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舅舅國賦
愈臨近山頂,愈感覺凜冽刺骨。
陣陣陰冷潮濕的山風不知是從哪里躥出來的,如同尖銳、詭異的獨門暗器,在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扎入血管,逼入血液。
山上山下兩重天,此話一點不虛。
幸而臨出門時順手往背包里塞了一件透明風衣,這會兒派上用場了,奚溪趕緊取出來,穿在身上,拉鏈沒合,但攏緊了衣襟。
到達山頂,風忽而停了,氣溫迅速回升,這讓奚溪感到十分驚奇。
俗話說,葬山不葬頂。通常情況下,山頂上的植被覆蓋率普遍較低,大部分為枯木朽株或濯濯童山的景象,所以難免日曬雨淋,飽經(jīng)風霜。若作為墓葬用地,既不藏風又不藏水,還容易招雷引電,按民間的說法,更有滅頂之災的忌諱。
但在蝶戲山的山頂上,不僅墓碑林立,甚至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里的墓地簡直奇貨可居。一切緣由,皆因山頂上,有一個坐北朝南的天然屏障,形狀如同C字型的保護傘,御風擋雨,冬暖夏涼。
這個屏障原是一塊巨大、堅韌的巖石,沒想到經(jīng)過大自然鬼斧神功般的雕琢,如今卻成了一道奇觀。這道奇觀被利用起來,開發(fā)成為空桑公墓第一批商業(yè)墓地,再加上風水先生一番拍案叫絕的吹捧,據(jù)說當年還未開始運營就預售一空了。
外公外婆的墓碑之所以能立于此處,也是舅舅托他岳父動用了龐大的人脈資源,才爭取到的。奚溪暗暗感慨,墓地都快趕上樓市了。
這片區(qū)域的墓碑不算多,看起來比較老舊,一個個矗立有序的花崗石,早已斑駁陸離。外公外婆的墓碑在第十五排最靠里的位置,但奚溪今天并沒有像往常那樣,一排一排地數(shù)著過去,因為墓地間沒有其他人,遠遠僅看見一條熟悉的身影。
她想都沒想,便徑直走了過去。這身影確實是舅舅溫國賦的。
溫國賦是溫若珍的親弟弟。大學畢業(yè)以后,他與當?shù)厥赘秽囉裆降亩畠亨噺┓医Y(jié)婚。奚溪十六歲那年,他隨岳父一家移民去了美國,目前在紐約經(jīng)營一家大型醫(yī)藥公司,專門研制各類疾病的中成藥。自從奚溪的外公外婆相繼辭世以后,他回國的次數(shù)也逐漸變少了,上一次回來還是溫若珍下葬的時候。
“舅舅!”
溫國賦循聲緩緩轉(zhuǎn)身,紫白相間的條紋襯衫,藏藍羊毛西褲,黑色鏤空皮鞋,襯得他偉岸挺拔,氣宇軒昂,一點也不像五十幾歲的人。他和三年前一樣,臉上皺紋不多,戴一副黑框眼鏡,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但依舊炯炯有神,一副老派紳士的作風。只是臉比上次圓了點,白發(fā)較上次多了些。
奚溪忽然覺得舅舅與母親長得很像,舉手投足間,無不流露出母親的影子。頓時,心中又是一陣惆悵。
溫國賦招了招手,朝她喊道:“溪溪,快過來,先給你外公外婆鞠個躬!”
奚溪一路小跑過去,和溫國賦簡單擁抱后,摘下茶色眼鏡,對著外公外婆的墓碑,鞠了六個躬。
溫國賦說:“咱們有三年沒見了吧?”
奚溪微微一笑,回答道:“不止了,上次您回來是媽媽下葬的日子,算起來,該超過三年了?!?p> “哦?算得這樣仔細?你是在責怪舅舅不常來看你嗎?”溫國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大笑起來。
奚溪沒答話,撒嬌般地翹起嘴唇,仿佛討糖吃的小屁孩,最后實在憋得辛苦,也跟著開懷大笑。
“歲月不饒人啊,你看看我,老了多少?今天我還能回來跟你見面,再過幾年,恐怕就要有勞你漂洋過海來看我了,指不定那時候,我只能坐在輪椅上與你說話。”他手握拳頭,敲了敲膝蓋,“這條腿還不賴,登上了空桑公墓,已經(jīng)算個奇跡了。”
“舅舅在我心里就是超人,輪椅這種凡間俗物哪能出現(xiàn)在您的世界里?”
“就你嘴甜,算舅舅沒白疼?!睖貒x輕輕敲了一下外甥女的腦殼,這是奚溪兒時記憶中與舅舅相處時常有的動作,此刻卻覺得異常親切。
溫國賦點燃一支駱駝牌香煙,瞇著眼睛深吸兩口,擺在墓碑前的香爐上,略帶憂傷地說:“老頭子,給您嘗一嘗美國煙!”
奚溪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外公在世時的模樣,這位削瘦的老人正用兩根竹竿似的手指輕輕地拈起香煙,對著暗黃色的過濾嘴使勁吸了吸,然后搖著腦袋說:“老美的煙也不過如此嘛!”
“舅媽這次沒和您一起回來嗎?”奚溪問。
“沒有,宇良的媳婦懷孕了,她每天都忙著熬湯,哪有空陪我?!?p> 溫國賦一面說著,一面讓奚溪幫忙解開地上的黑袋子,將里面用錫箔紙折成的元寶全部倒入長年累月燒成焦糊狀態(tài)的鐵桶里。
“看來舅媽是想抱孫子了?!?p> “可不是么?!?p> 奚溪想起剛得知母親肺癌的時候,她和舅媽一樣,一心想要個孩子,最好能趕在母親大限之前,盡快讓自己懷孕。于是滿懷期待地與武駿臨商量,可對方總以事業(yè)上升期為由,斬釘截鐵地拒絕。還說什么一旦有了孩子,星途就會受到影響,一切打算等事業(yè)穩(wěn)定以后再說不遲。懷孕之事最終不了了之。那是她的遺憾。
不過,真是遺憾嗎?如果當初如愿以償?shù)脑?,這個地球上是否又會多出一個缺乏父愛的可憐蟲?
甥舅二人平靜地蹲在地面上,一起焚化了半桶元寶。銀白的錫箔在火焰中慢慢變成金黃的過程,倒使人過目不忘,甚至暫且忘記了心中的煩惱和不快。
溫國賦拿起杯子,繞著鐵桶澆了一圈祭過的酒水,嘴里嘰里咕嚕念念有詞,這儀式還真有點兒“一樽還酹江月”的意思。但奚溪知道,這么做是把燒往陰間的“錢財”給圈護起來,說明此“錢”有主,其它孤魂野鬼不得搶奪。
當一切儀式結(jié)束以后,溫國賦倏然陷入了沉默,過了許久,他才目光如炬地凝注外甥女的眼睛,劍眉緊蹙道:“溪溪,我覺得你的氣色不太對,最近都忙些什么呢?”
最近在忙什么?這個問題可把她難住了。她在腦子里轉(zhuǎn)了一圈:三月二十四日開始忙著到處尋找丈夫的下落……三月二十九日忙著離家出走……三月三十一日忙著買下H市的房子……四月四日忙著去空桑公墓掃墓……四月十八日忙著發(fā)郵件給鶴田私家偵探社……之后呢?沒日沒夜地打游戲。也許,明天還要忙離婚……確實挺忙的,而且大部分都是自己此前從未做過的事情,可是此刻卻沒有一件能夠說得出口。
她于心底嘆了口氣,敷衍地說:“您知道的呀……我又不上班,成天躲在家里瞎忙……總之,豪門少婦忙什么我就忙什么唄!”
溫國賦默默地聽完外甥女如此牽強、粗糙的一番解釋,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奚溪見舅舅不言語,也就不再說話了。她故意將目光投向別處,斷然不敢與舅舅那雙犀利的眼神對視、交流,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看穿看透。
登時,不知哪兒傳來的一聲鳥鳴打破了這段冗長而拖沓的沉默。
“駿臨在網(wǎng)絡上的視頻,我看到了?!睖貒x的聲音變得十分沉重,他原本只想投石問路,期待外甥女能夠主動告知,可惜一切皆是徒勞。雖然眼前這位令人憐愛的外甥女打小與自己的關系仿若父女,但對她的了解依舊淺薄。無奈之下,他惟有咬咬牙,狠狠心,一針見血。
奚溪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她早該想到,這段令人沮喪的視頻人盡皆知,舅舅看過,根本不足為奇。
這時,舅舅摟住她的肩膀,低聲說:“我絕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你,過兩天,我就到上海去,找他說道說道!”
“不用了……”奚溪雙目含著又苦又澀的眼淚,哽咽著說,“舅舅……這件事我自己可以處理好……”
溫國賦想起了姐姐,當年也是這般模樣。母女倆怎能如此相像?一樣的命運,一樣的倔強,一樣的孤苦伶仃,一樣的獨自承受。感傷旋即侵襲而來,猶如萬箭穿心。
他垂頭嘆了口氣,將這楚楚可憐的孩子摟得更緊了……
離開空桑公墓之前,他們又相跟著去了一趟溫若珍的墓,同樣焚化了半桶元寶。途中,奚溪把近期發(fā)生的事情從頭到尾向溫國賦交代了一遍。溫國賦除了安慰,也沒再說別的,只讓她需要幫助的時候,隨時打電話給他。
溫國賦心想,這孩子的性格今天總算是領教過了,他絕不能把好心幫助變成貿(mào)然施舍。這事必須得好好盤桓,不能病急亂投醫(yī),或者應該從側(cè)面尋找切入點……
下山時,對面連綿的山脈橫跨著一道美麗的彩虹,五光十色,絢爛奪目。
奚溪看過無數(shù)彩虹,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十七歲那年,乘坐直升機前往科羅拉多大峽谷的途中,她依偎在武駿臨懷里,仿佛看見幸福綻放的樣子……
溫國賦打電話叫了位老朋友過來,于是又在山麓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半個鐘頭,這才看見一部黑色奔馳車停在馬路邊上。
溫國賦特意將這位老友介紹給奚溪認識,說以后在H市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找他。
這位老友年紀與溫國賦相仿,身材不高,比溫國賦矮半個頭,一身阿瑪尼灰色中山裝,看上去像位退休后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老干部。他給奚溪遞了一張名片,奚溪禮貌地看了一遍,上面寫著:一寶集團,董事長,祁元斌。
溫國賦讓奚溪親切地稱呼他為祁叔叔,還關照他給侄女找份工作。祁元斌一一應允。
正值飯點,祁元斌開車載他們延公路折向北面,環(huán)山繞到蔚月湖邊,吃了一頓極具特色的大鍋燜魚。
整個下午,奚溪就陪同溫國賦,在祁元斌的帶領下參觀了一寶集團正在開發(fā)的幾個商業(yè)地產(chǎn)項目和辦公大樓。隨后,三人又坐在祁元斌的辦公室里,喝了一壺龍井茶。其間來了兩個人,一位是楠城學院的副院長諸渙山,另一位是H市老字號“賀家飯店”的第十四代傳人賀敬東。
離開一寶集團辦公大樓的時候,已是傍晚六點,由賀敬東引路,去了賀家飯店。
五人上席,奚溪左邊是溫國賦,右邊是賀敬東,對面一左一右分別是諸渙山和祁元斌。
賀敬東開了瓶八二年的拉菲,一瓶茅臺,又吩咐廚房備了一桌子菜:清蒸東星斑、生拆蟹肉燴?;⒊帷浊须u、上湯焗龍蝦、白灼象拔蚌、菠蘿咕嚕肉、鹵鵝肝、沙茶牛肉、椰汁冰糖燕窩……
諸渙山飲了幾杯酒后,面色酡紅,襯上滿頭白發(fā)、以及削瘦的臉型,有點像遠古峨眉山上,某種道不出名字的怪異猿猴。奚溪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諸渙山笑靨豫然,朝她舉起了酒杯。奚溪迅速回敬,抿一小口。
“小奚,我聽老溫講,你是心理學碩士,之前在上海院校有過幾年授課經(jīng)驗,那你有沒有考慮過繼續(xù)做教育?”諸渙山一面說著,一面卷起濕毛巾,擦擦汗涔涔的額頭和油漬漬的嘴巴。
奚溪正要張口回話,坐在旁邊的舅舅溫國賦先開了口:“奚溪剛回來,以后打算在這兒定居,正好需要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彼纯赐馍挚纯粗T渙山,“老諸,楠城學院還招不招教師?”
“老溫,咱倆想一塊兒去了,我方才問她考不考慮再做教育,也有這么層意思?!?p> 諸渙山從香煙盒子里取出一根,叼在嘴里,祁元斌連忙為他點火。他仰天噴出一縷煙霧,接著剛剛的話說:“楠城學院,雖比不上上海的高校,但在當?shù)?,卻是最頂尖的大學了,如果小奚肯屈才過來授課的話,我是頂愿意寫推薦信的?!?p> 祁元斌附和道:“老諸一字千金,寫推薦信可是頭一回?!?p> 賀敬東也湊過來,口中噴著酒氣,輕聲說:“是啊,小奚,聽賀叔叔一句勸,機不可失啊?!?p> 奚溪早有自己的打算,況且目前還有一大堆爛攤子等著她去收拾呢,眼下還真顧不上未來的事情。她笑著對楠城學院的副校長說:“諸叔叔,很感謝您的好意。我最近手頭上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急需處理,所以工作的事情還沒來得及細想呢……”說話間,不經(jīng)意瞄了一眼舅舅溫國賦,發(fā)現(xiàn)他正擠眉弄眼給她使眼色,于是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楠城學院是我非??春玫拇髮W,我一定會好好考慮的。”
諸渙山聽得出來這是一種婉拒,礙于情面,不好繼續(xù)強求,只得似笑非笑地點點頭。
祁元斌和賀敬東面面相覷,各自晃著酒杯。
這時,溫國賦提高聲調(diào),打破尷尬的氛圍,“我剛想起來,溪溪明早要回上海,這次索性就把該忙活的事情全都忙完了,再回諸叔叔這里報到?!彼上獡P了揚下巴,又對其余三人舉起了酒杯,“來,別辜負老賀的美酒,Cheers!”
“Cheers!”五人全干。
八點半左右,奚溪與舅舅和三位叔叔逐一告別,說是明天清晨的車,要趕早回去收拾行李。
到家已是九點,奚溪第一時間泡了個熱水澡,一種闊別已久的愜意活躍了渾身上下每一寸疲倦的肌膚。借著此刻罕見的好心情,她一鼓作氣,翻箱倒柜,總算把一個18寸的行李箱整理好了,擱在大門入口處的鞋柜旁。
溫國賦打來電話,問她到家了沒?明天要不要叫人送到機場?奚溪說已經(jīng)安全到家了,車票是提前訂好的,明天獨自過去就行,不用這么麻煩。溫國賦又說,自己后天也要離開H市,先去天津一趟,再輾轉(zhuǎn)到青島,等項目進入軌道后,再來看她。甥舅倆又聊了將近半個鐘頭,大多是以往的趣事。
掛了電話,奚溪因為明天要早起,所以老早就躺在床上,本想闔上眼睛乖乖睡覺,可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16路車,背吉他的帥氣男生,好像還欠他一句“謝謝”,對了,還有他遺落的筆記本……
她急忙跳下床,光著腳丫跑到“書房”,摸黑從背包里的最底端找到了那個筆記本。她坐在書桌前,打開臺燈,帶著“偷窺”的心境,翻閱起來。
這是一本寫滿原創(chuàng)歌詞和旋律的手稿筆記。她翻開最近寫的一頁,憑著大學時從音樂興趣班里學來的讀譜能力,試著哼唱那首叫做《只是浮云》的歌……
月寒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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