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寅過了四十歲生辰后,生了場大病,因而在床上躺了許久。
也做了很久的夢。
夢里的內(nèi)容,與顧清十幾年前告訴過他的事情,有幾分的相似。
不,也許,就是一場夢的兩端。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夢里的“陸寅”。
“陸寅”并不愛笑,夢里,顧太傅對他嚴(yán)苛的很,慈微也不大喜歡看到他自己放縱自己。
待陸寅長至二十歲的時候,慈微想要給他選后。
這時他便去到太傅府,想要與顧太傅就此事進(jìn)行商議。他一進(jìn)太傅府,無意瞥見了一個在某處樹蔭里坐著背詩經(jīng)的少女。
少女盤著一個包包頭,穿著杏粉色的衫子,正無意識的晃著腦袋。那一瞬間,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噙上了一抹笑。那少女的臉還沒有長開,帶著些圓幼的稚氣。
這一幕在陸寅看來,就如同九天上的神女下了凡,渾身都帶著光暈,讓他浮躁的心,霎時平靜了下來。
那一刻,陸寅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在胸膛里鼓動著。
于是,本來應(yīng)該與顧太傅商議的他,變成了向顧太傅求娶顧清。
只是,顧太傅并不愿顧清此時入宮。陸寅的念頭,便沒能實(shí)現(xiàn)。
陸寅第二次見到顧清,已經(jīng)是三年后。
他三年前求娶未成,回宮便畫了一幅畫,那副畫一直掛在他寢殿的一角,每次碰到了難做的事情,看上那么一會兒,心緒便能平靜下來。
因而對于再次見到顧清這件事,他是有期待的。
大婚的那日,他幾乎是一忙完,便跑過去看自己的皇后。
他到底是失望了,也許是時光帶給他記憶里的顧清的光環(huán)太盛。
他面前的顧清,并沒有那么多的靈氣,一舉一動刻板的很,總是看也不敢看他,甚至連笑臉也少有。大多數(shù)時候,他不開口說話,她也便不會開口說話。
那段時日,他許久已經(jīng)不會表現(xiàn)在面上的煩躁之態(tài),就那么對著一無所知的她,全然露了出來。
后來他也有偷偷去看過私下里的顧清。私下里的顧清,其實(shí)比在他面前,要放松很多,也更像他記憶中的她。
可是只要他一出現(xiàn),顧清永遠(yuǎn)說的是些“陛下,這不可”、“這不合規(guī)矩”的場面話。
慢慢的,他忽然覺得,也許顧清只是不愛他罷了。
所以想要用這些場面話,把他氣走。于是他便去找了慈微,表達(dá)了想要廢后的意愿。
當(dāng)即,慈微狠罵了他一頓,叫他不要再肆意妄為。
廢后乃國家大事,隨意立后隨意廢后,說出去會讓子民心冷,朝臣心寒。
也是因這條路走不通,他才放棄了這個念頭。
他學(xué)著把注意力轉(zhuǎn)到別人身上去。
貴妃葉氏,乃是葉子都的幼女,為人刁蠻的很,但生的卻一副好容貌。
他每每在顧清那里受了氣,便會來葉氏這里。慢慢地,在宮中,他不喜皇后,甚至為了貴妃與顧清鬧僵的事也就傳開了。
他其實(shí)對這個傳聞不屑的很。
但是他跟顧清兩個人的脾性,注定是百年不合的。
后來有一次,北境出了點(diǎn)小亂子。他疑心與葉子都暗地里的小動作有關(guān),便說要帶上葉氏。彼時顧清才生了幼女,孩子尚未足月。
其實(shí)他已想好了孩子的名字,就放在御書房的卷筒之中,打算等女兒滿了周歲,便把這個名字,放入宗祠。
他走之前,宮人們當(dāng)時都傳,北境不過是個小亂子,他帶著葉言,其實(shí)是為了平亂后,與葉言游歷一番山山水水,哄貴妃開心。
陸寅當(dāng)時雖然不想聽顧清的嘮叨,但又怕她多想,出發(fā)之前,便去看了顧清。
顧清正在坐月子,瞧見他,面上露了點(diǎn)笑。陸寅心想,也許,她還不知道自己要去北境的事罷,算了,告訴她又得讓她煩憂。
他在顧清這里用過飯正要走時,顧清叫住了他:“陛下?!?p> 他聽到顧清的聲音后,略微側(cè)了側(cè)頭:“怎么了?”
“明日……陛下還會來嗎?”
也許是他耳朵出了問題罷,他想。
顧清,竟然會留他了,鬼使神差的,他回:“會?!?p> 顧清笑了:“好,那妾身等陛下明日來?!?p> 其實(shí)第二日他是要出發(fā)去北境的,本來定的是中午,誰知出了點(diǎn)問題,必須得早上動身。
他看了看日頭,囑咐劉登:“告訴顧清一聲,朕今日去不了了。”
顧清是不是失望了他不知。
只是,這一次,他到底沒能回去。
他死于暗算的那一刻,心里閃過一個念頭。
若是,能再多聽一聲那個刻板小家伙的話就好了。
夢做到這里,陸寅醒了。他渾身是汗,看了一眼床邊握著他的手的顧清,心落了回去,眼一閉,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次,他夢見了顧清。
噩耗傳回京城的時候,顧清正在扶著女兒學(xué)走路。
聽到他的消息后,顧清的面上沒了笑,手愣愣的松了開來,孩子登時摔了一嘴泥,哇哇的大哭了起來。
顧清嘴角僵硬的扯了扯:“是不是你聽錯了?”
徐嬤嬤一臉心疼的看著她:“陛下的尸身已經(jīng)帶了回來,太后娘娘已經(jīng)哭暈過去了,娘娘……”
“沒事,嬤嬤,我不會哭的?!鳖櫱鍖⒑⒆颖Я似饋?,遞給了徐嬤嬤。
再后來,顧清一邊教嫡長子和女兒,一邊又和慈微應(yīng)付朝堂上的事,就這樣過了很久。別說宮人,就連看著夢的陸寅,都覺得她冷心冷情的,似乎對他的死毫不在意。
有一個晚上,顧清終于閑了下來,她挖出了自己埋的海棠青露酒,坐在庭院里盛開的鳳凰樹下,一杯續(xù)一杯的喝著。
再后來,顧清喝醉了。
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的趴著,而是忽然哭了起來。這一哭,不知打開了哪個口子。她將偌大的酒壇子抱起來摔在了地上,連酒杯也一并摔了。
摔完了,她凄然的笑了。
“陸寅,你不是說好了,要來找我?!?p> 她喝的真是醉了,伸手去抓地上的酒壇子碎片,就要往嘴里送。
還好有宮人看見了,將碎片打落在地,才將她拖回了室內(nèi)。
第二日清醒后的顧清,又仿若沒有發(fā)生過這些事一般,按部就班的做著湊上來的事情,后來嫡子陸祈長大了些,顧清便將事情都教到了陸祈的手上,不再像以前那樣忙碌。
只是顧清有時候,會趴在書桌上發(fā)呆,手里握著只毛筆,一直到筆墨在紙上暈開,也不做些什么。
再后來,顧清飲酒后,會來書房寫詩。
有時候她醉后清醒,看著自己坐在一地寫著諸如“日沉忽已暮,情深不見斯”,“歸來把酒,誰云未已,往生不復(fù)”的紙中,會慢慢的露出迷茫之色來。
每年陸寅忌日的時候,顧清總會在皇陵中,從天色未亮,待到天色已深。這個習(xí)慣,就一直持續(xù)到了顧清去世。
陸寅看到,顧清燒給他的紙中,混著幾封封皮上寫著“妾啟君上”的信,那字跡他曾見過,是顧清最愛的簪花小楷。
她對這樣美好的事物,總是格外的偏好。
顧清活了很久,但是她活到六十歲的時候,有一日夜里,忽然好似看到了在一旁看她夢境的他一般。
“陛下……”
陸寅一直在夢境的角落里待著,乍聽見她的聲音,愣了一下:“你看見我了?”
顧清老去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笑:“也許是將死了罷?!?p> 陸寅皺眉:“不許胡說?!?p> “若是有來生,顧清還想與陛下,做一對夫妻?!?p> 顧清說著說著,已是淚眼朦朧:“只是還望,陛下垂簾?!?p> 她朝他伸出手來,腕上一抹紅繩。陸寅記得,有些嫁人的女子,求姻緣圓滿的時候,便會帶上這么一個。
也許,她到底盼著與他圓滿。
還沒等陸寅動作,整個夢境變得天旋地轉(zhuǎn),直晃得他什么也瞧不見。
在一片炫目的白中,他聽到了哭聲。
“皇祖母??!”
“太皇太后??!”
陸寅的夢到這里戛然而止。
當(dāng)他徹底從夢中醒來時,看見眼前一臉緊張的看著他的顧清,鼻子有些酸澀。
“阮阮,給我打些紅繩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