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像壞掉的水龍頭,瘋狂的流逝著,曾經(jīng)的小男孩兒轉(zhuǎn)眼就變成了陽光俊逸的少年。
自從六歲那年父母大戰(zhàn)之后,這十年來家里一直都風(fēng)平浪靜。父親還是那個成功的商人形象,母親還是那個得體的貴婦太太。
也許只有周辰逸知道,自從那天起一切都變了,正如隱藏在地下洶涌澎湃的暗河,等待著某一天的徹底爆發(fā)。
第二年,七歲的周辰逸進(jìn)了一所貴族小學(xué),聽說每學(xué)期的學(xué)費就是普通人家一年的開銷。那里的老師就像家里的保姆阿姨一樣臉上總是帶著和善的微笑,同學(xué)們也都彬彬有禮相敬如賓,因為他們的父母都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這種薄如透明紙片的關(guān)系,需要每代人去保守和維持。
漸漸地周辰逸才明白,他們這代人有一個統(tǒng)稱,叫做富二代。但是,只有一個人例外,她就是肖漫妮。
肖漫妮是一個官二代,她的父親掌管著全市的財政大權(quán),母親掌管著全市的信息資源。財政與信息的完美結(jié)合,造就了完美的經(jīng)濟(jì)結(jié)構(gòu)和完美的肖漫妮。
年幼的周辰逸是喜歡過肖漫妮的,就像喜歡易碎的陶瓷娃娃一樣,小心翼翼,唯唯諾諾。是呀,那個時候誰不喜歡肖漫妮呢?她天真爛漫,心地善良,聰明可愛,是老師和同學(xué)捧在手心里的明珠,是世間所有美好詞匯的完美結(jié)合。就是這樣的肖漫妮卻和同樣長成瓷娃娃般的周辰逸成為了好朋友,他們每天放學(xué)之后都會手牽著手穿過無數(shù)豪車,坐上周辰逸家里派來的車,一起回家。
也就是在那天,周辰逸從父母的談話中得知,一年前帶著男孩兒來討債的女人死了,男孩兒也不知去向。母親說,可能也死了吧。
人性格與內(nèi)心總是在潛移默化中而改變,周辰逸一直以為是國外的生活改變了肖漫妮,其實他錯了,改變的不是人,而是生活。
別墅的裝修在兩個月以前就完成了,本來母親提議要換個更大的房子,可是父親的一次重大投資再一次失敗了。也許父親本就不是一個能做生意的人,可他卻依舊堅持著他那個體面的身份,甚至不擇手段,也不惜任何代價。
周辰逸清楚地記得十年前的今天,那個女人就站在如今放著豪華魚缸的位置上,像一只無助的小貓一樣,留著眼淚向父親要錢,他記得那個干凈清澈的十四歲男孩兒就站在女人的身后,不卑不亢,表情淡漠的看著一切。
客廳的燈光突然變得很暗,剛從國外運(yùn)來的水晶燈在閃爍了兩下之后徹底熄滅了。周辰逸站在二樓的欄桿處,借著水晶折射出的冷光看著樓下的鬧劇。吵鬧聲越來越小,直至無聲。樓下的男孩兒仿佛感受到了來自樓上的目光,他機(jī)械地抬起頭,目光與周辰逸四目相對。蒼白的近乎沒有血色的臉在幽暗的房間里顯得異常的突兀,他張開紅的像要滴血的嘴唇,緩緩?fù)鲁鰩讉€字:“父債子還?!?p> “啊”,一聲低吼叫醒了正在睡覺的周辰逸,迅速從床上彈起身,愣怔了幾秒后他才看清這是在哪里,剛才的喊聲是睡夢中的自己發(fā)出的。樓下傳來了玻璃碎裂的聲音,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父親投資失敗之后父母第幾次爭吵了,似乎只有錢才能夠讓他們發(fā)生這么激烈的爭吵。周辰逸起身穿上睡衣和拖鞋,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你是不是又在外面包養(yǎng)狐貍精了?”母親用手指著父親的鼻子,臉色漲的通紅,顯然已經(jīng)氣到了極點。
父親粗魯?shù)拇虻袅四赣H指著他手,也大聲喊道:“沒證據(jù)你不要胡說八道,再鬧下去我就跟你離婚?!?p> “你這個沒良心的畜生?!蹦赣H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你在外面找了年輕的就不要我這個老的了,你忘了當(dāng)初是誰跟你白手起家的,我任勞任怨的為這個家付出,就換來了這樣的結(jié)局?!?p> 母親的眼淚順著眼角的細(xì)紋緩緩流下,沖掉了臉上涂的厚厚的脂粉,不再光滑白皙的皮膚被烙上了歲月的痕跡,時光帶走了青春,也帶走了最初的記憶。
往昔的點點滴滴又一幕幕的重演,它就像老舊的電影膠片,播出的畫面透漏出時代的昏黃,且無聲無息。
年輕時的母親明眸皓齒,小家碧玉。第一次與她見面,父親變成了她的偶像,她會贊美父親吟唱出來的每一句詩,會為父親說的每一句話激動不已。那是一種被人崇拜的滿足感,是一個青年男人虛偽的自尊心。
一張清麗脫俗,傾國傾城的臉出現(xiàn)在銀幕中,黑色如墨的長發(fā)和似雪蒼白的臉頰,一身學(xué)士的服裝,這是父親的女神。她會給父親講她在國外的所見所聞,也會背誦泰戈爾的詩集,她會捧著一本張艾嘉的小說淚流滿面。只可惜上窮碧落的仙女太遙遠(yuǎn)了,父親不想再弓起身體頂禮膜拜了。
終有一天女神死了,能夠與他共度余生的,也就只有面前這個平凡的女人了。
“起來吧。”父親嘆了一口氣,把母親從地上扶到了沙發(fā)上。他佝僂的不再挺拔的身體也坐在了沙發(fā)上,沙啞疲憊的嗓音再次響起?!拔抑滥銥檫@個家付出了很多,但是這些年你要什么我也都在盡量滿足你??墒乾F(xiàn)在我們遇到困難了,我們一家三口就是要緊緊地抱在一起渡過難關(guān),是不是?”
“那你說,你在外面是不是找小三了?”母親見到父親的態(tài)度軟了下來,噘著嘴撒嬌般的繼續(xù)胡攪蠻纏。
父親有些絕望的閉了閉眼睛,小女孩兒撒嬌叫可愛,年輕女人撒嬌叫性感,半老徐娘撒嬌叫可怕。
“我都說了沒有的,就現(xiàn)在的情況我也沒有錢去找小三呀?!?p> “那意思就是,有錢你就去找了唄?!蹦赣H抓住父親話里的漏洞,不依不饒道。
對牛彈琴,這是父親腦子里唯一能想到的詞語。后悔是什么滋味?是自作自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不可言說的疼痛。
“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怎么又想歪了。我這幾天沒回家真的是在外地出差。你也知道我投資的項目失敗了,我這幾天當(dāng)然要拉投資找新的項目?!备赣H摟過母親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
“你真的沒騙我?”
“當(dāng)然沒騙你了,都老夫老妻的了,我身體怎么樣你還不知道嗎?”
“你說什么呢?!蹦赣H嬌羞的依偎在父親的懷里,手握成拳頭在父親的胸口上輕輕錘了兩下。
“不說這個了,我跟你說件正事?!备赣H推開母親,坐直身體,一臉嚴(yán)肅的表情。
“什么事?”
“肖局長家的孩子轉(zhuǎn)學(xué)了,我打算也給辰逸轉(zhuǎn)學(xué)。”
“他們家孩子轉(zhuǎn)學(xué)跟辰逸有什么關(guān)系?”母親彎下腰,從茶幾上端起一只掐金絲琺瑯的茶壺,又拿出兩個相同款式的茶杯,給她和父親分別倒了一杯茶。
“辰逸和他們家肖漫妮一直都是好朋友,這次聽說是上頭查得太緊,所以才把肖漫妮從貴族學(xué)校轉(zhuǎn)到公立學(xué)校的?!备赣H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慢慢的細(xì)品著。
這套茶具是從國外拍賣會拍回來的,據(jù)說是哪個國家的皇族用過的。茶葉是君山銀針,應(yīng)該是去年的存貨。
“你別喝了,快說呀?!蹦赣H沉不住氣的催促著。
“肖漫妮父親手上有一個大項目,從十年前就開始規(guī)劃了。當(dāng)時碰巧遇到了金融危機(jī),也就暫時擱置了。最近我又聽說要重新啟動這個項目了,我已經(jīng)跟外地的投資商談好了,只要我能拿到這個項目他們就會投資,這樣我們的窟窿也就能填上了。”
“那你就去找那個什么肖漫妮的父親談啊,要不花點錢送個禮也行啊?!蹦赣H著急的給父親出著主意,好像晚一步這個到手的鴨子就要飛走了一樣。
“不著急,從啟動到規(guī)劃再到招標(biāo),還需要好長一段時間。再說了,現(xiàn)在全國查的都很嚴(yán),人家能不能收禮還是一回事,要是被抓到受賄的,那可就不光是傾家蕩產(chǎn)那么簡單了。”
“那要怎么辦?”母親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瞬間沒了底氣。
“從小學(xué)到高中肖漫妮就和辰逸在一起,我也看出來了,這兩個孩子感情不一般。這次就借著轉(zhuǎn)學(xué)的機(jī)會,讓辰逸和肖漫妮多培養(yǎng)培養(yǎng)感情,也向肖家表個態(tài)。”父親從桌上拿起另一只茶杯,遞到了母親的手里。
“那不行,這不就是早戀嗎?”母親有些激動,茶杯里的茶水灑在了手上她都沒有察覺到。
“什么早戀不早戀的,這叫前期投資。要是兩個孩子真培養(yǎng)出了感情,那項目不就是我的了嗎。到時候啊,連禮都不用送了。”父親腦海里憧憬著未來,呵呵的傻笑了兩聲。
“那,這不是官商勾結(jié)嗎?”母親想了一下父親的建議,思忖了一下說道。
“你們女人呀,還真是頭發(fā)長見識短?!备赣H被母親氣得渾身發(fā)抖,他用手指點了母親幾下,有種無語的感覺。
“好啦好啦,你也別生氣了,那就轉(zhuǎn)學(xué)吧。對了,轉(zhuǎn)到哪所學(xué)校?。俊?p> “市重點,放心吧,虧待不了你兒子。到時我再給學(xué)校捐個實驗樓,一來可以讓肖家看看我們的實力,二來也可以看看有沒有更有權(quán)利的家庭孩子跟辰逸做朋友?!钡闪四赣H一眼,父親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
母親若有所思的舉起手里的茶杯,她把嘴唇抵在杯沿上沒有進(jìn)行下一步的動作。
“不對呀?!蹦赣H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表情嚴(yán)肅的看著父親。
“又怎么啦?”父親很是無奈,他現(xiàn)在對母親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這幾年我一直注意著那邊的動靜,就怕有人來鬧事?!蹦赣H傲慢的看著父親,臉上帶著自作聰明的驕傲。
“哪邊?”如果有可能,父親真的不想再跟母親多說一句話。
“就是童映嵐的那個鰥夫?!蹦赣H嫌棄的呸了兩聲,好像那個女人的名字從她嘴里說出來會臟了她的嘴一樣。
父親突然有種不好的預(yù)感,眼前的這個女人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們家的那個女兒,叫什么來著?哦對,叫蘇夢曦的,也在市重點上高中?!?p> “那又怎么樣?”父親松了一口氣,只要不一直提那個女人的名字,他們兩的戰(zhàn)爭就打不起來。
“怎么樣?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那個村子和學(xué)校都傳遍了,那個蘇夢曦就是個野種。”母親的怒火又被點燃,她現(xiàn)在恨不得上去給眼前的男人兩個耳光。
“你又生什么氣?莫名其妙?!备赣H真的快要被母親逼瘋了,他攤開雙手,不耐煩的說道。
“蘇夢曦和辰逸一樣大,你跟童映嵐好上不就是在我懷辰逸不久嗎,既然有那樣的傳聞,你說蘇夢曦是誰的孩子?”母親氣勢洶洶咄咄逼人。
這個秘密在她心里藏了很久,有時在半夜醒來睡不著的時候,一想到這個秘密,她就恨得牙根癢癢。今天說出來,她反而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這不可能吧。”父親被這個消息打蒙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會和童映嵐有孩子。他心里五味雜陳,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憂。
“怎么不可能?就為這,那個男人每天都打蘇夢曦,幾年前還被廠子開除了,現(xiàn)在連個工作都沒有。要真是他的種,他能舍得天天打嗎?”
“他們現(xiàn)在住在哪兒?”父親突然很想見見蘇夢曦,他想看看這個未曾謀面的女孩兒長得像他還是童映嵐。
“你管他們住在哪兒呢,我現(xiàn)在跟你說的是兒子上學(xué)的事?!蹦赣H翻了個白眼,父親的那點花花腸子她多少還是知道的。
“人家只知道她是個野種,又不知道她親爸是誰。再說辰逸上學(xué)也未必能認(rèn)識蘇夢曦,你就別管那么多了,凡事以大局為重?!备赣H站起身,雙手捋直了褲子上的褶皺,拿起茶幾上的車鑰匙便往門口走。
“我說大中午的你去哪兒呀?我跟你說,你如果敢去見那個野種,我就跟你沒完?!蹦赣H對著父親的后背大喊大叫著。
“知道了,不見就不見。我去托關(guān)系給辰逸辦轉(zhuǎn)學(xué)的事,晚上就不回來吃飯了。”
通過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周辰逸看著父親的身影走出大門,再走過泳池,直到消失在院墻外。
回到房間,輕輕關(guān)上門。周辰逸背靠著臥室的門坐在了柔軟的地毯上。今天父母的對話給了他太多的沖擊,他的腦子盡然一時半會兒都沒有反應(yīng)過來。父親生意失敗,與肖漫妮的感情,轉(zhuǎn)學(xué),童映嵐,還有他居然有一個妹妹。
雙手抱住頭,周辰逸痛苦的低吼了一聲。后腦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的撞著門,他想要讓自己清醒一點。
照進(jìn)臥室里的陽光正在一點點的消失,直到被黑暗所取代。沒有開燈,房間里的人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
保姆敲了兩次門都沒有人應(yīng)答,母親坐在餐廳的飯桌上獨自享用著美味的晚餐。偌大的一個房子里,她好像忘記了除了保姆以外的另一個人的存在。
周辰逸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變成透明,徹底與黑夜融為一體,直到最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