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六月十號,高考結束后的第一周,每一位老師走進教室的第一句話,都是“高考結束了,你們現(xiàn)在就是高三了。”王勝男起先不以為意,但老師們一遍又一遍地強調(diào)之后,她也就不自覺地跟著緊張起來。
雖然這學期還沒結束,有的課程還沒學完,但每一門課的老師,都像約好了似的,放下手頭還沒講完的課本,把新鮮熱乎,還沒出標準答案的高考卷子發(fā)給學生們?nèi)プ觥?p> 王勝男一天做了六份卷子,也在一天之內(nèi)體會了六遍緊張和失落。有些沒講到的內(nèi)容,還能安慰自己不會做是正常的??蓪⒔俜种攀v過的內(nèi)容里,除了這學期新學的,其他之前學過的竟然有一大半想不起來。
王勝男看著卷子上大片的空白,緊張和失落交織在一起,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的成績一向還不錯,考上一個985,是她為自己設置的底線??纯囱矍暗倪@一大片空白,若真是高考的時候,只怕連蘭大都考不上。
高考對于王勝男來說,是惟一的可以遠遠地逃離爸爸的機會,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選擇985以外的學校,可偏偏地處西北的蘭州,外地的學校名額少,分數(shù)高,若是自己再不努力,到時候無論是上蘭大,還是外地的其他學校,對王勝男來說,都是一次慘烈的失敗。
王勝男就這樣失魂落魄了一天,滿腦子想著一年后的自己面對這樣慘烈的失敗,該如何應對。真到了那個時候,也許現(xiàn)在在胳膊上輕輕劃出的傷痕,會加重許多,過去在河邊縮回來的腳步,會義無反顧地伸出去吧?現(xiàn)在明明是夏天,可王勝男想到這些的時候,就會覺得渾身發(fā)冷。
放學坐在公交車上,王勝男破天荒地拿出了印著數(shù)學公式的小冊子背起來。她從小就偏科,數(shù)學很差。從前在公交車上背語文課文,是因為自己喜歡,拿它當做消遣,混過這漫長的一個小時。即使那些課文早已背得滾瓜亂熟,她也愿意再回味一遍。
可現(xiàn)在,她意識到了從前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喜歡的不喜歡的,擅長的不擅長的,高考總是要考的。把有限的時間用在享受自己喜歡的東西上,對一個高中學生來說,是奢侈的,更是可恥的。高考要檢驗的,是學生對于知識的掌握而非熱愛,相對的,把時間花在品味春花秋月的文字之美,而非掌握更多的知識,無疑是可笑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換了小冊子的緣故,今天回家的路程顯得格外漫長。王勝男雖然強迫自己盯著眼前的數(shù)字和符號,可還是忍不住每隔幾分鐘就看看窗外,然后失望地發(fā)現(xiàn)公交車在長長的車龍里只挪動了一點而已。
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七點半了,王勝男的肚子早咕咕地叫了起來。往常這個時候,她只要一開門,就能通過空氣中的味道,準確地說出媽媽做了什么晚飯。媽媽總笑著說她長著狗鼻子。雖然媽媽做的飯翻來覆去總是那么幾樣,味道也不大好,但對于饑腸轆轆的王勝男來說,每天和媽媽一起吃晚飯,看紀錄片的半個小時,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時候。
王勝男開了門,空氣中并沒有熟悉的味道。叫了一聲媽媽,也沒人答應。放下書包到各個房間一看,家里除了自己,一個人也沒有。
王勝男有些擔心起來,昨天媽媽并沒說今天夜班叔叔不跑車,要晚點回來,那她會去哪里呢?她掏出手機,撥通了媽媽的電話,長久的等待音之后,卻是沒有情感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現(xiàn)在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王勝男愈發(fā)擔心起來,腦海里涌出了一大片出租車司機被搶或者出車禍的新聞。她從小就喜歡看報紙,喜歡聞新印出來的報紙上的墨香。李暮楊她們總笑她活得像個小老頭,可她比起老頭,有著極好的記憶力,此時此刻,從小到大讀過的所有報紙上有關出租車司機的不好的新聞,就一股腦的涌了上來。
肚子咕咕地叫著,王勝男卻沒空理會。她打開手機通訊錄,看著那個兩年沒有撥通過的“爸爸”,再三猶豫,還是沒有打出這個電話。
“那個酒鬼,這會兒不知道在哪里喝酒呢,問了也是白問?!蓖鮿倌凶匝宰哉Z地安慰著自己,同時決定如果一個小時之后媽媽的電話還是沒人接,就打電話給爸爸。
好在半個小時之后,媽媽就回來了。王勝男自從高一那件事以后,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家,也會習慣性地關上房門。聽到開門的聲音,她站了起來,可剛走到自己房門前,就聽到了爸爸的聲音,大著舌頭,含混不清,夾雜著污言穢語。顯然又喝多了。王勝男立刻止住了腳步,轉身回書桌前坐下,繼續(xù)寫起了作業(yè)。
家里隔音不大好,王勝男又早鍛煉出了耳聽六路的本事。雖然隔著房門,也能聽出媽媽扶著爸爸去床上睡下了。沒多久,隔壁房間就傳出了呼嚕聲。
王勝男聽爸爸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起身開了門,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客廳里發(fā)呆,眼角耷拉著,滿肚子氣。
“你們又吵架了?”王勝男早已習慣爸爸每次喝醉都要和媽媽吵架,所以并不留心,只是隨口一問。她此時更關心的,是晚上吃什么。
媽媽沒有答言,反而自顧自地哭了起來。王勝男嚇了一跳,拉出椅子坐在媽媽對面,遞了張紙巾給她,想要出言安慰,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媽媽沒有接王勝男的紙巾,反而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個眼神并不陌生,和之前她在客廳里椅子上睡覺的時候一樣。王勝男不由自主地向后縮了縮,低下了頭。
“你爸今天要跳河,你知道嗎?”媽媽咬著牙,惡狠狠地問道。
“跳河?”王勝男有些吃驚地抬起頭來,正對上媽媽的雙眼,那雙眼里零星有幾根血絲,眼神是滿是怨恨。
“他喝多了,跑到黃河邊上,給你大姑、大姑父還有我打電話,說不活了,要跳河。你大姑和大姑父把我好一頓罵,說我不知道怎么管教女兒的,逼得她爸爸都要跳河了?!眿寢屓允且е?,惡狠狠地說道。眼角掉下的眼淚卻出賣了她,此時她的心里,除了對王勝男的怨恨,更多的是委屈吧。
“他又在演戲呢,真正想死的人,是不會告訴別人的?!蓖鮿倌信ψ龀鰸M不在乎的樣子,隨意地說道。說完,就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她怕自己轉身轉的慢一點,就被媽媽看出自己的傷心和委屈來。
“你怎么知道?你還是不是人了?自己的爸爸要自殺,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媽媽的聲音里已經(jīng)帶了哭腔,隨手拿過桌上的抽紙盒擲向了王勝男。
棱角分明的抽紙盒砸在了王勝男背上,她卻并沒有回頭。這兩年多挨了不少打,這個程度的疼痛早就不在乎了。“真正想死的人,是不會告訴別人的。我知道,因為我的錢包里,裝著一封遺書。有好幾次,我偷偷地跑到黃河邊,用石頭壓好了遺書,差一點就跳進去了?!蓖鮿倌谢氐椒块g,關上門,無力地癱坐在門后,自言自語道。她的嘴角揚起一抹自嘲的微笑,眼淚流到了嘴巴里,咸咸的,還帶著一點苦味。“真是個膽小鬼,要是跳下去了,就不會這樣難過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