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靖昌一想到自己快沒錢的這個事實,就苦惱的要命,這種苦惱甚至要蓋過逃難時的恐慌。
原因只在于逃難總有個盡頭,瘟疫也被封鎖在后方的縣城里,他和隊伍里的其他人不一樣,不是安永縣本地的居民,不會有親眷失陷在城中,不會因此而擔(dān)心擔(dān)憂。
當(dāng)然此時的他還沒經(jīng)歷過幾日后的事情,依舊很天真的以為瘟疫是真的被封鎖了,再也追不上他。
但此時日漸癟下去的錢袋卻是時刻提醒著他,他再不找個謀生的活計,可能去天羅州的這一路會過得很難。
別到時候還沒看到那塊三生石鏡,他就先餓死投胎趕赴來世了。
孫靖昌掰著手指頭算了一下,五兩銀子買了把上好的長劍,換了兩三套行頭又是一兩多的銀子,這半年來自己打尖住店從來挑的是最便宜的去住,又是七八兩出去了,自己只剩一兩左右的銀錢了。
“天吶,我怎么會想著給老爺子留個一半銀錢呢,我這自己完全不夠花啊。難不成要灰溜溜回家去?被老爺子吊在門梁上打罵也就算了,小俞小夜一定會笑話我的,小爺我可丟不起這個人?!?p> 眼看著去天羅州明都城的這一路山高水長,路途漫漫,注定艱難,孫靖昌忍不住重重的嘆了口氣。
“你這小小少年嘆什么氣,暮氣沉沉的樣子恐非好事,需知人活著就是一口氣,時不時的嘆氣卻是在無形中減你壽命,有什么心中悶悶不樂的可以說出來......”
頭疼,孫靖昌一聽到這絮叨老夫子的聲音就頭疼的要命,怎么好好的就找上他了呢。
啊~他只是嘆了口氣而已,怎么,怎么這么能說會道呢這老頭。
孫靖昌無奈轉(zhuǎn)頭,露出了一個在家十幾年培養(yǎng)出的虛假笑容,以此表示對仁慈長者點撥的尊敬,末了態(tài)度誠懇的再三保證,自己以后一定會少嘆氣,一定會笑容滿面積極樂觀的對待生活的。
果然那老書袋看見孫靖昌態(tài)度那么好,很是虛心好學(xué),就滿意的點點頭,孫靖昌覺得老書袋就差拍著他的肩膀說一聲奇兒有所進(jìn)步了,“咦?怎么又想到老爺子那里去了?!?p> “奶奶的,在家被老頭子管,出門在外還得被老書袋教育,我可太難了吧?!笨粗抢蠒持秩I地其他人那溜達(dá),孫靖昌有心再嘆口氣,但想了想還是收回了這個危險的想法。
營地,是的,又到了一天傍晚安營扎寨的時間。
雖說這個安營扎寨就是草草堆砌起篝火了事,但行走疲累了一天的人們也很是享受休息的時光。
當(dāng)然如果少一點某個一直絮叨不停的聲音,大家的休息時光會更加的舒服。
這一天拖拖拉拉走的還沒三十里地,有要照顧老人小孩,有要等村莊分批時還在后方的親友,再加上故土難離等等雜七雜八的原因,導(dǎo)致了今天都還沒轉(zhuǎn)過本來目標(biāo)的無名小山,不過營地倒是相比起昨天多了不少的生氣。
有親人重逢的,有孩子多起來互相玩耍的,嘴碎點的甚至還有閑心在拉呱,當(dāng)然還有個老書袋一直在孜孜不倦的與人談心。
如果這不是在逃亡路上,不是還有不少臉色悲痛的人,或抱膝坐著,或回頭看著來時路發(fā)呆,那就像極了春日休沐出游的人群。
但此時總歸與死氣沉沉這四個字拉開了距離。
孫靖昌揉了揉眉心,有些想家了。
往年這時候也是老頭子帶著他們四個一起春游,那時候草長鶯飛的只道是尋常,老頭子絮叨來絮叨去的自己也不樂意聽,那可真是一段快活的時光。
這江湖沒他想的那么好走。
不去走一趟江湖,永遠(yuǎn)不知道
——沒有老頭子在耳邊的日子是多么的爽。
他是想家,但絕對是不想老爺子的,絕對。
......
神秘洞天,西北獄界。
有御主綻放煌煌神威,震徹四方,忽開金口,眾鬼神俯首聽訓(xùn)。
“天道行劫,自該助天而行,如此得天地庇佑,鬼王修行自可得利?!?p> 瘟禍鬼王大慟而言:“御上容稟,小王道行淺薄,恐天地災(zāi)劫尚未結(jié)束,就已被人道反噬格滅,實無福消受天地庇佑?!?p> “呆物!呆物!人道既有反噬,何不趁此機(jī)會尋些人道功德,在此哭啼,成何體統(tǒng),且去且去。”
御主冷哼,賜下一道符詔給予鬼王。
“此乃太平京獄御詔,爾可憑此離開洞天,于神陸身化真正災(zāi)劫,且自珍重,勿以行災(zāi)厄為樂,宜多體察人道。歷盡劫波,再歸京獄......”
“御上!”瘟禍鬼王猛然抬頭,眼帶絕望,語氣中滿是不能相信,這是讓他離開洞天庇佑,又讓他以一身道行化為災(zāi)劫。
“御上這是要趕我走?小王......”
“呔!住口,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爾臨神陸,將一身道行化為烏有,自損于人道之下,損之又損,至于無損,以全人道之盛,此為一也。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爾之道行損盡,天道無私,自有回饋!何惜此身修為?有舍方有得。舍了鬼王兇神之道,自有玄妙可得,此為二也。
既天地選爾為開劫,爾避無可避,此時畏難而沮,再思躲劫之法,求那他人救拔,皆如爾般,何日可成正果!”
御主說完神色淡漠地注視著眼前鬼王,等待鬼王的回復(fù)。
“小王謹(jǐn)遵上令?!蔽恋湽硗踝熘锌酀?,失神起身。
“汝還不走,更待何時!”御主忽然嗔怒出聲,震動四方鬼神,其音演化大俱滅之物象,一舉轟在鬼王身上,將鬼王并那枚太平京獄御詔轟出獄界,一鬼一詔就此飛往洞天之外。
爾時,有大邪見而唱偈曰:
壯哉瘟禍王,何故贊其名?
舍其鬼眾身,托生劫數(shù)里。
欲修大善果,如是行大勇。
此世當(dāng)寂滅,他世得安樂。
......
一夜無事,這讓孫靖昌既是松了一口氣,又有點隱隱的失落。
他苦思昨日那一挑而不得其中神妙,心中本來有點期待再次碰到類似昨晚的鬼祟,在重現(xiàn)一遍斬殺的過程,但既然平安無事也是最好不過。
鬼祟這東西到了白天孫靖昌是一點都不擔(dān)心,天日昭昭,他是不信還有哪個不開眼的陰靈敢出來撩撥。
風(fēng)和日麗,暖意洋洋,行走在無名小山腳下,或許是因為轉(zhuǎn)過山腳就能看到德林縣城,也或許是山野風(fēng)光確實撫慰人心,或許還有什么家人重逢之類的歡喜,總之一行人的精神勁遠(yuǎn)比前兩日要好。
然而這股勁頭再轉(zhuǎn)過山腳,看到遠(yuǎn)方的德林縣城之后,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這邊青山依依,那廂黑煙盛放。
一朵死亡之花,一朵以守護(hù)為名而盛開的冥界花朵。
它以巨傘的模樣撐在德林縣城之上,無聲的嘲諷著這一行逃難的民眾。
孫靖昌深深地注視著那滾滾黑煙沖天而起,之前有小山阻擋,他們一行人沒有人能看到這隔壁縣城也點起了冥煙,只是想著往州府方向逃難。
想必德林縣逃難的人也是如此想的吧,因此沒在來的路上碰到從德林逃過來的人。
孫靖昌回頭看去,一行人本來剛提起的精氣神又低落了下去,甚至有老娘們開始輕輕啜泣。
“這一路,不好走了呀?!睂O靖昌憂心忡忡,既然德林縣也點起了冥煙,那其他縣城呢,會不會連州城也點起了冥煙?
同樣想到這個問題的人不在少數(shù),于是逃難隊伍停了下來,開始竊竊私語,最后喧喧鬧鬧,對未來前路起了不同的看法。
一派主張繞過德林縣城前往臨近縣城,他們在其他縣城里有親眷可以投奔,而去了州城無依無靠只能等著官府救濟(jì)。
另一派卻是準(zhǔn)備接著北上去往州府,這一部分的人里恰恰就有些沒有親眷在外,只能去等待官府的救濟(jì)安排的民眾。
逃難人群中的長者本來是建議大家一起走,互相有個照顧,以為到了德林縣城安頓下來后,大家再各奔東西,但是既然德林縣城的冥煙點燃,卻是讓這場注定會到來的離散提前發(fā)生了。
孫靖昌不想去什么其他的縣城,他本來就要繼續(xù)北上前往天羅州的,州城在經(jīng)過的路線上,因此準(zhǔn)備跟著北上的人一起行動。
不過兩派人暫時還有一段同行的路,他們將在一條小溪邊取水補(bǔ)充后分開,去往北方的只需要渡溪水而去,去往其他縣城的那部分人就留在溪水這邊了。
臨近傍晚,兩撥人扎營在小溪兩岸,這是長者的提議,是為了讓大家有個緩沖,能夠讓兩派人想明白了再做決定去往何處。
孫靖昌自然沒有意見,雖然他不覺得做好決定的兩派人還會有人改變心意,去加入到各自對面的營地里。
當(dāng)然也不會有人知道,在今晚,小溪兩岸差點成了生死的分界線。
是夜,星空璀璨,萬里少云,亮月臨空。
盤腿吐納的孫靖昌忽然心神不寧起來,-前一天晚上遇到那邪祟陰物時的感覺又來了。
耳畔的打呼,夢囈聲漸漸平息,但有喃喃的聲音若隱若現(xiàn)。
陰寒的氣息再度染上少年的身軀。
拔劍而起,孫靖昌謹(jǐn)慎的看著遠(yuǎn)方那個黑霧聚成的身影。
少年游俠心中一緊,今晚這個邪祟明顯和前兩天那個是同一品種,但是黑氣更加的深沉,而且它手上黑氣聚散的隱隱約約構(gòu)成一竿招魂幡樣式的武器。
孫靖昌深呼口氣,調(diào)動起內(nèi)息,眼中有火焰漸漸燃燒,這兩天正好內(nèi)功有所精進(jìn),想來應(yīng)該更加得心應(yīng)手的能處理這鬼祟了。
“小小陰物,不知道你的弱點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你怕火,小爺我還收拾不了你?”
只見孫靖昌右手持劍,左手抄起一根還正在焚燒的木枝做火把,就大步?jīng)_向那黑影,看看距離合適就果斷一甩手。
木枝呼嘯而去,一道紅焰如流星般即將落在那邪祟身上。
“哈哈果然和之前一樣的行動遲緩?!睂O靖昌心中暗喜。
電光火石之間,那邪祟黑影用手中聚散不定的幡子向前一揮,
“啪”
紅焰熄滅,木枝斷裂。
旗幡所指,兇煞滔天。
那疫鬼抬起腦袋,面容模糊,卻可以看到它在笑,嘴角越裂越大直至正常人的耳畔。
詭異的呢喃聲再起,無形的波動在孫靖昌心湖中綻放,似有巨石落入心神之中,隨即就要掀起滔天巨浪,顛覆靈明,霍亂他的感知。
孫靖昌腦中一恍惚,搖搖頭驅(qū)趕突然上頭的淺淡睡意,心湖內(nèi)風(fēng)不起浪不掀,幾縷漣漪輕輕消失。
若有人潛入孫靖昌心湖中,放眼望去,那就可見半壁的心湖內(nèi)滿是含苞金蓮,不見枯敗,依稀可見日后盛放時蓮開千葉,心光煥發(fā)的大氣象。
正應(yīng)了那句詩,身是凈瓶無形露,心若蓮花萬般禪。
孫靖昌只覺得聽那邪祟呢喃有點惡心,有所明悟,它應(yīng)該是先靠這呢喃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昏睡,然后靠著自帶的寒氣,斷人心脈從而害人。
疫鬼審視著眼前的這個人類。
它不知道自己是何時產(chǎn)生的思考,可能是在前兩日憑本能殺光了兩批逃難的民眾后吸取了足夠的生氣血氣,也有可能只是隨著存世的時間越來越長而自我覺醒了,又或許兼而有之,但總之它和其他的同類有了不同。
是的它能感受的到其他同類的存在,它知道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先了自己其余同類一步產(chǎn)生了靈智,它將是它們的王。
它同樣知道,在前天離它很近的一個同類死了。
而眼前的這個人類身上,有它同類死亡后的氣息。
不僅僅是有它同類的氣息,它看向了眼前人類所握住的那柄劍,那劍上還有種在慢慢消逝但卻讓它異常厭惡的力量。
是這股力量消滅了它的子民!
它緩緩后退,既然天賦的呢喃沒有將這個人類拖入失智的深淵,它又何必和這個有能力威脅到它的人類死磕呢。
畢竟河的另一邊還有一個營地,一盤沒有威脅的大餐等著它去享受。
孫靖昌驚訝地看著那黑氣人形邪祟退入黑暗當(dāng)中,他清楚,那邪祟離去的方向是河對岸的營地。
咬咬牙,孫靖昌選擇了留在這邊,他同樣清楚,他的這一選擇可能會導(dǎo)致另一邊營地的幾十號人死去。
但,他別無選擇。
他留在這邊營地里,會有一團(tuán)團(tuán)的篝火供給他使用。
留在這邊,他能保住這里的人不受傷害。
追上去,沒有了火焰的幫忙,他阻擋不了那邪祟渡小溪而去。
或者繞路過去,趕在前頭?
徒耗氣力!
這邪祟要是重復(fù)前往另一邊營地的行為,他恐怕要生生內(nèi)息耗盡,兩頭奔跑,凍斃于黑暗中。
到時候就是兩個營地的人都要死。
再者說,這邪祟有沒有同伴隱藏在暗處也是個威脅。
“所以自己絕不能追上去。”
孫靖昌滿臉苦澀,他能想通所有關(guān)節(jié),能給自己找到無數(shù)個不用前往另一個營地的理由。
但內(nèi)心中的負(fù)罪感卻是怎么都驅(qū)散不了。
“君子不救,不立危墻之下......量力而行。”
孫靖昌心中有很多幫自己開導(dǎo)的話,但一想到同行兩三日,白日里或許還有交談的人,就要死去,他真的恨。
他恨自己無能無力。
恨自己沒有足夠的武功。
恨自己眼高手低,小覷了邪祟。
更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再入夜前提醒另一處營地。
自己竟然天真地以為中間隔了一天沒出沒邪祟就真的安全了!
李文熙,孫靖昌。
一個當(dāng)日端坐大堂,面對大疫無奈。
一個今夜拔劍四顧,面對邪祟茫然。
兩個人,原來竟是同一種無能為力。
藏在繡額中已經(jīng)失憶的李文熙此時面露痛苦。
一手揪發(fā),一手成爪向前,他吶喊出兩個字,
“不要!”
為什么如此的痛苦,莫名的想要流淚,為什么又要喊出那兩個字,明明不會有人聽見的。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可他現(xiàn)在很傷心。
驀然抬頭,李文熙一臉平靜,仿佛剛剛的悲傷痛苦在一瞬之后已經(jīng)全部消失。
成了鬼的的人,又還能保持多久生前的喜怒哀樂?
篝火燃燒,火焰明亮。
印照在孫靖昌眼中,則是兩點不熄的怒焰。
他捫心自問,身為天南人的游俠,他敢于向不平揮刀,也敢為了保護(hù)弱小向強(qiáng)者問劍,更敢為了義氣而去犧牲。
他時常認(rèn)為自己是頂天立地,胸中自有一股子豪氣的好男兒,但今晚自己的無作為令他覺得自己是羞辱了天南游俠這四字。
“遲早有一天,小爺我會洗刷這段恥辱!”
內(nèi)息走火,一口黑血噴出,落在篝火中,滋滋滋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顯得更加顯得失意。
孫靖昌眼神幽幽,擦擦嘴角的血跡,他想起了夢中的自己初到終南山結(jié)廬的那一個下午,那時他還只是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翻著幾本尋尋常常的佛道書籍,只想活出個自在的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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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飽食一頓的疫鬼不受控制的收回了自己的手。
這是第七次了。
它看著眼前幾十個昏倒在地的食物,憤怒的發(fā)出了吼叫。
然而不管它再是如何的憤怒,它也殺不掉任意的其中一個。
不知道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每當(dāng)它想效仿前日,屠殺掉整只逃難隊伍時。
它的身體卻背叛了它的意識,使得它最多吸取生人的部分陽氣,至于它最想要的血氣,則一點都品嘗不到。
它甚至不能凍斃這些人類,就仿佛它的身體里還有第二個意識一般,能夠感知它所有的殺念,從而禁止它本來的某些行為。
而它卻找不到這第二個意識在哪里。
“這是怎么回事?”它驚怒交加。
一聲咆哮,連在小溪對面營地的孫靖昌都能聽見。
摸摸腦袋,孫靖昌從篝火胖站起來,遠(yuǎn)望小溪那邊的昏暗景象。
疫鬼咆哮過后,本能的殘虐已徹底戰(zhàn)勝了新生的理智,不管不顧的繼續(xù)朝人群撲去。
它的確也憑此奪回了一部分身體的控制權(quán)。
然而只是一部分。
因此它十分可笑的前半邊身子張牙舞爪,甚至失去人形,黑氣彌漫的想要靠近昏睡的食物。
后半邊身子卻是生生止住前進(jìn)的方向,甚至有一股吸力再把散出去的黑氣重新聚攏回來。
一桿模糊的招魂幡在旁定住疫鬼身形,使得疫鬼不至于就此兩分真身,各成一體。
雖說疫鬼巴不得和自己不受控制的后半截身子說拜拜,但明顯掙脫不了招魂幡的影響,在如野獸般嘶吼發(fā)泄之后,疫鬼暫時壓下了本能的暴虐。
沉默許久,眼前的血食是如此的誘人,深深地吸引著它......
在最后一聲憋屈又無奈的嘶吼后,疫鬼轉(zhuǎn)身離開。
而另一邊的孫靖昌緊握拳頭,他以為這是疫鬼獸行后得意的宣泄。
月色蒼涼,東方將白。
時光不會因為孫靖昌的懊惱而遲緩,也不會因為疫鬼的失望而暫停,在小溪流水的嘩嘩聲里,在火星嗶嗶啵啵的雜音里,又一個平靜的清晨來到了。
蹲在小溪旁洗臉的孫靖昌,目視著水中的倒影一時失神。
水中的人影赤紅著眼睛,看著就像三天三夜沒睡覺一樣。
清冽的溪水帶不走他的憔悴疲倦,他很希望別人看不出來自己的狼狽,看不到自己因為內(nèi)息不穩(wěn)后的蒼白面色。
他看起來像個離家久遠(yuǎn)后的流浪漢,久未清洗的衣物染著褐色的泥土,甚至有些地方還帶著些明顯的磨損,這一切此時在水中呈現(xiàn)的是多么的清晰。
是啊,他離家很久了,已經(jīng)身在江湖,四海為家了。
可是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老頭子能夠呵斥著他整理儀表,端正心意。
心境荒涼,臉色慘白。
舀水的聲音從對岸傳來,一雙本來黯淡的眸子一下子鮮活了起來。
他帶著點不能置信,帶著點驚喜,帶著點害怕,慢慢的抬起腦袋,見到了一張孩童笑嘻嘻的臉。
是那天給他遞野果的小女娃。
“原來大家都沒事啊。哈哈哈哈哈......真是的,害得小爺白白內(nèi)疚了一晚上?!?p> 他的心在被拋起一夜后又重重地落回了自己的胸腔里,他看著孩童背后,隱約可見的人影匆忙,聽著微風(fēng)中被掩蓋的吆喝聲,突然覺得大喜大悲不過如此。
“你是個好孩子。”他微笑著道:“快些回去吧,你父親該著急了?!?p> 孩子眨眨眼,轉(zhuǎn)身踏著泥濘,朝她身后的父親跑去。
她那下意識蹲在地上的父親張開了手,將快速奔來的女兒擁入懷抱,對著孫靖昌露出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
孩子和她的父親,衣物也是一樣的沾染了露水泥色,但在孫靖昌看來,天底下最干凈純粹的莫過于此時的這對父女。
于他而言也算是萍水相逢的過客。
江湖味里,看來不止有著苦澀滋味,就像那新茶入口,必在你的嘴里三轉(zhuǎn)四轉(zhuǎn)后,舌面才能品出那一絲的輕柔。
那輕柔來的慢,但卻能在舌根保持的長久。
為了這一絲長久的清甜柔美,孫靖昌覺得,這趟江湖走得值。
江湖無聲又無語,來來往往,新人舊人,從少俠熬成了前輩。
又好像新茶舊酒,甘苦做了酒曲,閑時小酌,偶有蕩氣回腸。
江湖客們或躍龍門,或伏九淵,他們又都品出了什么滋味呢?
呵,天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