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痛苦終于沖破了心里的牢籠,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流淚的男人終于抱頭痛哭了起來。
這是悔恨的眼淚。他后悔當初沒有相信蘇夢曦,如果那時他再多點耐心,能夠聽她說的證據(jù),留意那個律師的舉動該有多好,那么蘇夢曦就不會判刑,就不會背了六年的殺人罪名。他恨他自己,被喜悅沖昏了頭腦,讓他變成了一個白癡。
這六年來,每當他陪兒子度過每一個生日的時候,監(jiān)獄里的蘇夢曦都在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也是別人的孩子,也是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可是她的生日沒有蛋糕,沒有禮物,沒有游樂場,有的只是吃不飽的肚子,做不完的工作,暗無天日的折磨。而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他。
兒子,對了兒子丟了,就在今天不見了。難道這就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嗎?讓他以這樣的方式補償蘇夢曦,償還他所犯下的錯。
“頭兒,你怎么了?”
“鄭隊,沒事吧?”
不明所以的人統(tǒng)統(tǒng)圍了過來,他們震驚的看著蹲在墻角抱頭痛哭的鄭鐸,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沒事?!编嶈I吸了下鼻子,擦干眼淚,站起身撥開人群,跌跌撞撞的往衛(wèi)生間跑去。
“可可,鄭隊這是怎么了?”沒有得到答案的人,又紛紛把目光轉向了劉可可。
“我怎么知道啊。都別在這杵著了,不忙嗎?”劉可可打發(fā)走了人群,擔心的往衛(wèi)生間門口看去,她也不明白鄭鐸這是怎么了。
身體向桌子上靠去,手不經意間碰到了一樣東西。劉可可拿起來一看,原來是鄭鐸的手機。
手機屏幕沒有上鎖,一條來自技術科的消息出現(xiàn)在了劉可可的眼前。皺著眉讀完,劉可可吃驚的張大了嘴巴。她再一次看著衛(wèi)生間的方向,眼里的擔憂更深了一層。
……
衛(wèi)生間的洗手池里被人放滿了冷水,鄭鐸深吸一口氣把頭深深的埋了進去。他因發(fā)燒渾身滾燙,現(xiàn)在他正需要一盆冷水降降溫。
嘈雜聲被阻隔在了腦后,水里的世界無比寂靜。鄭鐸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巨大的鴕鳥,用可笑的方式逃避著他犯下的錯。
他不愿意面對這個世界,想著就這樣結束也挺好的。肺葉里空氣逐漸被排空,鄭鐸閉上眼睛靜靜地等待著某一時刻的到來。
死神沒有來,來的是兒子稚嫩的童聲。
“爸爸,你怎么了?”
“爸爸,你不要我了嗎?”
“爸爸,你不想陪我一起玩了嗎?”
巨大的水花噴濺到了地上,也打濕了鄭鐸的衣服。用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水,鄭鐸喘著粗氣抬起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蠟黃的皮膚,深陷的眼眶,起皮的嘴唇。因為經常皺眉的緣故,眉毛間已經形成了三道深深的皺紋。這張臉要比他的同齡人看起來老了許多。狠狠地在臉上扇了兩巴掌,鄭鐸一邊對著鏡子里狼狽的自己哈哈的大笑著,一邊流著眼淚。
他怎么會想到了死,這是懦弱的人才會做出來的決定,沒想到他鄭鐸有一天也會變得這么懦弱。
“頭兒,你沒事吧?”
門外傳來了劉可可敲門的聲音,她在門口站了有一會兒了,里面鄭鐸發(fā)出的聲音她都聽的一清二楚,她知道現(xiàn)在的鄭鐸一定非常的自責與難過。
門里的聲音戛然而止,劉可可又敲了兩下門。
“頭兒,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蘇文成和肖漫妮都已經死了,六年前的案子就已經是死無對證,你也不能只聽蘇夢曦說的一面之詞啊?!?p> 又敲了兩下門,門里依然沒有動靜。
“頭兒,其實這件事也不全是你的責任啊,要不是蘇夢曦亂招供,你也不會失去判斷的。再說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現(xiàn)在的案子才最重要的,而且我們都需要你。”
劉可可苦口婆心的勸著鄭鐸,要是里面的人再不出來,那她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嘆了口氣,劉可可轉身剛要走,身后衛(wèi)生間的門“吱呀”一聲從外向里打開了。
以為鄭鐸想通了,劉可可驚喜的回過頭,卻看見了頭發(fā)盡濕,還在渾身滴水的鄭鐸。
“頭兒,你這是怎么了?”劉可可不解的問道。
鄭鐸沉默著,一只手扶著墻,慢慢的往前挪著沉重的步伐。
劉可可見狀想要上前攙扶鄭鐸,卻被他擺手拒絕了。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鄭鐸轉過頭,用沙啞呀的聲音對劉可可說道:“余杭還在周辰逸的審訊室嗎?”
劉可可瞅了一眼周辰逸所在的審訊室,說道:“應該還沒出來?!?p> “把他叫出來,他跟這個案子有關,不能再讓他見任何人?!?p> “好的頭兒。那你?”劉可可很擔心現(xiàn)在的鄭鐸,她感覺現(xiàn)在的鄭鐸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失去了掙扎的力氣。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鄭鐸,那個不可一世,自信滿滿的人,不見了。
“我沒事,你先去吧?!?p> 劉可可應了一聲,便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回到自己辦公桌的座位上,鄭鐸抽了一張桌子上的紙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水,又擤了一下鼻子。他想到了抽屜里還有一板止痛藥,便打開抽屜翻找了起來。
黃色的膠囊就著早上泡的茶水,鄭鐸努力吞咽了幾下,才把藥丸咽了下去。
他很累,很想睡一會兒。
“聽說鄭警官找我?”余杭手里提著公文包,步履優(yōu)雅地走了過來。
鄭鐸剛要閉上的而眼睛掙扎著睜開了一小道縫隙,他看著余杭由遠及近的走來,然后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沒有找你?!编嶈I手掌摸了一下額頭,自測了一下體溫,應該有三十八度了吧。
“那為什么不讓我見我的委托人?”余杭問道。
“這件案子中除了周辰逸和蘇夢曦,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就是你。難道肖漫妮的死跟你沒有關系嗎?”
“鄭警官,話不能亂說,我可以告你誹謗的。”余杭嘴角噙著微笑,像是在說著笑話。
“離開酒吧后,你去了哪里?有誰能夠證明?”
“我回家了,沒有人能夠證明。哦,也許小區(qū)的監(jiān)控錄像和門口的保安可以為我作證吧?!?p> 目光在辦公桌上掃了一眼,余杭看著鄭鐸手邊的一個銀色塑料板接著說道:“生病了就要對癥下藥,光止痛是沒有用的?!?p> 這句話像是戳中了鄭鐸的心,被壓一下去的痛苦,又翻江倒海般的涌了出來。
“余律師,我總是覺得你好像知道些什么?”鄭鐸試探性的問道。
“我知道什么?”余杭反問道。
“你到底是誰?有什么目的?”可以說是閱人無數(shù)的鄭鐸,此刻卻看不懂眼前笑著和他說話的男人。
“我當然知道我是誰,我的目的就是賺我委托人的錢?!庇嗪奸_心的笑了一下,好像鄭鐸的問題讓他覺得非常好笑。
鄭鐸也笑了一聲,他也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好笑。
“我查過你的資料,你三年前從國外回來,就在本地的一個律師事務所工作,一年前才進了周辰逸父親的公司。我不明白,一個擅長刑事訴訟的人,怎么會突然間轉變?yōu)楣咎幚斫洕m紛案件?”
“開拓不同的領域是我的興趣?!庇嗪茧p手交叉放在小腹上,雙腿交疊在一起,像是聊到了他喜歡的話題。
“我看過你之前的刑事訴訟,非常精彩,不愧是一名優(yōu)秀的律師?!编嶈I是真心的夸獎余杭。
“謝謝夸獎,你也是一位優(yōu)秀的人民警察。”余杭同樣也是真心的夸獎鄭鐸。
苦笑一聲,鄭鐸搖搖頭繼續(xù)說道:“我有時候在想,如果一個像你這樣的律師殺了人,會不會就永遠無法破案?”
“我也有時候在想,如果像我這樣的律師殺了人,遇到了你這樣的警察,會不會破案呢?”余杭饒有興致的回問道。
認真的想了一下余杭的問題,鄭鐸暫時沒有答案。但是有一點他可以肯定,一個人犯下的罪,一定會留下不可磨滅的證據(jù)。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他鄭鐸也一定會讓真相浮出水面。
見鄭鐸沒有回答,余杭便繼續(xù)說道:“如果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我不會逃避,而是會尋找真相改正錯誤。我們律師可不像你們警察,只要正確的答案。有時不論答案是對是錯,只要堅信心中的正義就行。”
“正義不就是正確的答案嗎?”鄭鐸有些不解的問道。
“如果只是這樣的話,那誰還會為犯罪嫌疑人做辯護呢?”
余杭的話又讓鄭鐸變得啞口無言,他思考了很久,突然站起身,沒有理會余杭詢問的目光,就向著審訊室的方向走去。
余杭看著鄭鐸的背影,嘴角微揚笑了起來。
……
推開審訊室的門,蘇夢曦端坐在椅子上,看著桌子上空蕩蕩的盒飯,想著心事。
“告訴我六年前的案發(fā)經過?!编嶈I沒有一刻停留,迫不及待地說道。
蘇夢曦楞了一下,沒反應過來鄭鐸剛才說了什么。
“六年前,蘇文成死的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鄭鐸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又把剛才的話明確的重說了一遍。
“說出來還有什么意義?”蘇夢曦別過頭,淡淡的說道。
“說出來,我會為你翻案?!编嶈I鄭重其事的對著蘇夢曦保證著。
“人都死了,勞我也坐了,還怎么翻案?”蘇夢曦消極的問著,一行眼淚流了下來。
“我可以,相信我?!编嶈I再一次保證道。
蘇夢曦看著鄭鐸,似乎在確定他話里的可信度。
想了很久,她才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回憶起了六年前那個恐懼而又絕望的夜晚……
……
另一間審訊室里,周辰逸就像坐了過山車般,從悲傷到絕望。他腦海里一遍一遍的重復著余杭說的話,終于忍不住抱頭痛哭了起來。
他就像一個失去了寵愛的小孩兒,無助的在深夜里游蕩,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余杭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是他從來就沒有聽過的故事。
他以為不能自己做主的人生真的很可悲,但是余杭卻告訴他吃不飽飯的人才可悲。他享受著優(yōu)渥的物質生活,就要承擔相應的代價,原來他不明白并且怨天尤人,現(xiàn)在他才懂得,卻已經太晚。
身在泥潭,越陷越深。
對于父母,他只是一枚棋子,是用來交換利益的籌碼。他是懦弱的,從來都不敢反抗父母的安排。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被馴服的野獸,習慣了別人的投食,忘記了捕獵的技能。沒錯,現(xiàn)在的他就是一個廢物,一個被丟棄的廢物。但他還是會感謝拋棄他這顆棋子的父母。
想到蘇夢曦,她就像是一汪冰冷的泉水,滑過他的心間。高中時,他不是沒見過別人欺負蘇夢曦,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幫助過她。他就像一個旁觀者,只能等到蘇夢曦變得傷痕累累的時候,走上前去安慰她指責她,還大言不慚的說喜歡她。他真的是一個無恥的旁觀者。
在余杭走的時候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蘇夢曦是殺了肖漫妮的兇手,他會不會替蘇夢曦頂罪。
他沉默了,因為他心里有個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的答案,不會。他可以等蘇夢曦從監(jiān)獄里出來,可以請最好的律師為她辯護,但是絕對不會為她頂罪。余杭說的對,他不喜歡蘇夢曦,他自始至終愛的只有自己。
多么可笑的感情,就像肖漫妮對他的喜歡。他喜歡過肖漫妮,就是喜歡漂亮玩具的那種喜歡。可是隨著時間慢慢的打磨他才發(fā)現(xiàn),漂亮玩具的內心并不像她表面那樣的美好,所以他想要扔掉這個玩具,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扔不掉。
肖漫妮死了,可他的人生并沒有因此改變。他還是一枚棋子,只不過是已經用到最后的棋子。
再次想到余杭說的故事,他內心感到了深深的自責,雖然那并不是他的錯。
擦干眼淚,周辰逸向審訊室右邊的墻壁看去,一盞白熾燈正掛在墻面上,透過一閃一閃的光線,他仿佛看見了十年前那個被母親護在身后的十四歲男孩兒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