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
鐘郁手機響起,她把它翻過去,不管它亮起的屏幕,繼續(xù)睡,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切,她決定今天要睡上一天。
聲音停了又響,她睜開眼,把手機摸過來,接通電話。
鐘郁買了最快的車票回去,風塵仆仆來到醫(yī)院,福爾馬林的味道撲鼻而來。一樓大廳,不少人在前臺咨詢,旁邊西藥窗口,排著長長一條隊伍。走廊上,有清潔阿姨在拖地板,笑著對她說:“小心點走?!?p> 她點頭,說了聲謝,快速走到病房門口。握住扶手,輕輕一推,里面的人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奶奶臉上皺紋添了許多,是啊,天天這么累,白發(fā)也多了不少,她眼睛紅紅的,應該是哭過,姑姑和姑父正站在床前,見她過來:“郁郁,去看看你爺爺。”
鐘郁點頭,走過去。
接到電話,說爺爺摔跤了,還沒醒過來,讓她趕緊回來。之前她也接到過很多次這樣內(nèi)容的電話,不是說摔倒就是說起不了身。
七十多歲的年紀,鐘郁嘆了口氣,覺得很無力。
在她記憶力,對她最好的,是爺爺。本來她是打算過幾天就回家的,沒想到,出了這個事。
病床上的老人消瘦不堪,頭上微微冒起白發(fā),蒼白的臉上皺紋密布,是飽經(jīng)風霜的痕跡。
爺爺這個時候閉上眼,在想什么呢?能不能聽到自己在喊他。
醫(yī)生進來,跟著他們說了一大堆,奶奶捂著嘴哭了起來,鐘郁把眼睛閉上,想哭嗎?想的,但是她沒哭。
生老病死這種事,她看得很明白。記得小時候,她還會因為這個擔心到晚上睡不著覺,怕死,也怕別人死,為什么人都會經(jīng)歷死亡這個階段。
更何況,她早在這幾年,就已經(jīng)在懷念她心中的爺爺了,這些年的難過,分成了很多份小難過,到現(xiàn)在,偶爾會侵蝕她的內(nèi)心,讓她倍感痛苦。
病房陸續(xù)來了幾批人,又離開,最后還是他們幾個在這里,估計,也就這兩天的事了。
她看到爺爺臉上的呼吸機,覺得,爺爺肯定很悶,以前讓他戴口罩,他都不愿意。
姑姑讓她給爸爸打電話,她心里冷笑一聲,離開病房,拿起手機,上次打這個號碼,還是去年。
為什么人們總是把希望寄托在不能承擔的其他人身上?
電話沒接,鐘郁打開微信,給他發(fā)了幾條消息之后,進門。該做的,她已經(jīng)做了,剩下的,她管不著,也不想理會。
早上,爺爺清醒了,睜開了眼,他眼神清明,很像幾年前,和鐘郁討論上個世紀歷史的時候,那種淡然,而不是這幾年糊涂的樣子。
他虛弱地笑著,問鐘郁:“郁郁什么時候回來的?”
鐘郁愣住,爺爺這是記得她了?她顫抖地回答:“昨天下午。”早知道,她就早一點回來了。
爺爺又笑:“大學怎么樣,好不好?還習慣嗎?”
鐘郁拳頭緊握,哽住喉嚨,心口像是被撕開,半天才緩解了一點,她眼睛有點熱,抬頭看向天花板,真的難受極了。
她呼了一口氣,聲音沙啞:“大學……挺好的。”特別好,是她最好的時光了,只有就有一點不好,就是不能和爺爺一起分享。
奶奶他們問他:“還想說什么?”
爺爺掃視了一眼病房,然后看著門口,搖頭嘆息:“沒什么了?!?p> 鐘郁知道爺爺想做什么,她跑出病房拿起手機打電話給那個人,終于,電話接通,她聽見他說:“馬上到?!?p> 哦,原來他來了,她忍不住嗤笑一聲,回到爺爺身邊。
幾分鐘后,爸爸的身影出現(xiàn)在病房,爺爺臉色平靜,沒有說話。
鐘郁真的很懷念這樣的爺爺,溫和,安靜,而不是像這幾年一樣,一個勁得耍小孩子脾氣,鬧騰得不行。
她一直看著爺爺,直到他慢慢閉上眼睛。
大概,結(jié)束了吧。
鐘郁閉眼,任由眼淚慢慢流下來,不該哭的,真的,這對于爺爺來說,未嘗不是解脫。沒有哪個人,會喜歡自己忘記了之前的一切。
模模糊糊過了幾天,她覺得自己像個提線木偶,被人操縱著,毫無感覺。
周圍都是人,但是現(xiàn)在真的是像極了她之前做的夢,一片空白。
家里蕭條,案桌上爺爺?shù)南嗥?,是去年照的,她看過,上面的老人,眼睛笑瞇瞇,慈眉善目,一看,就是個脾氣好的老頭。
她爺爺教書教了一輩子,學生遍布,有很多人過來祭奠他,然后勸慰他們的師母。
這下子,奶奶就真的是一個人了。
她跟奶奶說,去曇城,被她拒絕,老人家,就愿意守著家里那一方熟悉的天地。她說她這幾天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覺得,沒什么好睡的,等以后,可以睡個夠。
奶奶比爺爺小了十多歲,記得那時候她聽說,當時奶奶是不想和爺爺結(jié)婚的,但作為一名教師,還是很引人崇拜的,所以就答應了。
爺爺沾了這職業(yè)的光了。
這幾年,他們吵得厲害,爺爺太任性,奶奶總被氣哭,然后躲起來默默地流淚,還真是,這幾年的爺爺一點也不聽話。
爸爸這幾天一直待在家,鐘郁沒和他說話,沒什么好說了,所謂的親情,早就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消失殆盡。
他真的很討厭。
從小鐘郁喜歡和他玩,因為媽媽總板著個臉,而爸爸會跟她打鬧,一看見她就把她抱起來,或者揪揪她的小辮子逗她笑。
經(jīng)常在家里放音樂,兩個人拿著話筒唱歌,總帶她出去玩,給她折復雜的燕子紙飛機。
爸爸從不罵她,也不會對她生氣,跟媽媽比起來,他真的特別討小孩子喜歡,她堂弟也很羨慕她有一個像朋友一樣的爸爸。
直到小學四年級他和媽媽離婚,一切都變成幻影。
為什么給她希望又讓她失望?不好,一點也不好。
他又跟別人結(jié)婚,也不回來看她,媽媽也再嫁,兩個人,就像是商量好了的一樣,無半分不舍地把她拋下。
這些年,他又離婚,家里也不回了,好像,沒有這個家。原來在他心里,也沒什么重要的事情吧,親情愛情都不在乎。
鐘郁懷疑,這人該不是來渡劫的,功成身退,萬事可拋。
她是真的討厭他。
特別討厭,討厭他的無動于衷,討厭他的冰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