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決定離開了?”夫人手指輕輕拂過庭院中含苞待放的花蕾,背對著張心陶問道。
“嗯。”
“為什么?”
“為了去看看這個世界。”
夫人眉頭皺了皺,轉(zhuǎn)過身來,望向這個眼身倔強的女孩。見她眼中不見絲毫玩笑之色,才笑道:“好理由。即使是我那邊,也很少有人會將一次出走說的這么有詩意。再想想別的,現(xiàn)在天下尚算安定。過了這么久,張九齡已經(jīng)作古,那些關(guān)于他的破事也大多塵埃落定,也不大會有人再盯著你一個人。此時離開的確是個不錯的時間點。說說看,這個理由你編了多久?”
“一個...”張心陶下意識地想回答,只是話剛出口,就碰見了夫人那玩味的眼神,聲音也戛然而止。
不過,即使注意到自己上了套子,但猶豫了片刻,她還是抬起頭來,眼神堅定:“我會走的?!?p> “就是說,我同意與否,你都會離開是嗎?”
張心陶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夫人卻似是來了興致,伸出蔥白色的手指輕聲盤算道:“我看看,之前讓你出去的幾次采買,回來的時候,那些采買來的物品大多不能完全抵上你帶走的錢財。我當時只是以為你和心兒一樣,遇到了什么零食雜耍花掉了?,F(xiàn)在想想,你從那是就開始偷偷存錢了吧?”
“是。”已經(jīng)被看穿了,張心陶也便沒有了繼續(xù)遮遮掩掩的理由,大方的承認道。
說罷,提頓了一會兒,她又說道:“出去看看世界,的確只是一個借口。但...”
“但外面的確有什么東西,你一定要去找尋是嗎?”
“嗯?!?p>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來這里的第二天?!?p> “那現(xiàn)在你來了多久了?”
“三年?!?p> “那為什么不在來這里的第二天就離開呢?”
“那時不敢。”
“不敢什么?”
“...不敢去找那個人?!?p> “那為什么現(xiàn)在又敢了呢?”
“不,”張心陶搖搖頭,道:“現(xiàn)在還是不敢。只不過,我怕來不及?!?p> 夫人沒有去問這個女孩口中的“來不及”是指什么,只是指了指遠處屋里東掃掃,西掃掃的侍女心兒:“你走了,她會很傷心?!?p> “我對不起她和夫人?!?p> “你對我來說,不過是他送過來的一個拖油瓶,我這小院子也用不上兩個侍女,你若離開,我求之不得。至于她,”夫人冷笑:“就是一句簡簡單單的‘對不起’就能了事的。你信不信你明天突然消失后,她就會哭個大花臉出來?!?p> 夫人從不開玩笑,甚至很多話說的都很保守。如果那個她嘰嘰喳喳交了三年的“張姐姐”忽然有一天消失,這個丫頭恐怕會郁郁很久。
“對不起?!?p> “我說了,跟我說對不起沒有用。”
“可我只能說對不起,也只能說給夫人一個人聽,只希望夫人在我走后能替我轉(zhuǎn)告下心兒?!?p> “要說自己說去,不要老是找別人來代替!”不知為何,夫人的情緒忽然有些激動,側(cè)過臉去。
她的眼里有晶瑩閃動,卻用力的將雙眼睜大,因為只要一閉眼,就會有淚水流下來。
過了良久,張心陶才見她平靜了下來,這一次,她的話忽地平和很多。
“你走吧,你的話,我會轉(zhuǎn)告的?!?p> 當最后一縷夏風吹盡后的那個天光微亮的清晨,一個背著小包袱,正值二八年華的女孩走出了一間位于啟夏門外的通善坊的宅院,一路出了神京城的北門,一路向北去了。
她不知道為什么最后一刻,那個一直從容的夫人會面臨崩潰,也不愿意去想象那個傻傻的心兒會在發(fā)現(xiàn)她離開后有怎樣的痛苦,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走到那個人的面前。
但是,不走上一遭,又如何能知道結(jié)局?
就這樣,張心陶上路了,在天寶初年的秋天。
從長安一路出發(fā)向北,一路途徑雍州,蒲州,晉州,滁州。張心陶的足跡跨過了大半片的關(guān)中平原。
相較于之前用靈氣御風飛行,日行萬里。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感受,真真實實的用腳步去丈量這片土地。
老實說,這樣的感覺并不好。
出門的第一天,一人背著包袱獨行的她就被那些市井流氓的眼光看的渾身難受。在那一雙雙毫不掩飾的猥褻目光中,張心陶能看見那些人眼中的白色光芒暗淡的可憐,大多數(shù)的地方,都被漆黑的顏色籠罩著。
于是,她咬著牙用不多的盤纏,買了一套男裝,束上了裹胸布,用煤灰在臉上鋪上了兩三層,才繼續(xù)上路。這樣一來,盡管有些難受,但那些惡心的目光也消失了。
再走到后來,秋風吹起,空氣愈發(fā)的干燥而冰冷起來,她的腳裂開了一道口子,每走一步,就會疼一下。走上一天的路,腳底便已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血痂。到了晚上,張心陶就坐在某個廉價客棧的小房間里一點點的將血痂撕開,抹上一點草藥汁后,就再也沒有力氣干別的事情,只能靜靜的披上一層薄薄的破棉絮,蜷縮著身體等待下一個天明。
從上路的那一刻開始,她就知道,她已經(jīng)無法停下來了。身上的盤纏一點點的變少,有時候即使是最便宜的客棧,也已經(jīng)讓她感到了吃力感。接下來走向終點的每一步路,都需要她的精打細算。
“每天三個烤饃,客棧挑城市角落最便宜的,我還能堅持十天。如果每天再少吃一個饃,再走的快一點,能堅持十三天。差不多就能到了。但愿那個隱藏的秘境入口現(xiàn)在在那里?!彼谛睦镄⌒牡谋P算著。
只是,再多的計算都抵不上一場突然的變化。
當張心陶在門板縫隙間漏過的晨光中醒來時,她找遍了周圍所有的角落,都沒有看見那個破舊的包袱。
那里頭,是她所剩無多的銅錢,她昨夜咬著牙省下來、準備第二天早上吃的小半塊烤饃,以及臨行前夫人給她的身份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