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的中年人沒想到隔了十幾年竟然還會有人找來,對方還是警察。
“阿sir,我欠的錢早就還清了,我真的沒錢了?!币话涯昙o的人如鼠蟻般逃竄,被逼到角落竟然蹲下抱頭痛哭起來。
兩個年輕警員面面相覷,頓時有幾分心虛。
陳嘉文彎著腰猶豫了一下,輕輕拍了拍滿是污漬的肩膀,安撫道,“你別怕,我們不是來找麻煩的,就是有件案子想請你協(xié)助調查,問完話我們就走了?!?p> 頭發(fā)花白的腦袋顫抖著,抬起頭露出飽經滄桑的臉,怎么都無法和五十歲的李存志聯系起來。
何家誠握緊了拳頭,怒意在心中蔓延,但看著身上的制服又無力地垂下手。
眼前神情恍惚的人名叫李存志,曾是嘉宏大廈部分產權所有人,也是當年蔡大生的房東。
許國富那邊花了不少時間把人找到了,結果來的路上出了車禍,碰到個難纏的一時走不開,又怕李存志病發(fā)到處跑出什么事,只好托陳嘉文先過來問話。
至于為什么不拜托同組的警員,那就說來話長了,現下最重要的是將李存志穩(wěn)住。
李存志對警察有一種潛意識的畏懼,問什么都是搖頭,陳嘉文想從身邊的人入手,轉了一圈都畏懼自己身上的制服,只有一個阿婆愿意說幾句。
于是何家誠負責看著蹲在角落發(fā)呆的李存志,陳嘉文則跟阿婆在一旁聊天,沒過一會兒就打聽清楚了。
不得不說,陳嘉文的女人緣一向不錯,上到八十下到三歲,見了他都帶著笑臉。
依阿婆所言,差不多十年前吧,李存志搬到棚戶住,剛來的時候都挺正常,就是脾氣不太好,總是罵人。
還有幾個警察常常來找他麻煩,時間久了大家也都聽說了,李存志原來也算個有錢人,貸款買樓當房東賺了不少錢,但花錢大手大腳沒有什么規(guī)劃。
結果有一天最大的租戶卷了租金跑路了,沒錢還貸款只好借高利貸,沒想到被人下了套,買的樓都賠進去了,最后只能搬到這里躲債。
“那警察是怎么回事?”何家誠皺著眉。
如果這件案件和警察有牽扯,那就很難辦了。
陳嘉文有些尷尬,“那些警察是來催利息的,高利貸背后有警察撐腰,不然他也不至于賠得那么慘。”
短暫的沉默,不知道當年害李存志的那些人還在不在。
“哎問的怎么樣,有線索嗎?”
許國富氣喘吁吁地跑到,看來車禍的事處理好了。
兩人將問到的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又開始推斷可能性。
“所以,蔡大生偷了李存志的錢跑路了?”何家誠懷疑。
許國富坦言道,“可能性不大,海關出入境沒有記錄?!?p> “偷渡?”
陳嘉文剛說出口就被許國富反駁了,“漁船到不了岸的,沒死在海上就算好的了,而且他還帶著大筆現金呢?!?p> “難道還在香港?”
“這個就說不準了,十年前人口查得不嚴,如果有錢的話,找關系重新辦個證件也是有可能的?!?p> 三人又是沉默,時間過去太久,如果身份已經洗白,單憑三個警察的力量怎么查得出來。
“說真的,那個人會不會是蔡大生殺的,殺完之后卷錢跑路?”陳嘉文瞪著眼睛腦子里像是已經有了全盤的案件。
“也有可能咯,不過又不是寫小說,我們是警察,要講證據的嘛?!痹S國富翻了個白眼,覺得跟兩個菜鳥討論殺人案是不是有點期望過高。
“那具尸體怎么樣?”何家誠突然想起,那是最關鍵的線索。
“法醫(yī)鑒定是被勒死后放進水泥里的,男性,50-55歲左右,身高165?!?p> 何家誠和陳嘉文專心點頭想聽下去,許國富卻停了下來。
“怎……怎么了國富哥?”陳嘉文忐忑道,突然才想起這不是他們的案子,警隊分工明確,有嚴格的規(guī)章制度,可能許國富不能多說。
“沒了?!痹S國富無奈地搖頭,“這就是全部了。”
“查了半天只知道這些嗎?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確定受害者身份嗎?”
“尸體在水泥里封了那么久,屋主都換了幾波了,只能確定大致時間,好不容易找出個蔡大生又十多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許國富突然停下,神色微變,“哎你們說,那個尸體會不會是蔡大生呢?”無法確定身份且失蹤多年,如果真的死了也說得過去。
“我們一直假設蔡大生是兇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很多人傳聞蔡大生卷款跑路了,但傳聞始終是傳聞……”
陳嘉文摸著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是在模仿某個電影明星。
旁邊的何家誠看著只覺得眼睛受到了傷害,趕忙打斷,“蔡大生還有家人在嗎?”
在調查過程中似乎并沒有案卷提到過蔡大生的家人,甚至連聯系方式都沒有。
“蔡大生死后不久,他的老婆就帶著女兒去國外生活了?!痹S國富補上了一句,同時也表示這條線索很麻煩。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不容易有個方向,但是要聯系海外實在頭疼。
過了大半個月,案子總算有進展了。
許國富扶著額頭靠在辦公桌上,不斷翻看著資料。
一個禮拜前收到蔡大生老婆娘家的消息,蔡大生的女兒蔡晶晶回國探親,錯過這個機會恐怕就再也沒有線索了,于是許國富通過移民局的朋友聯系上了剛下飛機的蔡晶晶。
根據蔡晶晶所說,蔡大生的右腳大拇指受過傷,并且一直沒恢復好,一到陰雨天氣就會痛,需要定期復診。
他手上拿著的就是“水泥藏尸案”受害者的尸檢報告,尸體右腳大拇指上確實有傷痕,法醫(yī)判定的死亡時間也和蔡大生失蹤的時間對上了,所以這具尸體很大概率就是蔡大生。
然而案情又陷入了循環(huán)的階段,原以為找到蔡大生可以了解到當年的租戶信息,結果原本被認為卷款逃跑的人才是被害人。
謀殺案就是這樣,往往有了小小的進展之后又會進入死胡同,讓人毫無頭緒,心情如同過山車一般。
周記糖水鋪。
何家誠和陳嘉文各叫了一碗楊枝甘露。
許國富則一臉愁容地抽著煙。
“國富哥,案子還沒進展嗎?”陳嘉文含著糖水口齒不清地問,腦子里想的是要不要再來一碗。
自從發(fā)現是蔡大生后,案子就停滯了,準確地說是被長官明令擱置,案發(fā)時間久、證據破壞嚴重,更重要的是沒人想在這個時候提起一件可能牽扯到警察受賄的案子。
許國富明知道背后真相錯綜復雜,但還是無法坦然放下,因為這是他做警察以來接手的唯一一個像是警察該干的案子。
“國富哥,我們巡邏去了,你自己保重?!标惣挝拇蛄藗€招呼。
水泥藏尸案在報紙上活躍了幾天之后隨即被各色八卦艷潭埋沒,市民的恐慌在一片聲色旖旎中逐漸消散,一切仿佛恢復了正常。
何家誠兩人每天的工作除了巡邏以外還拓展到了抓小偷、維護秩序以及解決鄰里矛盾,一切似乎都在向平穩(wěn)的方向發(fā)展。
周記糖水開了三十幾年,早上除了糖水還會賣叉燒包,是許國富做警員時期的最愛,不過年紀大了,口味也會變。
“老板,來一打叉燒包?!痹S國富從皮夾里抽出一張折了幾折的紙鈔。
“阿sir,吃這么多會噎死的啊,多加兩碗甜湯打包咯。”老板認識近十年了,彼此熟悉,不像其他人這么怕警察,偶爾也會開玩笑。
“那再來兩碗番薯糖水?!?p> 叉燒包要趁熱吃,許國富提著點心就跑到廢品站,雖然跟上司打了包票不查了,但沒事的時候就會帶點東西來看看李存志。
“阿sir?!崩畲嬷疚⑽Ⅻc頭回應之后,然后自顧自開始整理紙板。
幾次接觸下來,許國富已見怪不怪,李存志受到刺激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不穩(wěn)定,平常生活還是正常的,為此許國富每回來之前都會換常服。
“我買了叉燒包和番薯糖水,你嘗嘗。”
“謝謝阿sir?!崩畲嬷静亮瞬潦?,竟是十分聽話地坐下吃東西。
角落里放了一堆二極管和電子部件,上次來的時候并沒有看見,應該是近期新淘汰下來的。
“最近還好嗎,好像多了很多收音機電視機零件啊,這些應該能多賺點吧?”許國富隨口說了句。
“還可以吧,現在電器價格便宜,很多人換新的,啊,對了,”李存志放下勺子,四處翻找起來,“我前兩天撿到個收音機,打開還能用啊,你看看要不要?!?p> “怎么找不到了呢……”原本還算整潔的地方被李存志翻得逐漸凌亂,許國富想上去制止,卻看到扔下的一本雜志里掉出一張照片,瞳孔瞬間放大。
一張有些年頭的黑白照片,如果不是文件里找到的蔡大生照片也是黑白的,根本就不可能認出來是同一個人。
許國富走過去,腿上有如綁了千斤重,他不信命,但緣分真是奇妙,明明都要放棄了,是不是老天要讓他查下去。
“這是……蔡大生?”許國富問出的同時已在李存志的眼神中得到了明確回答。
照片上除了蔡大生外還有三個男人,看起來年齡相仿,追問之下得知,那幾個人是當年和蔡大生關系不錯的,打牌的時候留下了合照。
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蔡大生卷錢跑路,在找不到人的情況下,李存志就拿走了和蔡大生有關的東西,值錢的早就賣掉了,剩下的都是七零八碎,但也一直沒丟放到現在。
這或許是種暗示。
許國富失蹤的消息是第二天一早傳來的。
到第三天,警署幾乎出動了所有警員去搜尋,最后在距離太平山公路幾百米處的樹林里找到了已經死亡的許國富。
經過一番調查,找到了李存志作證,當然因為精神有問題,李存志的話只能作為參考。
許國富看到蔡大生的照片后就匆忙離開了,加上許國富遇害之前曾打電話向同事詢問幾個人的信息,應該就是照片上的人,重要的是照片不見了。
法醫(yī)通過解剖,確認尸體軀干上有劇烈撞擊傷,額頭、后腦勺也有不同程度的鈍器擊打傷。
最巧合的是,這段時間太平山附近電路維修,很多路燈都無法正常使用,據調查專員推斷,許國富晚上獨自上山,路況不佳,出了車禍,肇事者怕擔責任,所以拋尸荒野。
因為沒有目擊證人,想抓到那個撞死警察的犯人可以說是大海撈針。
再者,許國富沒有跟長官報告,獨自行動出了事,名不正言不順,上級部門也不想鬧大,只想著盡快平息事情,出了一個不痛不癢的告示,最后家屬也只領到幾萬塊的撫恤金。
許國富的追悼會在禮拜六,沒有授勛,參加的同事寥寥可數,甚至都沒有鄰居來的人多。
何家誠抬起下巴,瞇著眼睛,略微刺眼的陽光斜射在墓碑上,顯出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許母大受打擊,身體也不是很好,葬禮皆由親戚負責,可能是為了許母以后養(yǎng)老考慮,喪事辦得很簡單,吃了頓茶,送行之后眾人匆匆離開。
陳嘉文一直沉默著。
他當初考警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許國富,見到這個鄰居哥哥就覺得配槍的警察很威風,可是考上警校后不止一次懷疑自己是否適合當警察。
許國富死得太潦草了,什么都沒做就從世上消失了。
他沒有成為一個足夠壞撈到足夠錢的警察,也沒有成為一個正直善良名垂青史的好警察,人生停留在不尷不尬的階段,然后就終止了跳動的心臟。
他留下了什么?
什么都沒有。
陳嘉文的苦惱在于,似乎通過許國富想到了以后的自己,他甚至沒有自信做得比許國富更好。
“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來送我嗎?”
何家誠遮掩下擔憂,知道陳嘉文心里不痛快,故意答道,“看有沒有空吧,有空就去送你?!?p> 離開的路上,兩個男人在議論,他們是許國富的同事,也是警署為數不多來參加葬禮的。
“國富死的那天聯系你了嗎?”
右邊的人點點頭,“也聯系你了嗎?”
“對啊,他還在查那個案子?!?p> “不知道他為什么對這件案子這么執(zhí)著……”
“打電話給我問了好多,還讓我?guī)退槿耍ァ矣浀糜袀€人就是住在太平山附近的,估計他是要去那邊找……要是我沒告訴他……”
“算啦,人都死了,跟你有什么關系……”
何家誠和陳嘉文并非故意跟在后面偷聽,只是恰好聽了一耳朵,便跟了一路才弄清楚來龍去脈,當下向他們打聽那個住在太平山的人。
太平山附近,烈日正當頭。
何家誠已經兜了好幾圈了,還是一無所獲,剛停下休息擦了把臉,遠遠看到陳嘉文朝他揮手,忍著冒煙的嗓子跑過去。
走近了看,一個挑著兩擔子蘋果的大叔站在樹蔭下乘涼。
陳嘉文也是滿頭大汗,狼狽不堪,扶著何家誠的肩膀,“找到了,那個大叔說趙宏家就在前面,拐兩個彎就到?!?p> 興許是有了目標,不過幾分鐘,兩人已站在一間磚頭平房外,外墻灰色的水泥毫無裝飾,很難看出生活氣息,說是無人居住的也不為過。
剛要敲門,門就開了。
何家誠的心受到沉悶的一擊,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
“你們是?”
眼前人約是五十歲上下,一雙狹長的眼睛透著謹慎。
“大叔,我們是警察,有點事情想問你,”陳嘉文出示了警員證,“請問你是趙宏嗎?”
男人沉默著,點點頭。
“是這樣的,前段時間是否有個警察過來問話,他是我們的同事?!?p> 鷹一般的眼睛盯著陳嘉文,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他點頭,緩慢且慎重。
“我們查到他那天過來找過你,所以想問下具體情況?!?p> “你們同事找我聊了聊,然后就走了,至于他什么時候出事的,我也不清楚?!壁w宏說完,立即關上門,無論陳嘉文怎么敲都不開。
兩人面面相覷,只能先離開再說。
“趙宏的話可信嗎?”回去路上,陳嘉文無奈地問。
何家誠感到一陣心慌,總覺得有些地方不尋常,“可不可信不知道,但總覺得,這個人是不是有點小心過頭了?!?p> “你的意思是……可疑?”陳嘉文停住,似乎在回想剛才的對話,“他怎么知道國富哥出事了!”
何家誠趕緊一把拉住他,“你忘了警署發(fā)的最新通告了,我們先回去,報告上級?!?p> 不是何家誠膽子小,他們今天便衣出行,槍都沒帶,萬一趙宏有同伙,誰抓誰還不一定,況且有許國富的例子在前,沒有警署支持他們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