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冉一邊說著，一邊用力拉狗十三，誰成想，這一拉之下，卻受到了很大的阻力。
他詫異的回頭，看見面前的小女孩，不知何時，已經(jīng)換了一副面色。
之前的膽怯一掃而空，只剩下一臉的傻笑。
“嗯，難道是害怕我放棄了？于是裝作這樣，讓我無法開口？”蘇冉猶豫了一下，蹲下身來，對著她，帶著歉意的說道：“對不起，我這么放棄是有原因的。我待會出了門跟你解...”
狗十三卻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眼神中的笑意也有了焦點：“剛才村長跟我說了，讓我去和得了天花的人住幾天，如果沒有事，就推廣牛痘的接種?！?p> “村長？村長剛才出來跟你說話了？可我都還沒有跟他說天花防治的具體事情?！?p> “我跟他說了。他和往日里冷酷的樣子差距好大，看上去也對這個方法很感興趣，還說如果成功了，我就是村子的大恩人。我不想做大恩人，但我能救村里人了?！惫肥^續(xù)傻笑著答道。
“興趣很大？你跟他說了，這個方法只能適用于沒有得過天花的人嗎？”蘇冉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語氣緊張的問道。
結(jié)合前面的那些內(nèi)容，一個不大好的猜想在他的腦中升起。
“說了啊。村長還...”狗十三眨眨眼，似乎沒有想明白為什么蘇冉的語氣會突然產(chǎn)生這樣的變化。
蘇冉猛然抓住了狗十三的手：“你先跟我出來，我有事要跟你說?！?p> “能不能等一會兒，村長說讓我在這里等他一會兒，我要出去了，待會村長找不到我，萬一不答應(yīng)之前的事情了就不好了。你先等我去跟他說下？”狗十三搖搖頭。
“他來了，就遲了?！甭牭竭@一句，蘇冉的心更沉，卻來不及解釋上多少，用力一摟想要掙扎的小女孩的身子，就要抱著她走出門。
誰知，他剛一回頭，就迎面撞上了走來的古村長。
此時的他，臉上客氣的笑意已經(jīng)不剩下多少，背著手陰陰的問道：“先生，不告而別，不是一個好習(xí)慣吧?！?p> “那我現(xiàn)在告別，今日實在叨擾，在下先去了?！碧K冉飛快地回了句，抱著狗十三就繞過村長，想要走到門口去。
村長并沒有抬手攔他，反倒是冷笑著讓開了身子。
然后，蘇冉便看見了不知何時已經(jīng)堵在了門口的人。
那個摔門的小子，那個臉色不善的中年婦女，幾個身強力壯的仆婢一字排開，將門口堵的死死的。
除此之外，蘇冉還注意到這些人的臉色都不大對勁。定睛一看，他們中的所有人，都或多或少的出現(xiàn)了天花的病兆。
“這個，是不打算放我走了？”蘇冉背對著村長，一字一頓的道。
他隱約感覺自己明白了這里頭的一些關(guān)節(jié)。
一些思之即恐的關(guān)節(jié)。
“當然不是，你不是我們村的人，想走自便?！贝彘L拍拍手，走到蘇冉身側(cè)，話鋒一轉(zhuǎn)：“不過，你懷里的人，可是需要留下來的?！?p> “她不是你們家的仆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們攔不住我?guī)ё咚！?p> “你沒有說錯，但是，她走不走，是她的意愿。也和你沒有關(guān)系，怎么樣，狗十三，我說的對嗎？”
“嗯?！痹谔K冉懷里的小女孩趕忙點點頭，她大概還沒有意識到氣氛的變化，對著蘇冉道：“唔，我沒事的，就是和那些得了天花的村民住上幾天而已?！?p> “沒事個屁，他們想要你死！而且死在你前面的人，可能已經(jīng)不止一個了?！碧K冉心中大罵，嘴里卻不敢說出來，伸手捋了捋女孩亂了的發(fā)絲：“做個實驗，不急這一會兒，你先聽我出去跟你說些事，聽完你在回來也不遲?！?p> “那，村長，我...”狗十三的語氣動搖了，她感受到了蘇冉話語中壓抑著的急切。
盡管她還猜不出來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讓蘇冉的狀態(tài)陡然大變，但在這一刻，她心中的天平開始傾向了這個曾將她從天花中救出來的男子。
“你想要跟著他出去也行，但再進來的時侯，之前說好的，我可就不會認了。”古村長看著狗十三說話的時侯，臉色倒是一直笑瞇瞇地。但這一次，他說出來的話，內(nèi)容上，已不再帶著和藹。
“我，我就出去一下下，就不能...”狗十三還想爭取，卻被村長皺著眉頭打斷了。
“家父重病，我一直親自侍奉湯藥，現(xiàn)在為了你們，我已經(jīng)浪費了很長時間了。如果你不立刻做出抉擇，我就視同你放棄了。”說罷，村長扭頭便走。
“他娘的跟一個小孩玩欲擒故縱?！碧K冉在心中狂吼，低聲在狗十三耳畔急促說了一句“別聽他的，我們走，出去跟你解釋”，就抱著她想要出門。
但緊接著，手腕處就有一陣劇痛傳來，讓他被咬得皮破滴血的手瞬間一松。再回過神時，懷中的小女孩已經(jīng)落在地上，跑到了正欲走遠的村長旁邊。
村長則像是料到了會有這一幕發(fā)生一樣，回過頭，摸摸狗十三的頭發(fā)，目光卻嘲諷的落在蘇冉的身上。
“對，對不起，我害怕這之后就沒有機會了。實驗結(jié)束了，我就來找你道歉。”狗十三跑到村長身邊就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對著面色帶著凄然的蘇冉雙手合十。
蘇冉卻沒有心思去和狗十三說話，他的所有怒火都在這一刻爆發(fā)了。
在村長的笑容中，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那些存留在房間中的濃烈鬼氣生前，是怎樣在這幅虛偽的笑容中化作滔天怨氣纏繞于此的。
連一個孩童都玩弄至此，何談那些已死的冤魂？
“你該死！”蘇冉掏出了隨身的小刀，向著滿臉嘲弄的村長沖了過去。但身形還沒向前幾步，就已經(jīng)被身旁有所準備的壯碩仆役一腳踹的噌噌噌后退到了門口。
手腕處的傷口沁出血花，卻根本比不上蘇冉內(nèi)心的痛苦。他背靠著門，嘴里喘著粗氣，手里的刀子在剛才的動作中沒有握穩(wěn)，已經(jīng)飛了出去。
他不是一個習(xí)武之人，身體說不上強壯，這讓他在這樣的情況下，失去了訴諸武力解決問題的途徑。
“他是個好人，能不能...”狗十三眼中不忍，牽了牽旁邊村長的衣袖。
“如果不是他拿著刀上來，我的仆役也不至于上前。放心吧，沒有傷害他的必要，只會讓他離開。你先進屋坐坐去吧，里頭有熱茶。”村長的語氣恢復(fù)了和藹，指使了一名仆婢將一直回頭看著蘇冉的狗十三帶進了屋子后，才施施然走到了蘇冉的面前。
“你不錯，不像是外面那些招搖撞騙的人，應(yīng)該是個真的能看風(fēng)水的家伙。順著繼續(xù)推理，那個什么牛痘的方子，恐怕也有七八成可能是真的。只可惜...”村長將臉湊到蘇冉面前，低聲的說道：“...你這么聰明，為什么還要淌這趟渾水呢？”
“她只不過是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放她一條生路?！碧K冉全然沒管村長的話。
“呵，開始祈求了？可你有什么依仗呢？”
“厲鬼化做的冤魂，你惹不起，我可以幫你驅(qū)除?！碧K冉咬著牙道。
他不會驅(qū)鬼，但現(xiàn)在為了能夠帶來轉(zhuǎn)機，他只能裝作很認真的模樣。
“驅(qū)鬼？這的確是個誘人的提議。幾年來，那些被我直接或間接害死的倒霉家伙一直跟著我走，我修了一座房子，他們就跟進來。我把房子拆了，再修一座，他們還是跟進來，一直擾亂著我的生活，如果能擺脫的話，對曾經(jīng)的我來說，委實吸引人。但現(xiàn)在！”
村長猛地一把將他的上衣扒開，蘇冉能清晰地看到，一個個鼓起的膿包遍布在了他的胸口，這是明顯的天花跡象。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要死了，人死恩怨了。再有什么厲鬼，還能在我死后糾纏我！”
蘇冉能看到，在村長有些失控咆哮的時侯，在他身旁的家人臉色沒有半點變化。
他們對這里發(fā)生過的罪惡，自己身體的變化了如指掌。
“所以，你就打算把所有能夠挽救這個村子的機會，都掐死在搖籃里?！碧K冉只覺渾身發(fā)冷。再聯(lián)想這個村子里最病重的是這個村長的父親，那么整個村的天花，很有可能都是從村長家有意無意的散布出來的。
“我要死全家了，那些被我盤剝了十幾年的臭魚爛蝦還有什么理由活著？”村長一邊打開了門，一邊將蘇冉推出了門外。
蘇冉面前的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
村長沒有殺蘇冉，或許是因為他的仇恨不在他身上，又或許是他還沒有肆無忌憚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一個來歷不確定的外鄉(xiāng)人的程度。這讓蘇冉撿回了一條命。
但想要再進去，對于現(xiàn)在的蘇冉來說，是不可能了。
那個村長口中的“實驗”，也不可能存在了。
他沒有記住火藥的配方，也沒有飛檐走壁，入戶劫人的功夫。村長家兩丈的高墻，蘇冉最年輕力壯的時侯也翻不進去。更別提對付那些得了天花，悍不畏死的仆役。
深秋的冷風(fēng)呼呼的吹著，寒鴉鳴叫凄切。
蘇冉在門口站了一夜，天明的時侯，他的發(fā)絲里已摻上了白色。
只是一夜之間，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老了。
第二天清晨，蘇冉在門后的柴草堆里，看見了身體失去了溫度的狗十三。
這個生命才來到世間不到八年，便輕飄飄的回到了天空的懷抱。
小女孩的脖子軟軟的，睜大的瞳孔中仿佛還帶著喜悅和不可置信。
蘇冉抱著她，習(xí)慣性的理了理她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就好像她還活著一樣。
在村邊的山頭上，他挖了很大的一個坑，把她小心的放進去，又用手扒拉著土塊，將地面重新填平整。
他沒有立墓碑，大概是不清楚該怎么用文字去記錄她的一生。
“天地間，沒有多少人知道你存在過，但我記住了?！?p> 那天夜里，蘇冉背起包袱離開了這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