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臂的威爾是個老禿子,滿臉的橫肉溝壑縱橫,大概是整天與死人為伍,沾染了太多死氣的緣故,他的兩只眼睛也變得與眾不同,泛著死魚眼般灰蒙蒙的光,如同兩個混濁的玻璃球毫無生氣。
威爾年輕時候就隨七境大軍參加過許多著名的戰(zhàn)役,現(xiàn)在是鐵甲軍中的唯一的仵作官,這個差事從他在一次戰(zhàn)斗中被砍掉一只胳膊算起已經(jīng)干了十年之久。所謂仵作官雖然帶了一個官名其實說穿了不過是一個收斂死人的晦氣差事。
“與死人為伴對于我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情,我殺過很多人,砍下的腦袋和我喝過的酒一樣多。瞧見這個金閃閃的酒壺嗎?當年它可是荒原之王鮑勃.諾蘭的心愛之物。”老威爾常常在酒勁上頭時這樣對旁人吹噓著。他瞪著那雙混濁的灰色眼珠子,并將手中的黃銅酒壺搖的叮當響。
年近六旬的老頭兒穿著一身與眾不同的青灰色布衣長袍,佝僂的身軀微微顫抖著,一只青筋暴露的手緊握著他心愛的酒壺,而另外一條缺失了手臂的衣袖在微風中如同窄窄的長條旗般飄揚。
那個酒壺是威爾參加平息北方蘭斯洛特家族叛亂時得來的戰(zhàn)利品,橙黃色的表面被磨蹭如同金子般閃閃發(fā)亮,紋飾繁復精美,壺身那個神態(tài)桀驁的鷹獅獸是大名鼎鼎的北方荒原王族蘭斯洛特家族的族徽,雖然已從高貴的主人身邊失落,卻依然映襯著當年的無上榮光。
黃銅酒壺是老威爾身邊唯一值錢的東西,也是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在人前炫耀的資本。里面不僅裝著令人昏昏欲睡的老酒,也裝載著他曾經(jīng)的熱血與榮耀。
仵作官的工作單調(diào)而乏味。見慣了死人和血污的老威爾除了清點一下送到這里的死人數(shù)量,整日都是在半醉半醒的狀態(tài)下無所事事。不過,今天老威爾總感覺有些心神不寧,一大早上起來,就好像有什么事情將要發(fā)生,兩個眼皮輪流著不停蹦噠。
“天曉得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仵作官猛灌了口辛辣澀苦的老酒,一邊喃喃自語。這陰森的地方獨處一偶,平常除了幾個打雜的奴役,很難看到什么活人。雖然是死人呆的地方,這么久來卻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詭異奇怪的事情。
然而,當滿身血污神情恍惚的羅伯特從那扇虛掩的柴門后走出來時,他才總算搞清楚今天自己為什么會心神不寧。
久經(jīng)沙場的老威爾這輩子活人死人見得多了,可復活的死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大陸流傳有古老傳言:來自遙遠異界的游魂可以讓死人復活。可所謂的游魂卻沒有人見過,死人復活的怪事也是聞所未聞。
他連忙吩咐身邊唯一的雜役去通知上級長官。無論如何死人復活都是一件大事,老威爾雖然貪杯,卻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不要怕,我是活人?!绷_伯特看著木頭般的仵作官說道。
“怕?!”老威爾斯好半天才緩過神來,嘴里卻依然倔強地嘀咕道:“我會害怕?!笑話!”
“想當年剃刀嶺血戰(zhàn)中,我與五百甲士做先鋒殺入敵陣斬殺兩千余敵首起,我已經(jīng)忘了害怕是什么感覺?!贝_定羅伯特是活人,老威爾又開始借著酒勁重復他那套讓人生厭的說辭。
從死人堆里鉆出來的羅伯特此刻卻無心理會仵作官的醉語啰嗦。
沾滿血污的衣袍破爛不堪,如一團亂麻布裹在身上讓人無法呼吸。羅伯特用力將其從身上扯下來,除了一個短褲衩,他精瘦健碩的身體都裸露空氣中。陽光下,渾身的皮肉依然如死人般煞白泛著死氣沉沉的青灰色,一道駭人的刀口皮開肉綻,如一條深深的溝渠橫貫整個腹部,這樣的創(chuàng)傷已然要命,若非羅伯特正好穿越附體到上面,這個肉體就只能在死人堆里慢慢腐爛了。
羅伯特低頭看向腹部的傷口,傷口上的血早已經(jīng)流干,邊緣已經(jīng)結(jié)痂,如同大張的黑洞洞的嘴巴。
“要不要來喝口酒暖暖身體?!必踝鞴兕拷Y(jié)舌地看著羅伯特身體上那道令人心驚肉跳的裂口。好半天才從嘴里擠出一句話來。
羅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山谷里陰濕的空氣,空氣混淆著一絲絲衰草爛泥的腐臭味道,可畢竟也比那彌漫著惡臭的停尸棚要讓人呼吸順暢許多。
“酒確實是個好東西?!绷_伯特苦笑。
“你如果能先找塊干凈些的布來裹住我這肚子上的傷口再請我喝酒,那就再好不過了。”羅伯特再次瞧了瞧自己肚子上的大口子苦笑道。
“干凈的布?我這里除了死人用的裹尸布,那里還有什么干凈的布?!必踝鞴倩卮鸬?。
“不過,我這里的鎖魂針倒是可以借給你縫合傷口?!彼^續(xù)說道,轉(zhuǎn)身從旁邊取來一個尖銳的物件。
所謂的鎖魂針名字聽起來有些唬人,其實就是方便仵作把那些被砍斷手腳的死人縫合起來的普通鐵針。
尖尖細細的鐵針足有兩指長,泛著冷光,針頭處微微彎曲,正是為了方便能快捷的穿透死人的皮肉。
“我這里沒有麻藥,死人不需要麻醉。你只有將就一下,不過傳說復活的死人沒有痛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其事?!必踝鞴侔汛┲毬槔K的長針遞到羅伯特手中。
鋒利的針尖穿過皮肉,很快將傷口縫合,縫合好的傷口如同一條丑陋的大蜈蚣趴在羅伯特的肚子上,卻已經(jīng)比剛才那道皮開肉綻的傷口看上去要賞心悅目很多。整個過程羅伯特確實感覺不到疼痛,看來死而復生的人感覺不到疼痛的傳說所言非虛。
看到,羅伯特縫合好自己的傷口,老威爾用一個大粗碗倒上半碗老酒,遞了過去。
羅伯特一邊接過仵作官遞來的酒碗,一邊打量著四周的環(huán)境。這是位于山谷最深處的一片荒涼洼地,洼地偏居一偶,三面被陡峭的石壁環(huán)繞,寸草不生的鐵青色石壁直插云霄,讓人生畏。一條滿是泥濘的崎嶇小路從遠處穿過軍營的官道上分出一個岔路延伸至此,宛如一條茍延殘喘的長蛇橫亙在這荒草叢生的深谷之中。
“不用看了,這里除了我和你這個剛從死人堆里鉆出來的活鬼,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活物!”微醺的仵作官老威爾斯沖著四處打量的羅伯特說道。他打著酒嗝,斜躺在那張搖搖欲墜的破爛藤椅上,似乎快要昏昏睡去。
“這里只有你一個人?”羅伯特望著眼前這個落魄慵懶的老男人,眉頭微微皺起。他并沒有喝碗里的酒,卻又把酒碗遞還給了老威爾。
“這里是死人呆的地方,大家都嫌晦氣,避之不及。有我這個大活人在這守著已經(jīng)不錯了。”老威爾接過酒碗回答道。
“那些死尸怎么辦?就這樣讓它們在這荒涼茅草屋中化成白骨,暴尸荒野?”羅伯特鄒著眉轉(zhuǎn)回頭看了看身后那個堆滿死尸的長棚。
天色陰霾,天空中幾只饑餓難耐的黑色禿鷲在山谷上空盤旋,山谷中這座無人問津的陰森茅草屋如同一副巨大的棺材,令人生畏。破敗的門扇虛掩著,在微風中嘎吱作響。一條腐爛發(fā)白的死人胳膊無力地從門縫中伸出,掌心朝上,浮腫的威爾斯手指僵硬彎曲,仿佛想要抓住這世間一切美好。
“這些人畢竟是為國王盡忠捐軀的戰(zhàn)士,不奢望風光大葬,最起碼也要入土為安才能讓他們靈魂得到安寧吧?”羅伯特轉(zhuǎn)頭對昏昏欲睡的仵作官說道。
“哈哈哈!入土為安?誰不想死后入土為安?!”仵作官抬手猛灌了一口壺中的濁酒,如酒般渾濁的笑聲中帶著一絲無奈的悲涼。
“我聽說雄鹿領(lǐng)地的加西亞家族一向以冷酷無情而聞名于世,今天咱們尊貴的羅伯特爵士怎么變得悲天憫人起來?”仵作官稱呼羅伯特為爵士其實是個戲稱,早在羅伯特成為盜賊的那天起,他的一切頭銜和爵位都已經(jīng)被剝奪。只是老威爾斯可不知道此羅伯特是從另外世界穿越過來的,早已非彼羅伯特了。
“冷酷無情?”羅伯特心中暗道?!霸瓉砦疫@軀體的前世竟然是這樣一個人設!”
在另外的那個世界里,他從小接受的教誨都是溫良恭遜,和善待人?,F(xiàn)在要適應這樣一個截然不同的人設,一時半會兒還有些無法適應。
“你說得沒錯,加西亞家族的人都是冷酷無情之人?!绷_伯特做作的沉下面容,裝腔作勢的說道:“對敵人冷酷無情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可這些都是我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呵呵,老人們說死而復生的人性格都會大變,看來此言不虛??!現(xiàn)在的羅伯特已非往日的羅伯特了?!必踝鞴俨[著兩只昏黃無光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瞅著動作夸張的羅伯特。
老威爾斯隨口而出的話語一語中的,一時間倒讓羅伯特無言以對。
幸好老威爾斯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話鋒一轉(zhuǎn),望著那堆滿尸體的茅草鋪,繼續(xù)說道:“替死人下葬的人,如今也已經(jīng)變成了死人。誰又來為他們下葬呢?”
“變成死人?什么意思?”羅伯特聽不懂仵作官究竟在說些什么。
“你死而復生,性格變了,記憶應該還在吧?”仵作官繼續(xù)說道。
“前日這鎮(zhèn)魂谷中的一場血戰(zhàn),閣下親歷,并且力戰(zhàn)而亡。你應該不會就忘記了吧?”
仵作官提起這鎮(zhèn)魂谷中的血戰(zhàn)時,神色不由自主地凝重起來,捧著酒壺的手微微顫抖,因為緊張的緣故,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哆嗦。
話音剛落,羅伯特的眼前猛然閃過一連串的血腥畫面,如同炸雷般在腦海中炸響。
前日這山谷中血戰(zhàn)發(fā)生時,他還沒有穿越過來。今日聽到老威爾斯提起往事,那個死去的羅伯特的記憶便猶如潮水般涌進他的思緒中來。
只見陰云密布的山谷中黑云壓境,刀劍的光影宛如天際寒星閃爍,隊列肅穆的鐵甲軍團嚴陣以待。雷暴般震耳欲聾的戰(zhàn)鼓響徹云際。
再看山谷四周陡峭的石壁之上,恐怖的黑色骷髏戰(zhàn)旗如招魂幡一般在烈風中飛揚。隨著悠長凄厲的獸人進攻號角劃破天際,狂暴嚎叫的獸人士兵,揮舞著鋒利的長刀和利斧黑潮般沖入山谷之中。
一場獸人與人類之間血腥殘酷的短兵相接瞬時爆發(fā)。
廝殺聲四起,響徹整個山谷。
刀劍翻飛,血雨腥風漫天。
片刻功夫,山谷之中尸橫片野,血流成河。哀嚎聲連綿不絕……
“看樣子你的記憶還在。”老威爾突然開口說話,打斷了羅伯特的回憶。
他繼續(xù)說道:“那天的情況如此危急,四面八方涌來的獸人將我們打了個措手不及。倉促迎戰(zhàn)的鐵甲軍死傷慘重,連我這里挖坑埋死人的幾名雜役都被派上了戰(zhàn)場!”
頓了頓,仵作官繼續(xù)惋惜地說道:“幾個活生生的孩子,回來的時候卻成了幾具冰冷的尸體??上В上?!”
“替死人下葬的人,最后也變成了死人!”羅伯特似乎還沒有從那慘烈的血戰(zhàn)回憶中恢復過來,一個人喃喃自語的重復著剛才老威爾說過的話。
他再次抬頭望向那座堆滿死人的茅草棚,陰森昏晦的茅草棚就聳立在不遠處,如同那墓園中經(jīng)年不變的紀念塔孤獨憑吊緬懷著那些浴血沙場,馬革裹尸的英勇魂魄。
“待他們的尸骨在這山谷中腐化成泥,便無人再知曉他們的名諱,這個簡陋的茅草棚就是死難者最后的豐碑?!绷_伯特在心里默默地想著。
兩人就這樣相對無言。
良久,羅伯特才回過神來。他徑直走到仵作官的面前說道:“老威爾,你剛才是不是說過要請我喝酒?也不知道你這里的酒夠不夠!”。
說完,他捧起那只珍貴的黃銅酒壺,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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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筆煮春秋
斷更良久,今日重提拙筆續(xù)寫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