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江宿。
——我在。
——今夜,我想沉入海底。
1.
風越來越大,咸濕的海水拍打著沙灘,一層一層濺起浪花。
水面大概漫過了小腿下,腳底踩到了一塊貝殼,硌得陳愿生疼,但她沒有停下腳步。
伴隨著夕陽的霞色與海平線一際,像是洇開了一朵美麗動人的花朵,驚心動魄。水光瀲滟,波紋粼巡。
四下寂靜無人,陳愿逐漸被水淹沒。
在苦澀的海水漫過耳朵的時候,陳愿聽到了很長一陣沉悶的聲響,接著聽到了江宿的聲音。
那句話像一盞長明的燈火,點燃了她的生命。
陳愿,你會有很好的未來。以后的每一天都會很好。
2.
榕樹下,兩只貓趴在一起,不時伸出爪子逗弄土壤里倔強竄出來的白色小花。
巷道最初不寬不窄,江宿張望著,甚至可以聽見幾家居民談話的聲音。
這個地方實在難找,就算找到了也無法走對這環(huán)環(huán)繞繞的石板小道。頭頂有許多電線交叉纏繞,越往里走,巷道越狹窄。
江宿無奈,隨便拉了個身高在他膝蓋處的小孩問了問。正巧這小孩淘氣,最喜歡到處亂跑,知道江宿要去的地方。
得到小孩的幫助,江宿找到了陳家。
老舊臟破的木門沒有鎖,只是虛掩著。江宿摸了摸鼻子,推開了門。
“吱嘎”一聲,小院子的一切都展示在他眼前。
少女蹲在葡萄架下,弓著身子。一只手握了一把野草,另一只手正在撥動花莖,清理泥土表面的臟東西。
陳愿蹙眉,又是哪家的小孩隔著墻扔東西進來了,葡萄根下有不少玻璃碴子。她抬起頭打望,院墻不高,東西能扔進來也實屬容易。
“是陳愿嗎?”江宿敲了敲門,發(fā)出“篤篤”一般沉悶的聲音。
陳愿愣了一下,鮮久沒有聽見別人叫她這個名字了。
她緩緩站起身子,一邊把手中的野草捆起來一邊點點頭。
江宿知道她并無雙親,便直接與她交談了。
江宿是一家報社的編輯,此次來的目的,是想幫助陳愿。
陳愿讓江宿坐下,給他倒了杯水。在這過程中,江宿看到陳愿面不改色,波瀾不驚。
“關于你姐姐陳羽的事情,或許我們可以幫上忙。”江宿直接驅入話題,也觀察著陳愿的表情。
陳愿抬起眼睛,水底蒙了一層水汽,有些生澀。
她無法啟齒,因為這件事已經過去這么久了,她不知道誰能幫助她。
陳愿舔了舔干燥的唇,聲音有些嘶?。骸斑@件事被壓下來了,你們也許幫不了我?!?p> 雖然陳愿內心極度想要尋找一個公道,但眼看著事情明明就快真相大白,卻忽然被一塊布罩住了,頓時間沒有了希望。
她只能坐以待斃,慢慢地消耗最后一點雨花。
江宿搖了搖頭,把手機上的內容展示于她面前。手機屏幕上是去年火爆全網(wǎng)的一條新聞,轉載量高達千萬。
陳愿似懂非懂,聽江宿繼續(xù)說下去。
“我這次是社長直接派來的。你也看到了,前年這個事情也被壓下去了,但我們憑借一己之力還是掀起了浪潮,網(wǎng)絡的力量讓他們最后還是得到了一個說法。如果你相信我們,你也可以?!苯抟蛔忠痪湔遄弥M量不觸及那些讓陳愿難受的詞語。
他說,如果被壓,報社就一直發(fā)到重新立案為止。
陳愿想了良久,點了點頭。
這是一束光,這是給陳愿冗長無趣的日子里,唯一帶來希望的曙光。
她也不知道為何社長要幫助她,但她更想知道,這次會不會看到雨點,她不要聽到轉瞬即逝的雷聲。
陳羽,26歲,宏達偉業(yè)公司職員,半年前被公司經理王映性侵后殺害,拋尸荒野。在這之前,陳羽被王映總共侵犯三次,王映對陳羽進行PUA和精神壓制近一年。
陳愿永遠記得那天下了場雨,姐姐的尸體被找回的時候,面容俱毀。身上的皮膚沒有一寸是正常的,剛從水中撈出來有些許浮腫的身體成了陳愿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痛楚。
大概一天后,江宿擬好了稿子,經過審核之后發(fā)了出去。
一瞬間引起了大量互聯(lián)網(wǎng)民反響,許多人開始注意這件事。江宿所在的報社,由于前年的事件獲得了好評,這兩年也積累了不少粉絲。
陳愿沒有抱太大的希望,她仍舊如常地打理院子,如常到餐廳打工,如常羨慕上學的學生。
她整天面無表情,餐廳老板懷疑她面癱,于是把她從服務員打發(fā)到后廚洗盤子去了。
下午,陳愿從餐廳出來,看到了江宿發(fā)的那條媒體新聞,閱讀量破了十萬。
評論里都是要聲討宏達偉業(yè)高層的,然而公安局還是沒有聲響。
也許這一篇不就以后也會被刪了吧,畢竟那一套陳愿已經見識過了。幾月前,陳愿曾親眼見到網(wǎng)絡上上百篇關于陳羽的文章一夜之間如數(shù)被刪除。雖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但陳愿已經失望了。
她只是靜靜地做自己的事,做洗碗工,或者周末休息時再去做臨時工。
每一個驚心動魄的夜里,陳羽都在她的夢中撕心裂肺,止不住地往她心上扎刀子。
有天她忍不住了,推開出租屋布滿灰塵的窗,十樓的高度,風吹醒了她。她很想一腳躍出去,可她看見樓下的海棠花開的正好,她想,她的血會裹挾海棠花香吧。
她退縮回來,把自己埋在墨綠色的沙發(fā)里,沒有哭,也不會笑了。
那扇窗再也沒有被推開過,陳愿在樓梯口撿了把鎖,她把窗戶鎖起來,然后把鑰匙扔了。
后來交不起房租,陳愿從那個高樓退回了十年沒人居住的奶奶的老院子。
她在這里種了一列繞著圍墻的花,還有棵葡萄藤。葡萄藤每年都會結青葡萄,長不大,就算長得最成熟的時候也是苦澀的。
她喜歡吃那種酸澀的葡萄,每到葡萄結果時,她就搬把小椅子坐在院子里,看夜空,看圍墻。
江宿到達陳愿家的時候,傍晚六點半。他一下班就來陳愿這里了,他想給陳愿做個專訪,以復盤案情。
陳愿穿著白色的吊帶裙,剛摘了一缽綠色還帶有斑點的葡萄。
這條裙子也是陳羽的,自從陳羽走后,陳愿再也沒有買過衣服。
她淡淡地望了門口的江宿一眼,沒有說話。轉身進屋又提了把發(fā)灰的老木椅出來。
“坐吧?!标愒傅穆曇艉芎寐?,是那種清脆動人額的,又帶點奶音,可她不愛說話。
“隨便讓別的男人進家,你不怕?”江宿驚訝。
“怕什么?!标愒笡]有表情,率先坐下了。她怕什么?是啊,她怕什么?她有什么好怕的。
“你別想太多?!苯薨欀?,陳愿的聲音讓他捉摸不透是什么情緒,他不敢輕易試探。
“想知道我和我姐姐的故事嗎,好,我告訴你。”
2.
月色皎潔,月光無暇。
陳愿和陳羽也曾在這樣的夜色下肆意張揚地仰望天空。她們的出租屋在十樓,十一樓是天臺。每到有月亮的晚上,陳羽都會拉著陳愿到天臺看月亮。
那時陳愿十九歲,是一個準大學生。有姐姐照顧,所以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比起如今拮據(jù)的生活,她從來不用擔心沒有錢用,因為姐姐很厲害,工資水平不錯,也可以把她保護得很好。
有時候陳羽邊看那天邊的皎潔,邊嘆息。
陳愿問:“姐姐,怎么了?”
“沒事,你看這月亮,每月就圓一次,錯過月圓的人該多遺憾啊?!?p> 這時的陳愿還不知道陳羽感嘆這句話是因為王映,她也不知道其實姐姐和王映已經談戀愛一年多了。她只知道,原本上進努力的姐姐有一天忽然開始唉聲嘆氣,開始憂長怕短。
這一切都是因為王映。
陳羽以為王映向她表白是真的對她動心了,但是后來陳羽才知道,王映只是為了把控她。王映和她戀愛三個月后,開始莫名其妙地嫌棄她,那種嫌棄是無聲無息地,就像緩緩流逝的沙子,最后被掏空了也一無所知。
有天夜里,陳羽回家喝了一罐啤酒。陳羽從來不喝酒的,她只喝了一罐就醉得趴在餐桌上。
“還能有什么理由呢。”陳愿苦笑一聲,“若不是我聽到姐姐迷迷糊糊說的話,我都不知道是因為王映帶她去應酬,嫌她不會替他擋酒?!?p> 江宿的眼神里染上一絲悲憫。
喝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自那以后,陳羽變了許多。比如說她從來都對奢侈品不感興趣,某天卻忽然帶回來一根寶格麗的項鏈,那條項鏈三萬塊錢,是陳羽近兩個月的工資。
“阿愿,王映他是真的很喜歡我。我和他結婚的話,你會同意嗎?”陳羽陷入愛情的時候,像個甜蜜的高中生。
陳愿搖搖頭:“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了,肯定不會在意我了?!?p> 陳羽把陳愿摟在懷里,撓她的腋窩,陳愿怕癢,就一直笑。
“我的小貓原來是吃醋???”陳羽笑她。
再過了兩個月,到了風也蕭瑟的秋天。陳愿都要在校服里面套上一件針織衫的季節(jié),陳羽卻穿著一條單薄的墨綠絲絨裙回來了。
陳羽酷愛綠色,尤其是墨綠。
回來后就開始發(fā)燒,開始說胡話。陳愿費力地把陳羽扶到床上,給她換睡衣的時候,看到她白嫩的大腿上密密麻麻全是青紫的痕跡。
陳愿意識到不對勁,她顫抖著手給姐姐穿衣服,她覺得自己姐姐被欺負了。
她邊給陳羽用酒精降溫,一邊罵她,讓她別和王映在一起了。
“那是第一次,我姐被那個王八蛋欺負?!标愑鸷髞硐萑虢^望的時候,向陳愿坦明。
“那陳小姐和王映分手了嗎?”
“早分了,就在那個夏秋接壤之際?!?p> 陳愿得知陳羽和王映分手,是在陳羽醒酒的第二天。
陳羽表情哀傷,坐在窗邊,眸子里失去了平日的風光與燦爛。
陳愿端著八寶粥進來了,陳羽轉過頭。
陳羽向她招招手,陳愿快步走過去。
陳愿看到了她眼底的景色,對面的經貿大樓,樓下已經不開花的海棠樹,還有左側的河流,一片開闊。
“阿愿?!苯憬爿p輕叫她,“阿愿,或許我真的不夠好,配不上他的優(yōu)秀?!?p> 陳愿搖搖頭,抱住姐姐。
“你胡說,你那么聰明,二十二歲就名牌大學博士后,畢業(yè)后找到別人艷羨的工作?!标愒覆婚_心了,“上大學的時候,同校有個富二代追求你,你說他不踏實,你不喜歡不上進的人。你忘了你當時拒絕別人的時候多么瀟灑了,現(xiàn)在怎么為了一個男人難過傷心。”胡亂地,陳愿說了一大堆,她也不知道陳羽有沒有聽清,因為陳羽已經開始哭了,不能自已。
陳愿不喜歡王映,不止因為他渣了陳羽,還有一次,她從學校門口出來看見旁邊大學一個女生上了王映惹眼的車,隔著一塊玻璃,陳愿看到王映和女生急不可耐地吻在一起,王映的手伸進了女生松開的襯衫紐扣里。
惡心。
這是陳愿的第一想法,她躲在遠處拍下不算清晰但大致能看出樣子的照片,準備等以后給姐姐說,姐姐和王映分手是對的。
可陳愿沒有等到這一天,因為她忘了,同時,她也像姐姐說的錯過月亮的人,錯過了拯救姐姐的機會。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四日,一個寒風凌冽的日子,學校準許同學們不穿校服,以保暖為先。
放學后,陳愿穿著她最喜歡的姐姐給她買的淺綠色羽絨服,過馬路到蛋糕店買蛋糕。她向一棵挺拔的小草,穿行在人海中。
那天是陳羽的生日,26歲,剛好。
傍晚時分,陳愿帶著剛做好的蛋糕回家,外面便下起滂沱大雨。
蛋糕上的圖案是她親手涂上去的,姐姐喜歡卡通人物史迪奇,她做了一個有點歪歪扭扭的史迪奇。
她正放下蛋糕,喝了口水,警察局的電話來的猝不及防。
“你好,請問是陳羽的妹妹嗎?”
“是?!标愒高€不知道對面是誰,只當做平時的電話接通。
“你還有其他的家人嗎?”
“沒有了,陳羽就我一個妹妹?!?p>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明明平坦,陳愿卻覺得像是一根尖細的針,穿進她的耳朵,穿進她的心臟,她的每一根頭發(fā)都在顫栗。
“陳羽遇害了,你方便來辨認一下尸體嗎?”
3.
后來的故事江宿大概就清楚了,他調查的資料顯示,當時警方逮捕了王映,最后卻因為證據(jù)不足而不得不釋放他。
陳愿說到這里,臉上終于有一絲動容的表情。
她指了指高高的天:“看,月亮出來了?!?p> 一只蚊子停在她白皙的臉頰上,飛走后不久,那里出現(xiàn)一個小紅包。
江宿站起身,意識到時辰一晚,他再呆在這里,陳愿會害怕嗎,說不定已經在害怕了。
江宿把一張紙條遞給她:“上次沒有加你的聯(lián)系方式,你記一下我電話號碼吧,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打電話給我?!?p> 陳愿的心久違地亂了節(jié)拍,上一次還是數(shù)學課上被點名。
她也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裙子,再雙手接過小紙條。
“謝謝你,江先生?!标愒肝⑿χ?,這是她贈給江宿的第一個微笑。
江宿離開后,陳愿鎖上木門,一手砸翻了裝葡萄的瓷碗,碎片扎進手里,葡萄被染上不該有的顏色,顯得有些異樣別種風情的美。
她搖搖擺擺地垂著手,走進屋子,血流了一路,她無心處理。
陳愿嘆了一口氣,像陳羽一樣。
她臥倒在床邊的地板上,閉上眼睛。
在這個夢里,姐姐終于也對她笑了。她穿著白色吊帶裙,站在海邊給陳愿拍照,她對陳愿說:“笑??!這么好看的景色你不笑真的煞風景?!?p> 第二日醒來,她躺在了醫(yī)院。病床前坐著的是巷子里的張婆婆,一個留守老人。
張婆婆見他醒來,趕緊按了旁邊的響鈴。
“丫頭,你好些了么?”張婆婆看她想起身,扶她坐起來,“我孫子調皮,昨晚翻墻進你的院子偷葡萄,結果看見你暈倒在屋里了。”
陳愿的面色蒼白,眼中有幾分感激:“謝謝張婆婆,我沒事?!?p> “送來的時候,醫(yī)生說你都發(fā)高燒到39.8℃了,這有什么事就告訴我們巷子里的幾個老人啊,你又不是一個人,別扛著?!?p> “對了,我不知道你有什么親人,就打了你手里紙條上那個電話?!?p> 昨晚江宿剛到家,就接到了張婆婆的電話,又馬不停蹄地趕往醫(yī)院。他看到陳愿暈過去了,手上的傷口觸目驚心。
陳愿心中閃過一絲愧疚,她不該麻煩這么多人的。
江宿下班買午餐回來,張婆婆才回去照顧家里的孫子了。
陳愿看著面前擺著的食品,提不起食欲來。再好看的食物,她吃起來味同嚼蠟。
“這個事情上熱搜了?!苯薮蜷_一個軟件,翻出熱搜榜給陳愿看了看。江宿發(fā)表的那條微博評論過了十萬,幾乎全都是討伐王映的。明顯,水花越來越大。
陳愿大概看了看文章里的詞匯,江宿對姐姐遇害的文字都十分委婉。
“也已經有警方開始關注這件事了。”江宿又給他看了一條平城警方發(fā)布的微博。
陳愿深呼一口氣。
“如果這么大費周章,卻還是只能像半年前那樣呢?!标愒概铝耍伦约航憬惚焕鰜硪淮我淮沃匾姳龅氖澜?,她怕別人胡亂評判她的姐姐,她更怕姐姐不能沉冤得雪。
“那我們就重新開始?!苯拚f道。
耳朵里忽然有了一點溫暖的轟轟聲,她像是被溫軟的棉花裹住,心跳也開始變得奇怪起來。
陳愿看向江宿:“會有結果的吧?”
“一定會。”江宿堅定地回答她。
4.
在網(wǎng)民口誅筆伐了王映近一周后,警方終于正式立案,成立了專案組。其中有個警察陳愿認識,半年前也是他接手的姐姐的案子。當時鎩羽而歸放走王映,這位警察也是十分愧疚和懊惱,所以現(xiàn)在果斷重新接手了。
陳愿把知道的全都告訴了警方,剩下的幾天,江宿就帶著陳愿瘋玩兒。
陳愿很久沒有釋放過天性了,陳羽死后,她想是把自己關進了胡桃匣子,再也不肯相信時間美好。
陳愿不知道去哪里,江宿就帶著她去游樂場,去電影院,去海邊。
破案的前一天,陳愿和江宿坐在沙灘上,看著夕陽。
夕陽在西邊,朧月在東邊。
水天一線交界的地方被染成橙黃。
“江宿?!?p> “我在?!?p> “今夜,我想沉入海底?!标愒感α艘幌?。
她沒有游過泳,剛把兩只腳伸進海水,浪花立即拍打起來追隨著她。她沒站穩(wěn),不小心趴在了沙灘上,被江宿拉起來。
“江宿,我想到水深的地方去試試?!痹囋囍舷⒌母杏X。
江宿點點頭,放開她的手,任由她去:“我就在你身后,會拉住你的。”
陳愿一步一步走向深水處,海面忽然平靜下來。在水深漫過肩膀的地方,一個大浪擊來,再次把她拍倒。海水涌進耳朵的時候,她除了沉悶的水聲,聽不到任何聲音,只知道翻涌的海水要將她淹沒。
一瞬間,江宿把她拉出咸澀的海面。
陳愿重生后聽到的第一句話是江宿說的。
“陳愿,你會有很好的未來。以后的每一天都會很好。”
這是江宿對她的祝福,也是她對生活久遠的期望。
翌日,陳愿和江宿一起回到平城,派出所的電話打來,說他們已經掌握了王映犯罪的證據(jù)。
陳愿長呼一口氣,終于終于。
第二次見到王映,是在昏暗無光的審訊室。
陳愿坐在王映對面,平靜淡然,江宿站在她的身后,將她的一切恐懼和掩藏的欣喜盡收眼底。她藏在桌下的手握著拳頭,指節(jié)泛白,她怕自己壓抑不住,會打王映。
王映則惡狠狠地盯著她,像那個冬日,盯著只穿了一條墨綠色裙子的陳羽一般。
陳愿看不起他,從骨子里蔑視他。她輕輕出聲,聲音冷漠。
“你殺害的,不止陳羽一個吧?!标愒复鬼?,“我高中隔壁大學的一位女學生,在某一天莫名人間蒸發(fā),她的家人到現(xiàn)在也沒找到她。對了,那個女孩穿著白色的襯衫,袖口還有一朵牽?;??!?p> “不過沒事,警方查到了,除了你不承認,全世界都知道你是個罪惡滔天的蛆了?!?p> 王映的情緒波動很大,他家里人一年前給他把事情處理得那么完美,最后卻因為他自己殺害女學生時情不自禁留下了一顆紐扣而敗露。
他用被禁錮住的雙手錘打著桌子表示憤怒,正如當時陳羽用被綁住的雙手不停地捶打他表示絕望。
“你以為你們能困住我嗎?不久以后我的家人就會把我弄出去,你最好躲著我,否則……”王映的話未畢,陳愿打斷他。
“死刑了,王先生?!标愒刚酒鹕硪粋€多余的眼神都不給他,“不知悔改?!?p> 江宿說的沒錯,陳愿會有光明坦蕩逐步天光的未來,而罪惡的人只能活在臭水溝里,一輩子承受無辜的人所承受的痛苦。
那個小警察再次逮捕王映回警局的時候,泣不成聲。他說,這才是一個人民警察的責任,他終于做到了。
從警察局出來,太陽也升起來了。陳愿和江宿并行著,路過警察局外面的牌子。
紅底的鋁合金牌子上寫著,人民警察人民愛,人民警察愛人民。
這一排字很亮眼,應該是剛剛擦洗過。
陳愿習慣性又嘆了一口氣。這遲來半年的真相,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江宿陪她到一家花店買了桔梗,到東山墓園看她的姐姐。
姐姐的墓邊又有了新“住戶”,陳愿抽出桔梗中的一枝放在了那個墓前。
然后,陳愿坐下來了,江宿在遠處看著陳愿,沒有過去。
“姐姐,終于終于,王映被就地正法了。”
“你在那邊還好嗎?我好想你?!?p> “我最近看到一條好好看的墨綠色連衣裙,風格超級適合你,等我存夠錢了,就買給你?!?p> 陳愿紅了鼻頭,她說可很多話,最后不知道怎么,話題拐到了江宿身上。
“姐姐,那邊那個男生叫江宿,比我大四歲?!?p> “他對我很好,就是他幫忙還你公道的?!?p> “他說要送我回大學去,他說讀大學才有好出路??墒俏乙呀洉缯n很久了,學校多次警告會把我開除?!?p> “姐姐,江宿說我會有很好的未來,我決定向前走了?!?p> 一片落葉輕飄飄地落到陳愿的頭頂,陳愿哭著取下它,攥在手心。
“姐姐,我就當你同意了?!?p> 尾聲
于是我們領教了世界是何等兇頑,同時又得知世界也可以變得溫存和美好。
這是村上春樹的一句話,陳愿把它寫在了那片落葉上,天天帶它上課,吃飯,睡覺。
學校對她很好,之前她被檢查出有重度抑郁癥,陳愿的輔導員在校方祈求多次,說她是請假治病去了,才把陳愿的學籍留下來。
陳愿回到了可以發(fā)光的世界,她每天都會對落葉說一些心里話,比如今天食堂的飯好難吃,馬哲老師好兇,江宿對她表白了。
是啊,江宿對她表白了,就在一個適合散步的秋日。
那天秋高氣爽,陳愿抱著書本和江宿走在一起。陳愿提到宿舍有妹子被同學聲勢浩大地表白,江宿睨了她一眼。
“你要是想,我也可以?!苯掭p笑了一下,風把他大衣上柔軟的香氣攜帶進陳愿的鼻間。
“我不是那個意思?!标愒覆缓靡馑嫉匦π?,低下頭,第一次紅了臉。
“我是這個意思?!苯迯澫卵此?,捕捉到她的不安。
陳愿覺得自己的世界炸開了,她忽然聽不清江宿說的什么。她擺擺手:“你先別說話?!?p> “不說話,那我就親你了。”
江宿的吻貼上來,陳愿的心平靜下來。
吻結束后,陳愿看著江宿,江宿以為陳愿不喜歡這樣的舉動,有些慌張。
“喜歡我到什么程度?”陳愿認真地問。
“很喜歡啊?!苯抻行┥倌隁獾匦α艘幌隆?p> “不,你要回答——整個世界的老虎全部融化成黃油?!?p> “為什么?”
“村上春樹的話啊!這你都不知道,居然還是撰稿編輯?!标愒感α?。
他們一起走著,走著走著,這仿佛不是秋天,而是和煦溫暖的春日,落葉定格在空中,一切都天光大亮。
沒有人能在那個秋雨飄零的黃昏緊緊擁抱自己,但他們可以彼此擁緊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