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微微亮，尚未雞鳴，謝十一就已經(jīng)早早起床，都說早起鳥兒有蟲吃，生活在蘆葦巷里的人誰都不敢在被褥里多耽擱半刻，否者便意味著要挨凍受餓整日，那些商鋪坊市的雜事可不是誰都能搶得到，往往都信奉一個先來后到！
謝十一推開屋門，迎著涼秋晨風(fēng)深呼吸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然后圍繞著院子開始擺弄起姿勢，一板一眼看起來很有規(guī)章，大概每隔半刻鐘，謝十一便要歇息少許時分，倒不是因為其他，而是這些生僻姿勢實在太耗費體力。
忍痛花兩個銅板買來的秘籍早不知道被丟到哪個角落里蒙灰，可動作姿勢卻是生硬都刻在他腦海里。
一時間，小院里除去他深重呼吸聲便寂靜無聲，六六就蹲在屋門前望著他發(fā)呆，只覺得這樣的清淡日子遠比去大周騎五花馬，披千金裘要來得滿足！
謝十一吐出一口濁氣，搖了搖頭在屋檐下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洗完臉后臉上依舊掛著淡淡的失落和不甘。
兩個銅板是意味著他們要挨餓整整兩日，一本既沒有封面也沒有文字介紹，只是胡亂畫些生澀姿勢的所謂秘籍，其實正如同他所清楚的，是隨處可見的大路貨色，只是哪怕知道這點，卻依舊不忘日日練習(xí)，既是有些不甘，也是有些期盼吧！
誰家少年不曾憧憬那虛無縹緲的世界??！那一副仿佛就在眼前卻看不見摸不著的畫卷，任憑誰都會忍不住去奢望！
只不過期望之后就是失望甚至絕望，直等到后來知曉這個九州大陸絕大多數(shù)都人無法能體悟到天地之氣，才稍微能變得平靜！
謝十一很能夠接受現(xiàn)實，或者說他們這些連活著都得掙扎盡全身力氣的人，往往都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等過兩日中秋后，我們就離開青州城！”
已是八月中旬，主干街道上張燈結(jié)彩倒是有些佳節(jié)將至的氣氛，不過對于落魄在蘆葦巷的人來說，只要每年這時候家人能團聚，熬一鍋稀粥圍爐而坐，便是最大奢望。
再度在水缸里舀水灌了一肚子的少年將這件對于他們而言的大事輕描淡寫定下來！
六六雙手撐著下巴，略有些憂心：“那得要準備很多銅板吧！”
謝十一走過去跟她一起蹲在門檻上，望著遠處泛起魚肚白的天空，輕聲說道：“現(xiàn)在的青州城里不安分，說不準打打殺殺起來真要天崩地裂的，所以，我們最好是避開風(fēng)頭?！?p> 春江水暖鴨先知，青州城里最不起眼的風(fēng)吹草動，往往是他們這些混跡在市井底層的草頭平民最先能感受得到！
六六轉(zhuǎn)頭看著，嘆息問道：“不是還有衙門管著嗎？”
“他們現(xiàn)在都自身難保，連州牧府里那些往日里耀武揚威的龜孫子現(xiàn)在都夾著尾巴做人，真要到那個時候哪里敢去找死??！也只有你這傻乎乎的丫頭會天真以為還有王法?！?p> 劍州大陸若是存在所謂的王法，那肯定不在州牧府強權(quán)下也不是對他們而言遙遙不可及的廟堂，而是在相距青州六千里的劍崖！
世人皆知劍州大陸最崇尚劍道，無論是何等卑微身份，還是王公貴族，從來都只考慮以手中劍去講道理，誰的劍氣更盛誰的道理就更大！
所以，饒是那座道理向來最大的劍崖也曾有過不得不吃癟的時候，當(dāng)年有劍仙提劍上山，折劍再出山，更是狂言，劍崖不過如此！
此事一出，天下震驚，坊間議論紛紛，多少以劍崖為畢生信仰的劍修愿意拼去性命也要找回這個道理，然而那人下山后便石沉大海再沒有消息，最終在天下人尋尋覓覓半甲子后這件事才逐漸平息。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半月前，那當(dāng)年跟他一齊消失于人間的半截斷劍毫無征兆出現(xiàn)！
于是這樣一座位于邊陲不毛之地的青州城，便突然間已經(jīng)是風(fēng)云涌動大雨欲來了。
謝十一只是再普通不過的草民，不知道那半截劍意味著什么，就算知道想來也不會在意，因為他現(xiàn)在滿腦子想著的事，是如何趁早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向來認為沒有太多事情比自己或者是六六的性命更重要。
所以，揉了揉小姑娘的頭發(fā)后，笑道：“不用擔(dān)心，我粗略算過了，我們只需要在路途上省著些吃，總能熬到出青州的！”
至于出了青州之后，想到這里謝十一神情就有些不自然了，大概連他都很難去知道往后會如何。
六六向來不會去想那么多，因為他們相依為命這么多年，她反正都習(xí)慣了不去想那么深奧的事，只覺得有他在身邊，不管是留下還是離開都沒有關(guān)系！
謝十一笑著起身，走向小院外，他得要去坊市湊湊運氣，萬一能賺得兩個銅板，便也能為他們這次遠行多添兩分籌碼！若是再有富余，得該給她添身衣裳了。
他只有這么一個家人，所以再苦再難都不能委屈她！
出院前，回頭朝她擺了擺手示意不要擔(dān)心，迎著朝陽的謝十一只覺此時的歲月很好！
因為要離開蘆葦巷的緣故，謝十一突然間多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舍情緒出來。
走過巷子的時候，輕輕嘆息了一聲。
跟往常一樣，特意繞遠路避開有柳葉粥鋪的巷口，再走過一條街，聽到不遠處有一陣熟悉的讀書聲，謝十一稍微停頓下腳步，不由得有些緬懷，那些年整日里蹲在墻角豎起耳朵偷聽，風(fēng)雨無阻，以至于墻角處依稀還能見著踩碎的青石板痕跡。
若非憑借著稍微能讀書識字，時常在坊市尋到三三兩兩記賬寫字的雜事，他跟六六很難能熬到每年開春！
再往前，便要到城西坊市，照理來說，已到開市的時辰，不說熙熙攘攘，就算是最光景最不濟的寒冬月都總會有稀稀拉拉的人流，可今日卻是異乎尋常的安靜！
這一天的青州城，格外不一樣！
在謝十一正猶豫著要不要去坊市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有好些人徘徊在附近，不下七七八八的人數(shù)，佩劍別刀！
都是陌生人，模樣或許并不如何兇神惡煞，但憑借著謝十一常年累月的察言觀色幾乎可以斷定，這些臉色漠然不摻雜半點情緒波動的人物，絕非善類！
謝十一有些好奇，難道這坊市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接下來就恍然大悟了，有個儀表天然威嚴的中年人似乎是若有所感，轉(zhuǎn)頭眺望向街道盡頭，原本足夠冰冷的神情里更是掩飾不住的咄咄寒意！
幾乎是同時，所有人都順著他視線望去！
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候，若是還不識趣趁早溜走，那可就太沒眼力勁了！
謝十一轉(zhuǎn)身后，發(fā)現(xiàn)在坊市不遠處老槐樹下，坐著個閉眼老頭，身披著破爛裘衣，一副老神在在！
略微猶豫，難得有一次古道熱腸的謝十一走過去，勸道：“老家伙，這里的熱鬧可不是你能夠湊的，哪里來回哪里去吧！”
老人瞅著已經(jīng)是年逾古稀，但依然挺直坐著，冷淡問道：“小家伙，這天下難道還有值得老夫退避三舍的人？”
一個老家伙，一個小家伙，言辭間可都半點不客氣。
這口氣不可謂不大，謝十一翻了個白眼，對這故作高深的言語并不在意，在他看來，這個窮酸得估計比自己都要寒磣的老人，若是真有幾分不為人知的本事，也斷然是不至于落魄到這種地步！
他這些年沒少見識這種高深莫測的家伙，當(dāng)年那個被他一悶棍敲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道長也是這般的老神在在，吹噓什么五雷正法能招引天雷落人間，結(jié)果嘴皮子功夫再高也怕悶棍！
老人好似知道他的想法，沒好氣說道：“愛信不信！”
謝十一不置可否，從懷里掏出昨日還剩下大半的生硬饅頭咬了一口打算離開，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腳步，掰下小半遞過去。
那個始終不曾睜眼的老人，頗有種大好男兒不為三斗米而折腰的意氣，直接撇過頭去。
謝十一咧嘴笑了笑，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便樂不可支了，原來是個瞎眼老頭難怪瞅不見現(xiàn)在的場面！
就在此時，在街道盡頭出現(xiàn)了一行人，俱是青州城里罕見的錦衣華服，而且都是如出一轍的廣袖長袍，好似是天上仙人下凡，讓人眼紅嫉妒！
為首男子雍容風(fēng)度更是非凡，面如冠玉，即便是不動聲色但仍舊是難以掩飾那份高位者氣質(zhì)。
這等氣派場面，比起州牧府里鮮衣怒馬的公子哥可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個檔次！
謝十一很早就識趣錯開視線，在那個雍容風(fēng)度的年輕男子身后，是個與身上廣袖長袍極其不相稱的枯瘦老人。頗有些沐猴而冠的嫌疑，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枯瘦老人斜撇了一眼老槐下的清瘦少年。
只是被人輕描淡寫的一眼，謝十一便如同被那剛開春的蝮蛇所盯住，下意識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連任何纖毫動作都不敢再有。
想象中劍拔弩張的場面沒有出現(xiàn)，等到這行人消失在視線，那些原本駐足在坊市外的江湖人也隨之悄然而去。
如釋重負的清瘦少年依舊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發(fā)呆！
眼瞎老頭嘲諷問道：“羨慕？”
謝十一坦然道：“當(dāng)然??！”
老頭嘴角了些笑意，鄙夷道：“有什么好羨慕的，不過個大周皇朝里的落魄皇子而已?！?p> “你應(yīng)該當(dāng)著他們的面說說！”謝十一收回視線說道。
這年頭吹牛再大可也撐不了肚皮！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道理，眼瞎老頭以無比自然的動作從清瘦少年衣袖里摸出僅存一半的饅頭，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若當(dāng)著面說，怕會嚇?biāo)浪麄??！?p> 謝十一扯了扯嘴角，很想問到底是你傻還是我傻?。?p> 好似已經(jīng)看破少年的心思，老頭咧嘴一笑：“有些事沒有見過不代表不存在，有些話既然說出口那就可能不假！”
謝十一沒有再說話，只是瞅著那半邊饅頭從大到小，從小到?jīng)]便惆悵地深深嘆了口氣！
這世道向來沒見過好人好報，就比如他現(xiàn)在，失去了饅頭還不得不聽老頭廢話！
胡亂擦了擦嘴，眼瞎老頭低聲問道：“想不想修劍？”
謝十一一頭霧水，皺眉指著自己問道：“我??？”
然后再指著他，一臉嫌棄問道：“你教??？”
眼瞎老頭微微點了點頭：“欠你半個饅頭之恩，只能以此相報！”
這時候，謝十一就回想起當(dāng)年花兩個銅板重金買秘籍那副畫面，這說話語氣不要太像！
所以，他直接了當(dāng)白眼道：“別！就當(dāng)我喂狗了！”
眼瞎老頭愕然，抬頭去感受此時秋風(fēng)的清涼，清淡說道：“你小子，是真的傻乎乎！”
謝十一拍掉秋風(fēng)卷落葉飄零在肩頭的黃葉，想起被他吃干抹凈的饅頭，感慨道：“是挺傻的！”
老家伙心情不錯，抬起右手似乎是要展示什么氣吞山河的手段，最后大手一攤，意氣風(fēng)發(fā)喊道：“再來一個！”
生怕再呆下去就要傾家蕩產(chǎn)的謝十一趕緊離開。
這世道總說，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報！
可那個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做過什么惡事的六六小姑娘，純粹只是因為在街頭避之不及迎面而來的廣袖白袍，就給人彈了一指。
如同蘆葦飛出百丈后便再沒有生息。
那個回蘆葦巷的少年咬了咬牙買下串糖葫蘆，踩著斜陽歸來，明日就是中秋，日子已經(jīng)足夠難熬，總得要在某時某刻給她些許清甜，才不至于覺得熬不到盡頭吧！
貧寒少年踩著歡快步伐，小聲念叨著：“團團圓圓，圓圓團團，團圓團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