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四十五,王勝男匆匆忙忙地跑下樓,拉開車門坐上了樓下那輛出租車的副駕駛。
“你在上面這么久不下來干什么呢?要遲到了知不知道?這大早上的我又不能打喇叭,差點就要自己上去叫你了?!眿寢屧缇痛骱昧税资痔祝岛昧税踩珟?,一邊說著,一邊就發(fā)動了車子。
“我,我出門急,把沖好的奶茶打翻在了桌子上,想著要是等到晚上回來再收拾,就黏在桌子上了,只好拿抹布先擦了擦?!蓖鮿倌姓f著,低頭看著胸口那坨咖啡色的污漬,不自覺地就含起了胸。本來胸就大,校服又是淺藍色的,別人想不注意都難。
“坐直,把胸挺起來。小時候花錢讓你學跳舞,都白學了?現(xiàn)在都不跳了就算了,儀態(tài)也這么差,哪里有點小姑娘該有的樣子?!鞭D(zhuǎn)彎的時候,媽媽看著后視鏡,余光瞥到了含胸駝背的王勝男,皺起了眉毛。
“一天到晚慌慌張張的也不知道在干嘛,好好的奶茶怎么就打翻了?這么大一坨污漬讓人看了要笑話的,晚上回來自己洗洗掛在暖氣上吧。你也是的,打翻了就打翻了,眼見著快遲到了,出門前跟你爸說一聲讓他收拾不就好了?”
“別跟我提他?!甭爧寢屨f起爸爸,王勝男厭惡地皺起了眉頭,看向了窗外。
“那是你爸,你怎么說話呢?”媽媽的聲音提高了幾度,透著不耐煩?!澳愕降滓[到什么時候?這都快一年了,你一句話都沒跟你爸說過。你知不知道院子里的阿姨那天問我你家姑娘怎么見了爸爸像是沒看見一樣?你讓我怎么跟人家說?你大姑那天還打電話,說你爸喝醉了去她家哭來著,說我不會管姑娘。我這一肚子的委屈和誰說去?你們兩個都厲害得不得了,就欺負我一個是吧?那天非要等我一頭扎到黃河里,你才滿意是不是?”媽媽說著,握著方向盤的手上加了幾分力氣,仿佛自己握著的,不是方向盤,而是王勝男的手。
王勝男咬了咬嘴唇,從玻璃的倒影里看到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落下了眼淚,趁媽媽不注意,伸手狠狠地擦掉了掛在臉上的淚珠,咽了咽口水,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波瀾不驚:“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從他那樣罵我的那天開始,他就不是我爸爸了?!?p> 車子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大概是媽媽惡狠狠地踩了一腳油門的緣故。“把嘴閉上!我現(xiàn)在在開車,不想出車禍。”媽媽幾乎是咬著牙說的,要是她沒有在開車,自己臉上大概早就遭了巴掌吧。王勝男看著窗外,自嘲地笑了。
窗戶上的倒影一點也不好看,一張大餅臉,眼皮一單一雙,額頭上還留著幾處痘印,那是她管不住自己的手,擠了痘痘不算,還要把結(jié)的疤一遍一遍地撕掉留下的痕跡。王勝男低垂著眼簾,搖下了車窗。
“快關(guān)上,大冬天的你不冷我還冷呢!”媽媽嘴上雖這樣說,語氣卻和緩了一些,大概也感受到了王勝男沉默中的異樣。
“聽說昨天有個學生在這里跳河了?!蓖鮿倌袚u上車窗,怔怔地看著橋邊的欄桿說道。
“我也聽人說了,正是晚高峰,橋上堵成那樣,那個學生拉開車門走到橋邊就跳下去了,后來交警把這邊圍起來,橋上就徹底堵死了。幸好昨天交班早,不然我回家都不知道幾點了。”媽媽的聲音里有了些抱怨的意思。
“你說他為什么跳河呀?”王勝男回家的時候,橋上的警戒線撤了,交通逐漸地恢復了一些,但橋邊那里還聚集著好多人,伸著脖子看警察坐了船在河里打撈呢。
“我哪知道去,聽說是他媽罵了他,就跳河了。這孩子一點責任心都沒有,爸媽把他養(yǎng)了這么大,就罵了幾句就跳河了,一點也沒想著自己死了爸媽怎么辦。就這樣的孩子,以后到了社會上,也活不下去?!眿寢尩穆曇衾餂]有一點同情,冰冷得讓王勝男害怕。
“也許他真的很傷心呢?”王勝男喃喃自語著,車子早已開過了橋,她望著右手邊的黃河,心里不住地想著那個孩子,遭受了些什么呢?會不會也跟自己一樣,被人打碎了所有的自尊,卻連哭都不敢哭出聲來,只能在夜晚咬著被角悄悄地流淚?跳河這種死法,會不會很痛苦呢?跳河的痛和心里的痛,哪一個比較痛呢?
“傷心?傷心是死不了人的。從前我們小的時候,天天餓肚子,每天腦子里想的就是去哪里摘點野菜吃,什么時候能吃一頓白面?,F(xiàn)在日子好了,你們這些孩子吃飽了,才有功夫傷心。沒吃飽的時候,誰還有力氣傷心呢?”
媽媽哼了一聲,踩下了剎車,拿過零錢夾子來,抽出五塊錢給王勝男。
王勝男接過錢,心不在焉地說了句:“媽媽再見”。下車關(guān)了車門,到校門口的煎餅攤子上買了個加腸的煎餅,今天到的晚一些,校門口的人比平時多些,王勝男低頭看了看胸口,又把胸往里含了含,才快步走進了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