瑚濟(jì)寨乃依山險之勢而建的噶柵,連綿山脈,其間叢林密布,天色陰晦時,隱而不現(xiàn);晴朗之時,才稍露形跡。眾人望著寨旗而去,卻時時尋不到噶柵所在。
揚吉努氣急敗壞地道:“這廝完布祿哪里尋的這個鳥地方,明明望得見,卻怎地也找不到!”
忽地,一名老者閃在眾人面前。打量著有六十多歲模樣,衣衫襤褸,白眉銀發(fā),卻是明人發(fā)髻。只見他顫巍巍地上前一千兒,喘著粗氣而起,“我家主子已經(jīng)恭候葉赫貝勒們多時,請隨我入寨吧!”
兄弟二人十分詫異,難不成一路而來的蹤跡都被人掌握不成?
清佳努留了個心眼,問道:“老人家且?。∧慵抑髯邮呛稳?,怎知我等為葉赫貝勒?”
老者說道:“我曾在撫臺衙署當(dāng)差,見過二位貝勒往來其間,自當(dāng)認(rèn)得。”
兄弟二人互視一眼,將信將疑,眼下又無計可施,只好叫下屬們提了擔(dān)子,隨著那老頭迤邐朝密林而去。
努爾哈赤背著哈思虎跟在人群后面。不一時,只見寨門聳立,兵弁環(huán)衛(wèi)。
瑚濟(jì)寨的兵弁列隊排出一條路來直通會客廳。眾人被請入內(nèi),一聲“掌燈”,陰暗的屋子瞬間亮了起來。廳首端坐著體格寬大的正是瑚濟(jì)寨固倫達(dá)——覺爾察完布祿。
完布祿在建業(yè)初期早聞海西南、北兩關(guān)的聲勢。南關(guān)以哈達(dá)的萬汗王臺為首,北關(guān)便是眼下這兩位葉赫貝勒統(tǒng)領(lǐng)。他們在開原一帶盤踞,兵多將廣,互不相讓,聲勢極為浩大,是建州和野人女真二者相加所不能及的。此時莫不是有天大的事,南關(guān)統(tǒng)領(lǐng)如何會親自造訪?
完布祿令人看茶,轉(zhuǎn)向尾座的那個少年,其一幅面容疲憊之色,遂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努爾哈赤報上姓名,欲開門見山,搶在葉赫之前請求借糧一事,可完布祿只“嗯”了一聲,便不再理睬他,徑起身向葉赫貝勒們作揖,朗聲道:“因得消息略晚,不及下山親迎,令二位貝勒失途費力,確實不該啊?!?p> “哪里話!”清佳努一打進(jìn)屋掌燈后便仔細(xì)端摩完布祿,只見他印堂開闊,眉毛濃厚下垂,鼻梁高挺,又生一副飽滿臥蠶,心想他不是尖酸計較之人,心胸更沒得說了,遂笑道:“我兄弟打馬至建州,第一站便奔布祿兄這里,早聞瑚濟(jì)寨主義薄云天,有綠林好漢的風(fēng)范,且與各屯相處親密無間,又常有劫富濟(jì)貧之舉,武功更當(dāng)不在話下。為此,特來拜會!”
完布祿聽得此人等一次見面便使巧言相對,不由地更加懷疑他們的意圖。只勉強一笑:“我倒是很希望建州團(tuán)結(jié)起來,不過,以我這微末之力,勉強自足罷了,‘義薄云天’的威名哪里及得上一二呢?!?p> “布祿兄定然有心想做到‘義薄云天’,不然山下哪里會擺出‘跡處青山,身居綠林’的字幅呢?咱們在漢人眼中都是草芥,可我們不甘墮落,又無可奈何??!所以‘綠林好漢’的稱謂,使我們心中稍稍慰藉罷?!鼻寮雅刮丝跉?,因壯志難酬,心生失落之感,一下子全現(xiàn)于表面。他咬緊牙關(guān),悶氣也吐不出來。
這時,葉赫的奴隸阿哈們端著禮盤魚貫而入,錦布一啟,盡是些漢人物件兒:綾羅絲綢、青花瓷器、鎏金銅佛、蟠虺紋銅鏡、岫巖玉,還有一盤壘成山形的赤金條子。
完布祿見了如此重禮,眉頭一皺,心感他必有重事相央,還未等開口說話,卻見清佳努神采奕奕地起身說道:“成大事者,無外乎馭人之道,馭人最基本的無外乎舍得重金——布祿兄,請笑納吧!”
完布祿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如此雄財,難得一見,他想用我干嗎呢?”說道:“如今我們建州人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耕稼樹藝、紡織績纴,生活物資大抵能夠自足;馬市易物,更有余潤。二位貝勒的奇珍之物,恕草人我消受不得,還請收回罷?!?p> 清佳努見他毫不為之所動,稍有氣憤。
弟弟揚吉努知他秉性,好歹葉赫貝勒的名分在女真是與哈達(dá)的萬汗王臺平起平坐的,就連大明遼東的大小官員也要禮讓三分。完布祿何人?敢公然相拒,居然教我等面皮不好看。只見哥哥正愁眉深鎖,便忙起身一揖,賠笑道:“這些寶物都是萬歷汗御賞給入貢者的……來路干凈得很?!?。
話未完,完布祿早按耐不住,“御賞之物,草人更不敢私有,還請爺們兒藏之于府庫,以免萬歷汗親自垂詢!”他的言詞頗為決絕,令清佳努一愣。
揚吉努收斂驚容,綻笑道:“布祿兄既然用不上這些——哥,你干脆來些實在的罷!”
清佳努會意,這是他們早就安排好的,就怕完布祿不為所動,果然如此。則令人送上一塊布包,由他親自展開,里頭乃是一疊厚厚的布票,均有朱印。
清佳努苦笑著,似乎極為舍不得,“這是南關(guān)哈達(dá)的敕書,足有五十道!若剛剛的那些禮物布祿兄視為微渺,那這份禮物,足以證明我葉赫族人誠意之至了吧!——布祿兄,我清佳努畢生沒求過人什么,總求你這回……”
完布祿見了這厚厚一摞票子,心中早砰砰跳得不停了。這是整座女真最寶貴的東西,自從大明王朝發(fā)行了此物,整個女真就從未太平過。多少族寨為了他爭得頭破血流、家散人亡。它就像是魔鬼的召喚,既可怕、又誘人。因為得到了它,就可以擁有女真人畢生所向往的富貴榮華!就連坐在末梢的努爾哈赤也不禁歪了眉頭,垂涎三尺地盯著那些敕書。
“貝勒爺,你們說實話吧,到底想讓我做什么?”完布祿有一絲繳械投降的意思,吁了口氣,又轉(zhuǎn)首望了一眼敕書,心想:“這五十道敕書,我瑚濟(jì)寨辛苦一輩子也不能夠企及到零頭,這般大巨頭,到底該是有賣血的補償罷。”
“很簡單?!鼻寮雅娝F心稍有松懈,遂忙道:“我聽聞令公子安費揚古弓馬高超,有萬夫不擋之勇,所以我們兄弟想借此人與我葉赫做裨將,并想讓布祿兄出一支人馬,襲擊猛骨孛羅的馬市之路?!?p> “猛骨孛羅可是萬汗王臺之子?”完布祿依稀識得此人,只因王臺與自己有些交情。
近年葉赫與哈達(dá)形同水火,互不相容,朝廷更咬死作壁上觀的道理,按兵不動,任其糾纏,至王臺憂憤而死之后,哈達(dá)亂起蕭墻,早不復(fù)昔日強盛。
葉赫趁機而入,離間其子,導(dǎo)致哈達(dá)天翻地覆。
而王臺四子猛骨孛羅聯(lián)結(jié)諸酋,異軍突起,舊將盡歸,最令葉赫頭疼,大局竟有回旋之勢。
葉赫兄弟嗅覺極銳,見勢頭不妙,乃立即尋求援助,故找到了完布祿頭上。
完布祿思索了一陣,覺得此事非同小可,必須要從長計議,遂道:“犬子安費揚古組了牛錄出遠(yuǎn)門狩獵,不知歸期幾何,而我戰(zhàn)傷累積,已不能再受顛簸,還請貝勒爺們另尋高明罷!”
清佳努道:“兄弟不必多慮,與令公子修書一封,召他盡快歸來,就說有親教他相選?!?p> “開什么玩笑?我暫時沒有給他指婚的打算!”完布祿瞟他一眼,猜測他內(nèi)心打著什么算盤。
只見坐在一旁的揚吉努笑道:“莫慌嘛!我長女年已十九,尚未婚配,許給安費揚古,正當(dāng)合適!”
“——送客!”完布祿終于受不得他們百般利誘,內(nèi)心憋足憂憤之氣,說道:“當(dāng)我完布祿是貪圖富貴之人?你葉赫與我瑚濟(jì)寨相格甚遠(yuǎn),風(fēng)馬牛不相及也!我想二位的戰(zhàn)略部署也太過于深入了罷!——你們來錯了地方,沒有先教建州都督知道嗎?”
“兄臺放心,阿太都督已經(jīng)大起義兵,已經(jīng)宣誓和哈達(dá)余孽勢不兩立?!鼻寮雅靡獾卣f道。
“他算哪門子的建州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