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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杈記

織機音樂

木杈記 火洲飛塵 2928 2020-06-07 07:57:06

  最近工作比較忙,腦子里裝著這樣那樣的材料,連睡覺也總睡不踏實,常常會做一些很奇怪的夢。這不,昨晚竟夢見自己小時候母親織布的場景來了——早晨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我的小床和旁邊母親的織機上;梁上的燕子在歌唱,我躺在被窩里,睜著眼,一會兒看燕子,一會兒看織著布的母親;母親低著頭,一下一下有節(jié)奏地踩著織機的踏板,她的手把魚一樣的梭子在彩色的紗線間投來投去,“咔嚓——哐哐,咔嚓——哐哐,……”,七彩的布就一絲一絲地長出來了……。正夢著呢,卻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醒了,看看時間還不到六點,我便不著急起床,靠著枕頭瞇著眼繼續(xù)回味起小時候那甜美的回憶來。

  小時候,我們穿的衣服大都是母親親手織的粗布縫制的——不光是衣服,還有床上的被褥、床單,居家用的包袱、圍裙,裝糧食的布袋,等等,無一不出自母親之手。記得每當(dāng)換季的時候,我們就會很很期待母親做的新衣服,而且?guī)缀鯊膩聿粫憾鞎r又暄又軟的棉衣棉褲,春秋天的帥氣的薄夾衣和花格子襯衫,夏天的有松緊帶的花格子短褲,每個人都會有一兩件。

  那些衣服的顏色和花樣也有很多種,冬天的棉衣主要是藍、灰、紅等單色的,由織好的白粗布染色后裁制;其它季節(jié)的單衣的布料則是顏色或深或淺的大小花格子布或條紋布,由染好色的棉線直接織成。我那時候常想——母親和鄰家那些大娘、嬸嬸們怎么就那么能呢?那么好看復(fù)雜的花色她們竟然也能織得出來!不過,仔細想想,她們織成那些漂亮的布也是挺不容易的事,從軋棉花、紡紗開始,要經(jīng)過很多步驟。

  記得每當(dāng)快到入冬的時候,地里的農(nóng)活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母親就會把留好的棉花拿出去加工,先脫掉棉籽,再彈成均勻的棉絮。那時有專業(yè)的彈花人遛鄉(xiāng)攬活,推著車在村子里拉長調(diào)子喊:“彈——棉花嘍!——彈棉花!……”人們便把棉絮包子拿出去交給他,下次就把彈好的再帶過來。那彈好的新棉絮又松又軟,象雪一樣白。彈好的棉絮可以用來做新棉被和棉妖,但新棉被和棉妖不需要每年都做,故而新棉絮主要還是用來紡紗、織布。

  紡紗的棉絮先被搓成一尺多長、二指粗細的棉絮條(布吉,buji),搓那種棉絮條要用細的高粱莛子——取一片棉絮搭在莛子上,在桌子上輕輕一搓,然后把莛子抽掉,一根棉buji 就搓成了。我和哥哥有時候也被叫來幫忙,跟母親一起搓棉buji ,搓好的就用包袱包起來放在衣柜上,母親防紗的時候可以隨手取用。

  那時候冬天的晚上我們常常都是在母親紡紗的音樂聲里入眠的,現(xiàn)在回味起來,那也是極為溫馨甜美的場景。那時我們一家人晚上都呆在同一間屋子里,屋子一側(cè)是我和哥哥的小床,另一側(cè)是母親、父親和小弟的大床;大床旁邊窗戶下的桌子上點著帶玻璃罩的煤油燈,哥哥在燈光下寫字,父親坐在哥哥跟前看書,我和小弟在大床上玩耍,母親則在一旁“嗡嗡嗡”地攪動著紡車紡紗。當(dāng)我和小弟玩累了,我們就自己鉆進被窩里睡覺,哥哥繼續(xù)寫字,父親繼續(xù)看書,母親則繼續(xù)紡紗……再后來,我半夜醒來起夜的時候,父親依然在燈下看書,而燈影里母親的紡車仍在“嗡嗡嗡”地響著,紡車旁的笸籮筐里已堆了好幾個中間粗兩頭細的紗線穗。

  就這樣,母親一個冬天就會紡出一大堆紗線穗。到了春天,當(dāng)柳樹發(fā)芽的時候,人們從黃河引來河水漫灌了村前村后的麥田,渠里多余的水就會充滿我家屋后的池塘。池塘里的水清清的,柳樹的嫩技輕拂水面,鴨子們在水面上嘻戲,這時候,母親和我那些鄰家大娘、嬸嬸們就會在池塘邊的空地上搭起木架,染紗線、刷織機,然后開工織布了。

  那時候母親她們?nèi)炯喚€的場景特別熱鬧。有人從集市上買來各種顏色的染料,在池塘邊的空地上支起好幾口鐵鍋,鐵鍋里添了水,加上染料,然后點了火燒開,再把雪白的紡線放到調(diào)好顏色的鍋里煮,邊煮邊輕輕攪動,確保染色均勻。染好色的紗線先從鍋里撈出來,放到瓷盆里放涼,然后掛到樹林里的架好的竹桿上晾干。那段時間,林子里連著好幾天掛滿五顏六色的紗線,每當(dāng)微風(fēng)吹起,紗線就彩云般輕輕飄舞,特別好看。

  聽母親說染線時調(diào)色是其中最有學(xué)問的事兒,只有行家里手才能把顏色調(diào)正,當(dāng)時她的妯娌們當(dāng)中僅有個別人掌握那種技巧,因此她們總是搭伙調(diào)色,把各自的紗線打了記號一起染好,晾干了再分工。記得那時母親她們忙著染紗,我和一群堂兄弟姐妹便在池塘邊玩耍,有時我們會偷偷蘸了染紗的染料水把臉上、衣服上染得花花綠綠的相互取笑,由于衣服上的顏色很難再清洗掉,有幾個領(lǐng)頭的搗蛋鬼沒少挨了巴掌。

  紗線染好晾干后,母親她們就開始刷線,把各種顏色的線按設(shè)計的條紋一絲絲排好,纏到織機的線軸上,這些就是所謂的“經(jīng)線”。刷線時各人各家的布的經(jīng)線長度根據(jù)紗線的數(shù)量設(shè)計,但一般也不能太短,若有的人的紗線太少,也會跟別人一起搭伙織布。

  刷線也是挺有意思的事。記得要先把線軸在一端架好,在幾十丈遠的地方架一根木桿,然后把一把紗線在旋風(fēng)車上撐開,找出線頭系到線軸上,然后扯著線往木桿那邊跑,掛到木桿上再跑回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我那時候腿腳麻利跑得快,每次刷線都被哄了來幫她們拉線,常常跑得滿頭大汗而不知疲倦,當(dāng)然也因此掙來了不少糖吃。

  當(dāng)把所有的紗線都拆開、布完、拉緊,母親和那些大娘、嬸嬸們就拿著刷子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一起湊上來了。刷線的目的就是把不同顏色的紗線按設(shè)計的布的條紋一根挨一根排好,要成雙成對,那是極為細致的活兒,一根線都不能錯亂。她們一邊刷一邊把線軸卷起來,最終卷作一軸;每一種花色條紋的布要分別刷好,各自卷起來,然后就可以裝到織機上織了。

  經(jīng)線裝到織機上之后還有一道復(fù)雜的工序,好象叫做穿繒,不知具體是怎么做的,我那時貪玩,從未仔細觀察過。只記得當(dāng)時母親坐在織機上,要一聲不吭、全神貫注地穿好久才能穿完。

  然后就是織布了??棽家劝鸭喚€再纏成紗穗裝在梭子里,織前還要把線用清水打濕。母親當(dāng)年是織布的高手,我曾經(jīng)觀察過她織布的動作,記得她左右腳交替踩著踏板,一手投梭,一手接梭,踩一下踏板投一次梭,拉兩下機檔,手腳配合協(xié)調(diào),“咔嚓——哐哐,咔嚓——哐哐,……”,極富節(jié)奏感。不過,當(dāng)年有個跟母親一起搭伙織布的嬸嬸就不行,她不僅織得慢,織布節(jié)奏沒規(guī)律,還經(jīng)常掉梭。

  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年春天,那個嬸嬸早晨常來我家上機織布,我那時賴床不愿起早,就強閉著眼睛聽她們的織布聲。一開始是母親織布,我就睡得很安穩(wěn)。而后,那個嬸嬸來了,母親便去做早飯,由她來織,這時她就會弄出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魔曲來,不信你聽:“咔嚓——哐哐,哐!咔——嚓——哐!哐哐……啪嗒!哎喲,我哩娘來——咔嚓——哐哐!哐,咔嚓——哐,哐!哐,咔嚓……!”我聽得心里著急,就縮在被窩里皺著眉喊:“嬸兒!你能不能小心點織布?——一會兒這樣,一會兒那樣,吵得人睡不了覺!——我娘就不象你這樣!”

  可是那嬸嬸并不覺得不好意思,反而不客氣地打趣我:“喲,好,小兒來,睡不了覺就別睡了嘛!你咋還睡呢?再睡太陽就要曬糊腚了!”然后繼續(xù)自顧自地演奏她那不著調(diào)的織布魔曲。又過一會兒,我實在在被窩里呆不住了,只好趕緊爬起來,穿上衣服逃出門,去找別的孩子玩去了。

  從那以后,我早晨只要聽到這個嬸嬸進門后跟母親打招呼的一聲音,就馬上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逃跑,以免遭受她織布魔曲的折磨。

  ——不過,時光過去了那么多年之后,現(xiàn)在再閉上眼睛想一想,似乎那嬸嬸當(dāng)年不著調(diào)的織布魔曲也跟母親的織機音樂一樣,穿透了遙遠的時光,帶來了新的別樣的韻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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