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娘兒倆聊起后天要去山里的事，總少不了一些囑咐的話。母親一向?qū)ＵT了，平日里極少與她談心，梅香一半尊敬她一半畏懼她，還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忤逆她的母親。盡管知道女兒懂事又心細，但是，母親還是交待了她幾句話，梅香正在紡紗，她母親坐在小椅子上，說道:“梅香啊，你過兩天和表姨同路，她走得慢，你多候著她一點。還有，到了她家里，處處總是不比自己家里隨意，她又是個頂愛講究的人，這幾年日子好了，那就更不用說了，挑剔你一下，說你兩句總也必定是難免的，你可不要像跟我一樣，那么些個小孩子脾氣。“梅香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嘴里回道:“媽，你就放心吧！我知道她是挺愛干凈的，我在她家做活嘛，凡事比家里多講究注意一點就是了。你自己在家里也注意身體，要不行就不要單住了，還是跟哥嫂住一起吧，他們也方便照顧你。反正我離得也不是太遠哩，一有了時間，我就回來看你啊?！?p> 她母親卻板起了臉，說道:“我自己寡居慣了，和他們住一起很不自在，你嫂子們也自然是這個理，這個就不要再提了。還有，你也不要老是來回跑啊，你表姨夫年紀可比你表姨大得多，她自然是希望你住她家里時時照應(yīng)的，她還許了話，給我們家一點補貼，你可不要當成走親戚一樣不見外啊，為人處世都要謹慎些，待過個一兩年，你要出嫁前，也就回來了，多一些耐心吧，在家里還不是一樣要做事是吧?！?p> 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準備起身回房，梅香停下紡車，忙過來扶她，一面安慰道:“嗯，我曉得的，媽，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表姨說表姨夫脾氣不大好，那我做晚輩的多忍著一點唄，總不可能還跟他們頂嘴吧，你也不要總放心不下了，反正，我就逢年過節(jié)回來一下子，估計表姨和表姨夫應(yīng)該也不會說什么的?！八龑⒛赣H扶進房間，母親點了點頭，咕噥道:“年節(jié)下，那回來倒也應(yīng)該的，那倒是沒什么可說的了?！?p> 母親平時雖不茍言笑，加上在梅香出生后，母親便離開她身邊去大上海幫工，直到她五歲那年才回來，彼此之間無形中總有一層說不上來的隔閡，可畢竟是母女親情，終究血濃于水，又在身邊時時相伴習慣了，這一時忽然要分開，互相之間倒真有幾分不舍得，可母女倆誰也不習慣表達出來自己的心聲，更不愿意將自己不舍的心情表露給對方知曉，只比平時多了不少相互叮嚀囑咐的言語；女兒也是真心安慰母親，并不像平常那樣，因為怕惹她生氣而敷衍應(yīng)付，這一晚的言語皆是出于真心，皆是不想讓對方擔心自己，兩人之間倒親熱許多。
第二天，梅香簡單收拾了兩套換洗的衣服，一套粗布的，一件只有過年才舍得拿出來的的確良料子上衣，沉吟了半晌，終是舍不得，到底還是將的確良的那一件放回了柜子里，調(diào)換了另外一件長袖的藍布褂子?；蛟S是從沒離開過家，到了晚間，睡在床上竟然久久不能入睡，一會兒幻想山里的各種情景，一會兒想到這一離開，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表姨媽那里呆得習慣，又想到自己去她家?guī)凸?，還能幫減輕不少負擔，心里倒踏實了不少，一通胡思亂想后才慢慢地進入了夢鄉(xiāng)。
待到第三天，梅香早早地起床了，幫家里收拾了屋子，喂好了雞鴨，又去后院將豬食拎了過去。等她母親起床，見門前晾曬了衣服，就知道梅香打算早早動身，心里不免一陣難過。但她守寡多年，性情越發(fā)怪僻又剛強，哪里愿意在女兒面前流露出自己的脆弱之情。梅香正從后院喂豬回屋，便向她母親說:“媽，哥嫂那邊我都打過招呼了，早飯我也吃過了，剛才又添了把柴火，粥是熱的。不曉得表姨要不要趕早動身咧，要不然我還是先去她家吧？“
她母親露出極稀罕的慈祥的微笑，道:“喲，這倒是我糊涂了，昨晚應(yīng)該跟你打招呼的，你表姨從前都不起早的，現(xiàn)在只怕更是不會早起哩。你也不用去她們村莊等她，她要回山里，怎么也是要從我家門前過的，你就在家里等她吧?！?p> 梅香長這么大，還沒怎么感受過母女間這溫馨的一幕，心里忽然一陣酸楚，同時也深感安慰和溫暖，又想到俗語里“遠香近臭”的說法，果然啊，天天挨在身邊，自是嚴厲得緊，這要離開，雖像是出了籠的鳥，卻更有諸多的思緒，母親的態(tài)度竟比平時親切了百倍千倍，心下這么胡亂思量著，嘴里可不敢說出來半個字，否則，那真是大逆不道了。心里想了這些話，雖然極力掩飾著，嘴角不免就自然流露出一絲偷笑。被她母親瞧見，拐棍在地下戳了一下，問道:“我瞧你今天倒挺高興的，是不是你也覺得平時媽媽管得太嚴了？這一下可就自由了，我對你說啊，你表姨只怕也不是那么好說話的人，你做事可仔細著些。“
梅香被母親這么一問，臉上立刻恢復(fù)肅然的表情，連連搖頭道:“哪有的事啊，我是瞧今天出遠門，天氣上好的，不像下雨天那么麻煩了。“她母親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外面的陽光，沒再說什么。
今天這氣溫著實不錯，秋高氣爽，晴空萬里，連一根云絲也沒有。
遠遠瞅見小腳姨媽拄著那根油得通黃的拐棍，步子雖小，整個身形卻十分精干。梅香老遠迎上去，接過她手里的行李，說是行李，也不過是兩件換洗的衣物，還有一包生的菱角，大約是早上剛從塘里采摘的，梅香見布袋外面被浸得有些濕漉漉的；扶著小腳姨媽走到自家門前時，問姨媽要不要再進屋坐一會兒，小腳姨媽搖搖頭，一面對往門外走過來的梅香母親笑道:“小阿姨，你就不要出來送了，這就動身往回趕了，可能還會趕上回去吃中飯，丫頭這邊嘛，一切有我，在我身邊，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