,嘻嘻嘻。”
“紅姐姐,你可真是好命,這都是今日第幾單生意了?!?p> 被喚作紅娘子的女人,揮著帕子將人掃開,眼里染上寒意:“都散開,你們吶,就是眼紅,要我看,還不如舍下臉,站外頭吆喝呢。都是賣笑的,誰比誰高貴呢。當(dāng)你們個個都是白夫人不成?”
“呵呵,瞧紅姐姐這話說得,哪能把我們跟那短命鬼放在一塊兒比呢。大夫可說了,這人吶,怕是不成嘍。”
蘇清原本還在擦汗,聽了這話,心一下沉到谷里,她立馬轉(zhuǎn)頭看向紅娘子,出聲催促:“好姐姐,咱們走快些吧,”
紅娘子?jì)陕晳?yīng)了,領(lǐng)著人往樓上走。她帶著蘇清七拐八繞,終于到一間木門前停下,抬手“砰砰”敲門:“白夫人,有客來了?!?p> 蘇清慢慢攥起拳頭,屋里等了好一會才傳來聲音,那聲音氣若游絲,連著幾聲咳嗽:“抱歉,奴今日實(shí)在不方便,客人不妨明日再來?!?p> 蘇清眼睛一癢,忙低下頭。
紅娘子轉(zhuǎn)頭對她攤手,下一刻手指慢慢攀上蘇清的手臂:“那你呀,就來姐姐房里吧?!?p> 蘇清額角一抽,滿腹酸楚散去,微微避開她的手:“多謝姐姐好意,在下還是打定主意,先進(jìn)去看一看白夫人。”
紅娘子“哼”一聲,翻了一個白眼就要走,蘇清喊住她,把銀倆放在她手上。
紅娘子這才又展開笑容,嬌滴滴地睨了她一眼,伸手捏了捏蘇清的臉,轉(zhuǎn)身,扭著腰下樓了。
蘇清目送她離開,在門前靜靜站了一會,推開門走進(jìn)去。
屋里的炭盆燃著,煙裊裊地往四周散開,很快消失不見,叫人看不分明。
開門聲沒有驚動躺在床上的白元元,蘇清放輕手腳走過來。就見白元元緊閉著雙眼,頭發(fā)散亂,臉色蠟黃,嘴唇慘白,蓋著棉被的身子微微哆嗦。
蘇清大驚,膝蓋一彎,撲到白元元身上,默默流淚:“娘,娘,我來看你了?!?p> 白元元能聽到蘇清的聲音,她努力地睜開眼,想要轉(zhuǎn)頭看著蘇清,幾番努力,沒能成功。她眉頭皺得死緊,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蘇清哽咽著握住她的手,給她順了順胸口:“娘,莫急莫急。都是孩兒不孝,讓你受苦了。”
白元元眼眶晃動的淚水,徐徐流下來,落到了蘇清手上。蘇清抬手,輕輕擦去她的眼淚。她強(qiáng)迫自己露出一個笑來,低聲哄著:“娘,我?guī)慊丶遥覀冸x開這里,我們一定會好好的?!?p> 白元元大睜著眼睛,看著頭頂?shù)奶旎ò?,過了好一會兒,才嚅喏道:“回不去了,我也要不成了?!?p> 蘇清再沒忍住,放聲大哭,她頭抵在白元元手上,哭得一顫一顫。
白元元緩慢地眨著眼,手無力地碰了碰蘇清,蘇清的哭聲一頓,抬頭看她。白元元用力地張嘴,嘴唇一上一下碰到一起,蘇清把耳朵湊過去。
白元元聲若蚊蠅,蘇清凝神聽了好久,才明白她在說什么。
她說:“乖孩子,不要哭?!?p> 蘇清捂住嘴,不讓嗚咽聲冒出來,她用手擦去眼淚,故作輕松:“娘,我沒事,不哭了。”
“我......”
白元元掙扎著要坐起來,蘇清小心翼翼地扶她起來,慢慢地靠在墻上。
白元元試著抬起手,手到一半,摔回被子上。蘇清嗚咽一聲,轉(zhuǎn)開臉,咽下哭聲,跪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
“我.....我之前去蘇府送銀子,喬心心......不讓我見你,我便知道,她待你......不好?!?p> 白元元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吞吐費(fèi)力,蘇清忍住淚水,頻頻點(diǎn)頭。
“我在......上京城有個舊識,叫何藍(lán)藍(lán),在臨春樓,你去尋她,她一定會......收留你的?!?p> “嗯,我曉得?!?p> 蘇清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臉上,白元元虛虛地動了動食指碰她,輕輕地笑了。
“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候,一是你的降生,再有......就是遇到你爹,他是個......”
白元元話沒說完,一頓,繼而痛苦地皺起眉頭,急促地喘息。
蘇清嚇了一跳,六神無主:“娘,娘!你不要嚇我?!?p> 白元元衰弱地看了她一眼,眼皮愈發(fā)沉重,她沖著蘇清淡淡地笑了,頭一歪,整個身子靠在后邊的墻上,斷氣了。
“娘!”
蘇清撕心裂肺地喊出聲,淚如雨下,撲到白元元身上,長哭不起。
后來,這里的動靜實(shí)在是影響樓里的生意,紅娘子念著蘇清給的好處,遣了眾人,獨(dú)自過來。
她進(jìn)來的時候,蘇清沒有一點(diǎn)反應(yīng),她湊近一看,原是白元元?dú){了。她吃了一驚,再抬頭看向蘇清,發(fā)現(xiàn)自己走了眼,這竟是個女嬌兒。
“丫頭,丫頭?!?p> 紅娘子輕輕喚她,見她沒反應(yīng),便上手推她。
蘇清慢半拍地抬頭,呆呆地看她。紅娘子心里一嘆,有些可憐她。
白元元這幾日雖然同她搶生意,但人家憑的是真本事,也不挑嘴,來者不拒,硬是有好幾天,她沒見白元元下過床,活脫脫一個拼命三娘。
如今,人沒了,她唏噓不已。說到底,為娼妓者,沒甚好下場。
紅娘子見這丫頭呆頭呆腦的,心里搖頭,一個姑娘家,怎好只身前來這吃人的窟窿。
她輕輕拍了拍蘇清的肩膀:“丫頭啊,聽紅姐一句,趕緊拾綴拾綴,別回頭讓人撞見了,不好交代。這人吶,萬事還得朝前頭看?!?p> 蘇清吸了吸鼻子,輕輕地抹去臉上的眼淚,點(diǎn)頭應(yīng)了,她看著紅娘子,突然跪下來:“清有個不情之請,還望紅姐姐能答應(yīng)。”
紅娘子嚇一跳,忙要扶她起來。蘇清卻堅(jiān)持,她稍加考慮了一會,輕輕頷首:
“你說吧,若能幫,紅姐我必不推辭?!彼p易不答應(yīng)旁人,此時卻動了惻隱之心。
蘇清一喜,“砰砰”給她磕頭,唬得紅娘子眉心一跳,用力攙扶她起來,她揉著額角:“姑娘就直說吧?!?p> “清想給阿娘立碑,可只我一人,于眾目睽睽下背阿娘下樓,怕是徒惹猜忌,才斗膽求紅姐姐幫忙。”
蘇清不敢再拿喬,娓娓道來。
紅娘子聽罷,哈哈一笑,不見絲毫為難:“這妓子在樓里死了,就是一塊破布的事兒,將人一裹,丟去外頭的亂葬崗,也就沒了。你且去亂葬崗候著也就是了?!?p> 蘇清苦笑,不知作何感想,對她輕輕一福:“那清便去候著,有勞紅姐姐了?!?p> 紅娘子點(diǎn)頭,蘇清理了理衣服,徑自出門去了。
蘇清走后,紅娘子看了白元元一眼,突然拔高聲音:“快來人哪,白夫人歿了,來人啊?!?p> 城外,亂葬崗。
一陣烏鴉嘎嘎飛過,驚起了蘇清身上的雞皮疙瘩,她咬住牙關(guān),死死扒在樹上,深呼了一口氣,按下心中的恐懼,豎起耳朵。
耳邊只傳來,風(fēng)吹在樹上,詭異的“嘩嘩”聲,蘇清害怕得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和人聲,有兩個人,她睜開眼,打起精神。
“哎,真是晦氣,大晚上來這兒?!?p> “得了吧,咱倆大晚上還來少了嗎?”
“算了,把人放下趕緊走吧,真是瘆得慌?!?p> 那兩人將裹布的尸體一丟,沒有停留,轉(zhuǎn)身就走。蘇清聽他們腳步聲走遠(yuǎn)了,才探出頭,走到他們放人的地方,果然見白元元裹著一卷破布。
她壓下心底的悲涼,背起白元元往外面走。
......
蘇清站在白元元墓碑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又盤腿坐下來,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最后抹去臉上的淚水,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