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尖沙嘴,和記金鋪。
卷閘門轟地落下,激起了地上厚厚的灰塵,三個全副武裝的男子揮著手里的槍,隔著尼龍面罩仍能感受到他們的緊張。
“動作快點,警察要來了。”
為首的人個子高大,雖然經(jīng)過精心掩飾,但看著像是從夜市地攤上買來的便宜頭罩向右邊隆起一塊不規(guī)則,仿佛有某種聲音在劣質的布料下喘息著。
和記金鋪不大,事實上生意也不好。
一上午的時間陸陸續(xù)續(xù)進了三個客人——假如在角落里玩螞蟻的那個小男孩也算上的話。
運氣不好,這三個客人都還沒走。于是,三個劫匪,一個老板,三個客人擠在這擁擠的金鋪里,沖突一觸即發(fā)。
“把東西交出來?!?p> 領頭的劫匪壓低了聲音,與之相悖的是他高調(diào)的一揮手將擋在柜臺前礙事的女人打在地上。
老板愣在原地,他并不是被嚇傻了,若觀察的夠仔細,他的眼神始終盯著那幾個劫匪,面上帶著些鄙夷。
地上的女人不知是由于害怕還是疼痛,身體顫抖著,原先站在角落里的男孩終于從自己的世界里醒來,像一只受了刺激的小獸橫沖直撞,撲上去想要咬住劫匪的手。
劫匪太高大了,男孩的奮力一躍才剛夠上他的腰,一只手套被甩落。
伴隨著女人的求饒聲,男孩摔在地上,暈了過去。
“東西呢?”劫匪不耐煩地問。
金鋪老板外號“雞仔坤”,戴著的眼鏡鏡框又圓又小,如同舊畫冊中常見的雞仔眼睛一般。
他默默轉身從柜臺角落的暗格里掏出了一個黑色塑料包,領頭的明顯在顧慮什么,抬了抬下巴示意旁邊的人把東西接過來。
那人走了過去,手還沒觸到光滑的塑料就被一聲槍響驚倒在地,緊接著又是兩聲槍響,雞仔坤口中的鮮血噴在地上的塑料袋上,開口露出一角泛黃的報紙。
除了報紙,什么都沒有。
領頭的劫匪瞥了眼地上的同伴,責怪道,“再三說了小心小心,是不是沒長眼?”
他貌似平靜地轉過身,僅僅幾秒就像是渾身被電到一樣,轉回來對著地上的尸體猛踢了十幾腳。
爆發(fā)的憤怒讓他頭昏腦脹,失去理智,一把扯下頭上的面罩,一張眉目犀利的面孔曝露在白熾燈下,蒼白的光讓這張臉透出一些病態(tài)。
此時,躺在地上的男孩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只看到模糊的人臉,他轉頭往卷閘門看去,從縫隙上能看到輕輕晃動的人影,眼神逐漸聚焦。
“動手?!?p> 男孩聽不見聲音,劫匪的口型和母親驚恐的表情讓他不舒服。
“壞……壞人,不準欺負我媽媽,我……我爸爸是警察?!闭f出這句話后,男孩產(chǎn)生了一種自然而然的驕傲,卻沒意識到劫匪銳利的眼神。
“哦?小朋友,你爸爸叫什么?”那張略帶著不耐煩的臉瞬間有了嘲諷意味。
男孩以為是自己的話震住了劫匪,說到最后竟帶了一絲輕快,“我爸爸叫何強,是警長,他很厲害的……”
劫匪的眼神在男孩和女人身上打轉,仿佛在做什么決定。
誰能想到這個丈夫以及偉大的父親正在和記金鋪外,他對著車窗,抹了抹擦了發(fā)膠的頭發(fā),又把系得太緊的領帶松開些。
這是何強最后一次風塵仆仆地出外差,他受夠了喬約翰光拿錢不做事還一天到晚像使喚狗一樣讓他做事。
只要過了今晚,就能調(diào)到林督察手下,同為華警,至少能有基本的人格。
他今年剛滿三十歲,有一個溫柔的妻子,一個聰明的兒子,就差一個好的前程。
剛當警察的那幾年很辛苦,何強覺得自己就像一座漸漸熄滅的火山,以往的熱血在低溫中凝固,在他的身體里匯成一條條黑色的脈絡。
雖然照鏡子的時候會覺得丑陋,但卻如勛章般證明了他的地位與那些剛進警署的毛頭小子是不同的,他撐得夠久了,該得到應有的榮譽。
還有五分鐘,他必須在這五分鐘里做出決定……卷閘門哐得掀起,讓何強的心蠢蠢欲動,是時候了。
金鋪的光線沒有想象中的暗,甚至比外面略帶陰沉的天氣更明亮一些。
為首的劫匪慢悠悠地晃出來,他的面罩已經(jīng)重新戴上,但那雙眼睛是任何見過的人都會為之感到不安的,冷漠無情,還帶著一絲嗜血的獸性。
這是個亡命之徒。
他果斷揮手,從門欄邊拽出一個女人,那個人顯然受了傷,與其說是站著不如說是被拖著直立著。
當何強看清女人的面容后手止不住顫抖,他呆住了,嘴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沒人知道在等什么。
“交出武器……放開人質?!焙螐娔驹G地轉過頭看向身邊說話的警員,那是個內(nèi)向固執(zhí)的孩子,好像是姓華,剛從警校畢業(yè),做事很認真。
只是……大家都知道,是沒有前途的那種。
“交出武器放開人質?!?p> 何強終于開口了,但卻只是一遍毫無感情的重復。
他舉起槍的手平穩(wěn)了很多,這雙手曾在九龍警區(qū)射擊比賽中名列前三,曾在執(zhí)行任務過程中累計擊斃過二十多名窮兇極惡的匪徒。
劫匪出乎意料地平靜。
“給我一輛車,三十萬現(xiàn)金,馬上放人,否則……”女人發(fā)出微弱的呻吟聲,喉嚨已被匕首劃破,血液打濕了毛衣。
那件衣服是結婚十周年送的禮物,溫暖的紫色上是濕漉漉的深紅,腦中有一塊地方感覺到沉悶的鈍痛。
何強沒時間多考慮,做了手勢要小隊的人從金鋪后門攻入。
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鐘過去了,他的人還沒消息,女人的血快流盡了,隨著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金鋪里傳出濃重的煙霧,劫匪丟下女人往屋里跑去,槍擊聲此起彼伏。
過了三分鐘,金鋪內(nèi)傳來報告聲,門外的警員才涌進屋子。
只有何強跪在地上,小心地托起妻子的頭,粗糙的大手捂住傷口,他的手上沒有戒指,只有左手的無名指上有一圈小小的印跡。
他低下頭,手心里的溫度和妻子脖子上微弱的跳動形成鮮明對比。
“報告長官,匪徒跑了,里面有三具尸體,還有一個幸存者。”
何強直起僵硬的脖子,看見警員身邊,五歲的兒子正盯著他看。
尖沙嘴警署內(nèi),眾人忙忙碌碌與往常無異,和記金鋪的案子淹沒在數(shù)以千計的卷宗里。
三樓督察辦公室,林浩德面朝窗戶默默抽著煙。
松木桌子上的煙盒外面燙著金色的Floating Life字樣,他喜歡在陽光下對著窗戶抽煙,吞吐出的煙圈在窗戶上積聚成堆又慢慢散去,讓人腦海中只余下四個字,浮生若夢。
大學畢業(yè)后他回到香港加入了警隊,因為有不錯的背景又精通外文,混到了督察的位置,但是再往后就難了,英國人是不會輕易讓一個華人升為警司的。
警署內(nèi)有各自的派系,他必須要想些別的辦法。
“頭兒?!焙螐娗昧碎T,眼神渙散,一句話用盡了氣力。
林浩德皺起眉頭,他剛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何強雖然職位不高也并不是他的直系下屬,但是他們早就達成了共識,把何強調(diào)到自己手下,算是多一個助力。
“阿強,你確定要這樣?我們認識也好多年了,再苦的日子都熬過來,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我不想別人說我過河拆橋。”
“頭兒,你放心,”何強的聲音有些哽咽,但決不是感動的,相處那么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早看透了。
“我的性子怎么樣你最清楚的,實在是覺得太累了,想離開了?!?p> 林浩德不說話,夾著煙的手輕輕抖了幾下,發(fā)白的灰在辦公桌上格外顯眼,身后的人知趣地走出門。
三十二歲的林浩德,正值壯年,鬢角卻已經(jīng)泛白,發(fā)尾一月前剛染過,因為和記金鋪的事情怕是又要多添幾根白發(fā)。
他看著門把手,又瞥了一眼桌上的辭職信和證件,掐滅才吸了幾口的煙,似帶嘲笑地自語道,“總是那么小心,關個門都沒有聲音,虧得小心救了你?!?p> 何強幫他做了不少事,或許也知道一些秘密,若是剛才是準備表忠心發(fā)誓什么的,林浩德還真不敢留他。
算了,已經(jīng)是一個廢人了,還能做什么?林浩德轉身盯著窗外,等何強的身影消失后又看向在廣場上訓練的警員,這么多人,總能挑出幾個心腹。
走出門的何強被抽光了精神,從沒想過以這種方式離開警署。
抬起頭,白色的外墻有些刺眼,當年離開后備警察隊,跟著林浩德進了尖沙咀警署,從一名兼職警察到現(xiàn)在的警署警長,他付出了太多。
目光隨著時間的流逝冷淡下來,突然釋然了,轉身的剎那已再無當初的那種熱烈,這個毀掉他幸福的地方,再也不想回來了。
油麻地廟街一幢樓內(nèi),相比于外面,房間內(nèi)的溫度高了不少,地上亂七八糟地扔著幾件衣服,最為矚目的還是最上頭的面罩。
丁寧春靠在床頭,右手臂上的槍傷很嚴重,血怎么也止不住,警察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進了金鋪,若非他提前踩點及時跳窗逃走,恐怕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抓了。
火盆燒得很旺,發(fā)紅的火鉗看著嚇人,但丁寧春沒有絲毫退卻,灼熱的溫度接觸了皮膚,血肉被炙烤的聲音聽得人耳朵發(fā)麻。
“臭警察,死肥豬,早晚把你們都干死?!彼呎f邊倒下,好不容易將傷口裹上了紗布,幾句咒罵之后他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口中又喃喃道,“大姐,你在哪里……”
隔了一條街的地方,警察在挨家挨戶調(diào)查。
說是調(diào)查,實際連畫像都沒有,只不過照平常的流程多問幾句,“有沒有見過可疑的人,”“有沒有人受傷”之類的,無異于大海撈針。
“沒有沒有,警官啊,我們這邊都是老街坊,都是熟人,沒見過陌生人?!辟u魚佬忙揮揮手。
他老婆拿起掃帚正要往這邊過來,被賣魚佬一把攔下,擠眉弄眼的表情讓人哭笑不得,顯然是擔心自己老婆惹事情。
華禮偉收起手里的筆,默不作聲,他知道有同事私下里在收錢,雖然一開始有些議論,但時間久了大家似乎都裝聾作啞起來。
執(zhí)勤的時候遇見過幾次,有背后朝他吐口水的,也有往他口袋里塞錢的,他管不了別人,起碼要管好自己。
“阿偉,怎么樣?”蔡中環(huán)從旁邊的店鋪走出來,褲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看來收獲不小。
華禮偉搖搖頭,不說話。
旁邊是賣小吃的,蔡中環(huán)順手就從鍋子里掏出一根煮好的玉米,走在前面,邊啃邊說,“奇了怪了,特地從八鄉(xiāng)借來的警犬,跑進這條街就找不到了。”
“阿偉,上頭有說要查到什么時候嗎?再下去就該吃晚飯了?!?p> “說是六點后解散?!?p> “六點?還不到吃晚飯的時間?!辈讨协h(huán)往后看了一眼,只覺得自己倒霉得很,別人的徒弟都很機靈,怎么這小子脾氣又臭又硬,跟茅房里的石頭一樣。
碰上小販連個蘋果都不拿,若不是他悄悄跟過幾次,真不信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警察。
“今天這個案子影響很惡劣啊,雖然上頭沒讓加班,但我們要自覺一點啊,七點才能解散。”
“知道了?!比A禮偉嘴上說著,垂下了眼睛,擺明了是沖著人家飯點去的,挨家挨戶蹭吃蹭喝。
待這師徒倆走了幾十米遠,賣魚佬被老婆擰著耳朵拎到了后院。
“死鬼,不讓我說,你打算什么時候把人送出去?”
賣魚佬滿是皺紋的臉擠成一團,雙手握拳告饒,“明天,明天我就送出去,姑奶奶你讓這幫差佬知道,我這鋪子還開不開,東西都不夠他們拿的。”
“我不管,接濟了一回還不夠嗎,那小兔崽子肯定是犯了事,不然會來這么多人?”
賣魚佬舉起雞爪一樣的手伸出三根指頭,“我發(fā)誓明天肯定把他送走,本來想著是家里的親戚能幫一點是一點,現(xiàn)在不連累我們就算好的了?!?p> 躲在樓上的丁寧春早聽到了動靜,正想給兩人一點教訓又退了回去。
半夜里他偷摸進臥房,將賣魚佬的錢匣子偷了出來,還往養(yǎng)魚的水箱里倒了幾瓶子香醋醬油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等第二天賣魚佬開攤,只見到幾箱子翻了肚皮的魚蝦,氣得臉紅脖子粗,一頭栽倒在水箱里,撲騰了幾下就沒了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