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鳶亭回來，心就待不住了，總是想家，想回煙海。
有幾個禮拜沒回二叔家了，決定這個星期天回去一趟。
天已經(jīng)有些涼了，樹葉開始有發(fā)黃的了，零星的，在不算太冷的秋風下從高高的樹上，轉(zhuǎn)著圈地飄落下來，一圈一圈的，越轉(zhuǎn)降落得越快，越漂離地面越近。
太陽還是依然烤得臉疼，中午飯后。我坐在宿舍外自行車的后座上，用手遮陽，向食堂方向看去。
老黑去送飯盆了，中午又搞了一盆咸湯喝，當然還是免費的。
看見老黑逛逛悠悠地從那邊走過來，像沒事一樣。
中午吃飯時，老黑告訴我一個不好的消息，他父親調(diào)動工作了，去到了北邊的鄉(xiāng)鎮(zhèn)，母親也隨之去了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中學。這樣他父母決定把老黑也轉(zhuǎn)學過去。
就是說，我跟老黑也要分開了。朋友們一個一個離開了，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單。
我之所以能在河東高中待了近一年，跟有這些朋友的陪伴有很大關系。如果沒有朋友，我可能早就自己偷跑回煙海了。
畢竟才十六歲，自己離家那么遠，條件又這么惡劣。不過這段時期的經(jīng)歷對我一生都有著深遠的影響。
包括結交的朋友，也包括受過的這些苦，此后不過經(jīng)歷過什么，都沒有在感覺到苦，因為那些苦比起在河東高中那一年受的苦都不叫苦了。
記得今年過年了剛開學不久，有一天我的饅頭票沒了，那天老黑不在，跟其他人又不熟。
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餓得我實在沒辦法，下著大雪，大晚上冒著雪騎了十多里路，回了二叔家，就為了吃兩個饅頭。
吃飽了，又冒著大雪騎回宿舍，一路上摔了好幾個跟頭。回去后，其實宿舍也在漂著雪花，因為窗戶都沒了玻璃。
“想什么呢海超？”老黑打斷了我的思緒。
“沒想啥，就是也想回家了。”我無精打采地說。
“不行，你也跟我轉(zhuǎn)學去北邊的學校？”老黑笑著出主意。
我苦笑著搖搖頭，“這毫無可能，還不如轉(zhuǎn)回煙海可能性大呢?！?p> “海超，你要真想回煙海了，那就想想辦法，給家里寫封信?！崩虾诶^續(xù)出主意。
“嗯嗯?！蔽尹c點頭，“但不知怎么說好，家里成天盼著我考大學?！?p> “以前，我覺得大學對我來講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從小學，我就是班里頭兩名，也是班干部，初中起初也還不錯，那時覺得大學并不遙遠?！蔽亦哉Z。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大學變成了我的噩夢，我都經(jīng)歷了什么？怎么會這樣？”我自己有時也有些想不通。
“沒事，海超，不是條條大路通羅馬嘛。不上大學，以后也可以努力做成點事情，上大學的畢竟是少數(shù)?！崩虾趧裰?。
“那不上大學的都是失敗者嗎？不能這么論吧？”老黑替我，也替他自己打氣。
“說是這么說，但我受不了父母的眼神，受不了周圍人的眼神。本來挺好的，怎么會連大學都考不上？”我眼神呆呆地看著地面。
“對了，海超，不如這樣，你跟二叔說說你的想法，讓二叔幫你說說話，讓你回去？”老黑又想了個辦法。
“實話實說，這個辦法還比較靠譜，這是老黑最靠譜的一個主意。”我心里想著。
“本來，這個禮拜天我也想回二叔家一趟了，好幾個星期沒回去了。你一起去吧？你啥時候正式去北邊的學校？”
“行，我也去。我那邊手續(xù)老爺子已經(jīng)安排人在辦著了，辦好了。我就負責背著書包去就行了，用不著我?！崩虾谕饬恕?p> “正好，大哥應該也回去吧？去見見大哥，問下那小子再找事沒有。”老黑想起大哥的事了。
“好的，那咱們就說定了?！蔽翌D時感覺心情好了很多，看著旋轉(zhuǎn)飄落著的那些發(fā)黃的樹葉沒有那么傷感了，看它們倒像是穿著舞裙偏偏起舞，精神抖擻的舞者了。
到了周日，有些更加涼颼了。騎著車子，風灌進脖領子里還真的有些起雞皮疙瘩了。
老黑瘦，脖子凍得更是縮得緊緊的，只顧蹬車子，也沒有心思跟我暢談沿路形勢了。
老黑不說話，我反而不習慣了，一個勁地找話跟他說，主要是怕騎過了?；貋磉@么久了，基本上回二叔家都是跟老黑。我自己回的次數(shù)很少，從公路拐向通往村里那條土路的路口，總是記不住，自己騎過了好幾次，又調(diào)頭騎回來的。
主要是公路邊標志物總不固定，每次都有變化，今天砌起一段院墻，下次多了個大門。
老黑說，這是哪個村的又在開廠了，個體經(jīng)濟如雨后春筍開始在農(nóng)村發(fā)芽，蓬勃成長。
“快拐彎了，海超?！币宦肺凑Z的老黑回過頭來，一邊向后看有沒有車，一邊通知我。
“好的，我正怕騎過了，你一路不說話，擔心你忘了?！?p> “穿少了，凍得我打哆嗦，哪有心說話？昌河這里說冷很快，想走趕緊想辦法，不然一冬天你又要在宿舍挨凍。”老黑邊騎邊跟我叨叨著。
“好的，我準備今天跟二叔提一下了，你也幫我說說話。你懂的怎么說?！蔽姨嵝牙虾凇?p> “行，咱們目標一致，定能得勝利！”老黑笑著堅定地說。
“回去吧，也沒什么人陪你了，我過年驗上兵，也就當兵走了。”平常嘻嘻哈哈的老黑不無傷感地說。
“不想考大學了，就早點想出路，面對現(xiàn)實?！崩虾谶@句話我記了幾十年，當前路不通時，一定要面對現(xiàn)實。而不是拖拖拉拉，優(yōu)柔寡斷，最后一事無成。
“海超？是海超吧？”剛進村口，路邊就有人叫我，我車子停下，是一位有點上年紀的長者，看年紀應該叫大爺或是爺爺輩的。
我正猶豫著，不知咋稱呼，“我不知怎么稱呼您，是叫大爺還是爺爺？”我客氣地問著。
長者哈哈大笑，“你回來少，不大認識我，我跟你爸爸從小一起的玩伴，我比你爸爸大六歲，你叫我哥哥就行了。你爸爸比我高一輩?！?p> 這么大年紀，我叫哥哥還真叫不出口，“老哥好?！蔽易聊グ胩?，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想出這么個稱呼，代表我的心意。
“好好好，這是回你二叔家？”
“對啊，老哥，我先走了?！蔽亿s緊想告辭，因為看到已經(jīng)有其他幾位長者也在向這邊移動。
“好的，去吧，回去問你爸爸好！就說他從小的玩伴。比他小一輩的，他就知道了?！?p> （104）
到了二叔家門口，正看見小義在給大黑驢套車，看樣子準備出去。
“去哪小義？”我剎住了車問到。
“超哥回來了？我去趟河東鎮(zhèn)街郵局，給俺爹去發(fā)點貨，一會就回來。你等著我啊，好幾個禮拜沒見了?！?p> “早回來啊，小義。”老黑在我后邊說。
“哎呀，黑哥也來了，好的，我送完貨就回來?！毙×x跟老黑笑著打了招呼。
“大哥回來了嗎？”老黑問。
“回來了。在屋里看書呢。”
“好的，二叔二嬸都在家吧？”
“都在呢，進去吧?！?p> “好了，早回來啊，等著你一起耍耍，我們先進去了?！崩虾诔×x擺擺手，推車進了院門。
“二叔，嬸子。”老黑在院里就打上招呼了。
“誰啊？”二叔聞聲推門出來。
“哦，黑兒來了，快進來。”
“二叔?！蔽医辛寺?。
“哦，海超回來了，快進來吧，好幾個禮拜沒回來了吧？你嬸子昨天還問你了，挺長時間沒見海超了，沒啥事吧?！?p> “沒事，能有啥事，海超是個老實孩兒。”還沒等我張口，老黑就搶先說。
“嗯嗯，都是好孩子！進來吧?！倍逍χ貞虾?。
“嬸子，挺好的吧？”老黑進門跟在鍋臺邊忙活著揉面的二嬸問好。
“挺好，來了黑兒，中午吃大饅頭，我蒸鍋饅頭。你去跟你叔喝水吧?！?p> “好的二嬸，早就聽海超說嬸子蒸的大饅頭好吃，香。今天有口福，一定嘗嘗?！崩虾诠鹫f話。
“對，海超喜歡吃，中午吃個夠。算著今天海超能回來，我多發(fā)的面。”二嬸更起勁地揉著面。
“來吧，過來坐，喝水。”二叔招呼老黑。
“老黑來了？聽著像你的動靜。”堂兄從西屋握著本書一掀門簾走出來。
“回來了大哥?！蔽液屠虾谝黄鸶蟾鐔柡?。
“嗯嗯，先喝水，一會咱旁邊聊天。”堂兄朝老黑和我使著眼色。
“好好，大哥，我先跟叔喝點水。說個話，好久沒見了?！崩虾谧诎讼勺赖囊贿叀?p> 二叔坐在另一邊正在卷紙煙抽。
“二叔，抽開煙葉了？”老黑跟二叔找話聊。
“嗯，這不，東北來了幾個朋友，給帶了點關東煙，說是好抽，我試試，勁挺大?！倍逡贿吘碇贿呅χf。
“對！關東煙好抽，東北土質(zhì)好，光照足，生長期長，長出來的煙葉，煙味香醇?！崩虾诹钠馃熑~也是頭頭是道。
“你別說，你這個黑兒，什么都懂。知識面挺寬?！倍鍖虾谫澋?。
“二叔過獎了，我老爺子在家有時候也抽點關東大煙葉子，跟著了解了點?！?p> “行，什么都懂點有好處。喝水吧，明理，你倒點水喝。重新泡點茶，這壺茶和你夏叔喝了一早晨了?！倍灏才盘眯帧?p> “二叔，今天沒去城里店里？”老黑問。
“哦，那個店是我們幾個兄弟合伙的，我平時不去，有個小兄弟在那負責看門，我就是趕大集的時候過去坐坐。”
“哦，你們幾個叔確實挺厲害，買賣開進城里了?！崩虾谧焐舷癯粤嗣邸?p> “這叫什么本事？好好念書考大學。正兒八經(jīng)吃皇糧，那叫本事，我們這沒文化的，就做個買賣，最底層的，就是求人的事?！倍宄榱丝跓?，吐出來，不屑地說。
“對對！二叔說得對，能考大學還是盡量考，當然能上大學最好?！崩虾跊]想到二叔能這么說，一是無言應對。
“來來，喝水吧，剛泡的。”堂兄把沖好水的茶壺拿上桌來，解了老黑的圍。
“謝謝大哥，大哥什么時候回來的？”老黑把話題轉(zhuǎn)開了。
“自古以來，老話說得好。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二叔把話題又拽了回去。
“對對，二叔說得對！”老黑趕緊附和著。
“都知道什么意思吧？海超知道什么意思吧？”二叔轉(zhuǎn)頭突然問我。
“哦哦，知道知道。讀書最好！”我回到。
“對啊，就是這么個事??！所有的行當都是低賤的，只有讀書入仕才是正途啊。”二叔又解釋了一遍。
“海超，就像你爸爸，讀書讀出名堂來，脫離農(nóng)村，上了大學，去了城市，當了干部，有頭有臉。這多么好？”二叔說著站了起來，掐著腰，激動地跟我說著。
煙都燒到手指了，也沒發(fā)現(xiàn)。直到燒痛了，趕緊把煙頭甩在地上，用腳踩滅。
“對！二叔說得對！”老黑說完拿起茶杯喝起茶來，那么能說的老黑居然跟不上話了。
“有話好好說，什么事？那么大聲干什么？”二嬸在旁邊說二叔。
“沒有事，揉你的饅頭吧?！倍逍χf，“我是怕海超整不明白這事?！?p> “人家海超學得挺好，是吧海超？”二嬸笑著問我。
“嗯嗯，挺好?！蔽覍擂沃翗O。
“大哥看的什么書？”老黑見狀趕緊轉(zhuǎn)移話題，看見大哥經(jīng)常握在手里一本書，就問到。
“《紅樓夢》”大哥翻過書皮，老黑念叨著，“還是本豎版印刷的?！?p> “你也別看這些亂七八糟，看點正兒八經(jīng)的。”二叔朝大哥說。
“二叔，這可不是亂七八糟，四大名著啊?！崩虾诟杏X可算逮到二叔的破綻了。
“哦，嗯……”二叔明顯也感覺不太合適，畢竟二叔也念過一些書，還當過幾年小學老師。
“大男人，看什么紅樓夢？娘娘們們的！”二叔又補了句。
“行行，爹，不看了行吧？”堂兄趕緊把書合起來，“我去放起來。”
堂兄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還向我倆使著眼色。
“大哥，我家在院子里種了棵葡萄總也不結果，怎么回事？”老黑扶著堂兄的肩膀出去了。
“我也去跟大哥學習學習。”我說這話，也溜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