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驕陽似火,白光只覺得遍體生寒。
“是巧合嗎?”他捂住了自己的腦子,他知道這個時候不該去回憶那些東西,但思緒卻不可克制的去腦海中游歷這幾天的記憶。
從第一次見到小沙彌起,再到后面的所有交談,甚至包括了當時交談時的所有內(nèi)容。
然而,這些全部回想了一遍,白光依然沒有任何頭緒。
剛才衙役所說的所有內(nèi)容都在指向一個讓他不敢置信的事實:
他的所作所為,除了造成了兩條生命的消亡,既劑寺、大明寺被抄外,也間接的導(dǎo)致了鑒真第一次東渡的失敗!
“難道是我對如海的下毒,被他誤以為是道航的坑害?結(jié)果促使他直接寫下了那封絕筆信,想要死前拉上一整個寺院墊背?”
如海并不知道,道航從李林宗那里求得的了可以保命的證明書。所以這封絕筆信,如果真的潑中了臟水,整個寺院的僧人都會跟他陪葬,這里頭自然包括道航。
白光不知道如海的心性,所以并無法預(yù)測這種情況發(fā)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但是從那包出現(xiàn)在死去的小沙彌的懷里的飴糖看,那的確是白光的手筆。
“如海能寫出這樣狠毒的栽贓之信,肯定還會去找采訪使報信的。我只是機緣巧合下,把這一渡的失敗給提前了罷了。”
拼命的搖了搖頭,他用這個理由,用力地把腦中“是自己的出現(xiàn),導(dǎo)致了鑒真一渡的失敗”這樣的詭異想法排除出去,這太荒唐。
“那接下來該干什么?”白光想著,賣飴糖的店在揚州滿大街都是,自己和小沙彌交易的時候,也避開了旁人,想必自己也尚算安全。
他抬頭看向衙役隊伍遠去的方向,那是采訪處置使的府邸。
“賄賂他?”這個念頭剛一升起,就被壓了下來。他雖然幾十年來斂財不少,但全部放在一個這樣品級的官員身上,還是有些不夠看。何況如果這個人是個小概率的清官,那樣他反而偷雞不成蝕把米。
“那...”白光的眼睛又轉(zhuǎn)了起來,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了。他不安心,也不甘心。
“算了吧?!币粋€聲音忽地在白光而后響起,平靜中帶著淡淡的落寞。
白光猛然回過頭。
盡管聲音變了許多,盡管面前的人的面貌已經(jīng)不復(fù)年輕,甚至可以看見些許皺紋浮現(xiàn)在額角。但白光依然一眼就看見了那熟悉的、一如既往的平靜的眼睛,和瞳孔里倒映出他自己惶然的樣子。
棕色普通僧衣,鑒真幾十年的打扮沒有絲毫的變化,那些華麗的袈裟只有在官員巡查時才會穿出來敷衍一二。
兜帽掩飾了面容,但白光沒有問鑒真是怎么認出他來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做了什么的,也不需要問。
他的一句“算了吧”已經(jīng)昭示了一切。
“怎么能算了,這只是一次錯誤的操作,那個該死的如海...”白光反駁道,可話尚未說完,就在鑒真緩緩而堅定的搖頭中被迫停了下來。
“今天早上,我在前往如海禪房的路上,看到了那個小沙彌。他在僧院的角落里,跪在我面前,完成了他這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懺悔。我寬他,希望他的罪已被恕??伤€是義無反顧的離開了,說自己還有如海留下來的一封信,他在如海僧房的一個蒲團下面找到的。信封面上寫了,給采訪使,四個字。他說要用自己的罪贖來修來世的菩提...”
鑒真沒有和白光去說他做了多少孽,只是安安靜靜的講述著。
“...后來,我在寺院樓上,目送著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起過自己名字的小沙彌,走向了采訪使居住的方向...”
白光目光閃爍起來,欲言又止。
鑒真像是知道白光想說什么似的,嘆了口氣,繼續(xù)道:“...那封信里頭寫了什么,我雖然與如海不算親近,但大抵也能猜到需要交給采訪使的書信里,不會有什么善事??晌疫€是讓他去了,這是他自己覺得的最后可以贖罪的機會...”
“...一個多時辰后,成批的衙役如約而至。他的自我了斷也在某個小巷里結(jié)束了。這些,你恐怕也知道了?!?p> 說完,鑒真抬起頭,平靜的眼眸中,落寂的神色更深了。
“他口中的那個給他飴糖換毒藥的人,是你吧。”
白光點點頭,鑒真的口氣中沒有疑問,他是否承認已不重要。
鑒真道:“我不希望你再有多少風(fēng)波了。當初,我在你身上有莫名的感覺,一種和旁人不一樣的感覺,所以才會和你結(jié)下一段緣分。后來,你離開了大明寺,我也當是緣分走到了一個盡頭,也沒怎么在意。不過明債給我看了你留下的那段話,我也記了下來,想著多年后的重逢會是什么樣子。普照和榮叡幾位日本僧人邀請我東渡傳法時,我想起了和你的約定,但最后還是答應(yīng)了東渡的請求。只是在心中嘆息可能這場重逢在今世難期...”
他的聲音變得黯然:“...可是,我竟然還是遇到了你,在東渡前。這本該是人間一件樂事,可惜...”
白光知道鑒真未盡之音里有什么,他有很多想說的,但鑒真的回答讓他所有的話都堵在了胸腔里,無法說出。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會想殺掉如海,你有你自己的秘密。我不便詢問,人也老了,沒有興趣去探索多少新鮮的故事了?!?p> 鑒真閉上了眼睛,烈烈的陽光下沒有微風(fēng),也看不到拉得老長的影子。但白光卻忽然覺得面前的鑒真變得蕭索了許多,這一刻的他看不到半點得道高僧的寧靜,也沒有當初青年時游學(xué)長安的灑脫。
他更像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像是白光上輩子讀到的余華《活著》里的那個剛剛看到最后一個孫子也死去的富貴。
“如海若圓寂,以及背后還有的很多牽連,可能會有比現(xiàn)在更大的損失,這或許便是你所說的報答了??蛇@樣的報答,以那樣的代價,我到底還是個沒有成佛的俗人,我沒有辦法接受。所以...”
“...你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