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了。睡在恒溫的病房里就是這樣,如果不往窗戶外面看,幾乎判斷不了時間。像在家里時那樣,半夜因為電風扇的定時結束而熱醒的情況也一概不會發(fā)生??偟膩碚f,這一覺王建業(yè)睡得很好。
2016年8月8日,星期一,他想。睡了個好覺的王建業(yè)醒來的時候頭腦很清醒。
從床上爬起來洗漱的時候,他覺得身體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好多了,確實如此,并非他的心理作用。他在病床上得到了某種類似于充電的治療,現(xiàn)在感到自己又重新充滿力量了。
喲,瞧瞧,這老頭不是挺精神的嗎?對著衛(wèi)生間的鏡子給自己剃胡子的時候他想。他的手臂抬得一點兒也不費力,動作也不拖沓,一種久違的輕快感彌漫在他的全身??蓜e小瞧了這個老頭哦,他可是個打不死的小強呢!王建業(yè)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笑容。
去洗漱的時候王建業(yè)才看清楚了同一個病房里的另外兩個病友。都是老年人,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嘟著嘴一聲不吭。一想到早晨半夢半醒時聽到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就是來自于這兩位,王建業(yè)不禁感到自己的狀態(tài)在三人之中一定是最好的,不禁有點得意。當他端著臉盆從他們的床前經(jīng)過的時候,那兩個人都瞇著眼睛看著他。他覺得有必要跟他們打個招呼,放慢腳步張開嘴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于是他只好悻悻然地合上嘴巴,走回自己的簾子后面去了。
差不多8點多鐘的時候,蘇菲才來。那個時候,距離王建業(yè)的起床已經(jīng)過去兩個小時了。也許是因為點滴的作用吧,王建業(yè)倒沒有餓的感覺。他一直豎著耳朵聽外面的聲音,聽到蘇菲的腳步從走廊里傳來的時候,他著實感到高興。
“我感覺好多了,可以出院了?!蓖踅I(yè)的眼睛因為看到蘇菲而閃閃發(fā)光。
“那太好了,你不在家家里可冷清了?!碧K菲笑瞇瞇地說,“等你吃完飯,我去問問醫(yī)生看看?!彼贿呎f著,一邊把早餐從保溫飯盒里拿出來,擺到小桌板上。
“要煎雞蛋吧?”還沒等王建業(yè)回答,蘇菲就把盛著兩個漂亮的圓形煎雞蛋的小碟子擺到了王建業(yè)的面前。這是繼油條之后又一個王建業(yè)喜歡但是因為不夠健康而被蘇菲否決掉了的食物。不過蘇菲對煎雞蛋的否決并沒有成功,實際上,溜出去吃面的王建業(yè)差不多每次都會要求加一個煎雞蛋,有的時候還是加兩個。
“哇!”王建業(yè)做出一臉驚喜的樣子。
小碗里盛的是小米紅棗粥,因為有圓圓的紅棗片在,所以甜甜的,很好吃。蔬菜是紅莧菜,盛在碟子里,綠綠的葉子下面只有一點點紅紅的湯,很好看。主食是兩個紫色的饅頭,紫薯面的,應該是從家門口的早點攤買的。
王建業(yè)開開心心地把蘇菲帶來的早餐一掃而空了。吃飽了之后很愜意地斜靠在床上,輕輕地摸自己的肚子。
“看樣子是真好了呢!”蘇菲一邊收拾碗碟,一面笑瞇瞇地說。
但是,等蘇菲從醫(yī)生辦公室回來的時候,她臉上的表情不一樣了。她想擠出一些笑容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可是在王建業(yè)的眼皮底下,那根本不管用。
“怎么樣?我可以出院了吧?”雖然心里咯噔一下,但王建業(yè)還是咧嘴笑著問了這個問題。
“恐怕不行”,蘇菲的眼睛看了一眼王建業(yè),他注意到她的眼眶有一點紅紅的?!搬t(yī)生說現(xiàn)在狀態(tài)還不穩(wěn)定,還需要留院觀察。”她故作輕松地說。
“那醫(yī)生有沒有說我到底怎么了?”王建業(yè)皺著眉頭,他想起來之前在公園里聽那些老頭兒們講過的一件事情。有一個人家的老爺爺,因為感冒住院了,結果感冒好了醫(yī)院也不放他出院,但對于老爺子到底患了什么病也是支支吾吾的。后來老頭子硬要出院,家里人拗不過他只好給他轉了院。這才知道,先前的醫(yī)院之所以留著他,只是因為醫(yī)保。他們這個單位,每年每個人有幾萬塊錢的住院治療額度。王建業(yè)想,自己莫不是也被無良醫(yī)生盯上了?
“呼吸系統(tǒng)的問題,這里是呼吸內(nèi)科?!碧K菲平靜地回答他的問題,眼睛卻不看他,而是盯著窗戶外面空無一物的天空。
“可是我呼吸很順暢??!”王建業(yè)爭辯,蘇菲模棱兩可的回答越發(fā)讓他堅定了自己的猜想。他只是感了個冒,那幾天虛弱了點,現(xiàn)在感冒好了,當然就什么事情也沒有了。他急于讓蘇菲明白他的猜想,不,不僅是他的猜想,應該就是現(xiàn)實。他大聲地說:“我根本就沒病,我已經(jīng)全好了!他們想把我留在這里,可是我要回家!”
床簾的那邊傳來咳咳咳的咳嗽聲。
蘇菲一言不發(fā)地看著王建業(yè),她的眼神終于停留在他的臉上了。他注意到她的眼眶更紅了。
“別鬧,乖?!彼K于說出了幾個字?!搬t(yī)生給你安排了一次檢查,全身的,但是要排隊,得過幾天。在檢查前你先在醫(yī)院住兩天,等檢查結果出來了,要是沒有問題,我們就出院回家?!彼陌矒嵊欣碛袚?jù),已經(jīng)不是王建業(yè)發(fā)發(fā)脾氣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王建業(yè)氣嘟嘟地往枕頭上一靠,哼一聲扭頭看著窗外。
蘇菲沒有啃聲,也沒有走動。他以為她會走過來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但是她沒有。王建業(yè)有意識地動了動手指頭,確定它們的位置。但是,沒有蘇菲的手的暖暖的觸感,他有點失望。
“你的書怎么樣了?”見蘇菲一直不說話,王建業(yè)終于扭過頭來了,換了個話題。
“今天要和小苗一起去見編輯,把寫好的一章給他看看,要是沒有什么問題,其他的部分也就這樣寫了?!碧K菲慢慢地說,她的樣子一點也不興奮,不同于她以往說起菜譜時的興高采烈,而是低沉的,像是在說一件因為是任務而不得不做的事情。王建業(yè)感到疑惑。
“沒問題的,你寫的,小苗畫的,一定OK的?!蓖踅I(yè)從剛剛還板著的臉上擠出一臉笑容。他不知道怎么鼓勵蘇菲,這么多年來,蘇菲在各種事情,不論是生活還是工作上都從未讓他操心過。蘇非要寫書,這是第一次,王建業(yè)想要為她做點什么。他才放出了豪言壯語,要幫她分擔家務,可是轉瞬之間,他就病倒了?,F(xiàn)在,他病好了,卻被囚禁在這醫(yī)院里,他煩躁!煩躁!
“嗯?!碧K菲似乎不想就書的問題再說什么了,也許她的心思還停留在他們剛才的爭論上。
糟了,我又惹她生氣了。王建業(yè)在心里嘀咕?!澳悄慊厝グ桑忝δ愕??!蓖踅I(yè)做出乖巧的樣子,“一會兒依依要來找我玩兒?!彼岢隽诵」媚镞@個玩伴,多少顯得自己不那么無聊,可是轉念一想,似乎顯得自己更加無聊了,于是趕緊補充了一句,“我給她讀故事書,她認識的字還不夠多。”當然,這句話在撒謊。
“好吧!”蘇菲從床頭柜上拎起了保溫飯盒和她的背包,“你安心待在這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都告訴醫(yī)生?!彼謬诟懒艘槐?,然后才說著“那我走了?!鞭D身朝病房外走去,才走一步,突然停下來,回頭看了看床頭柜上的藥瓶子。這一次,她轉過頭去,真的走掉了。
走廊里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一陣落寞襲上王建業(yè)的心頭。
沒過多久,傅玲玲就牽著依依來了。傅玲玲穿著護士服戴著護士帽,可見她是在上班間隙抽空到這里來的。依依穿著淺藍色配套的短袖T恤和短褲,背著她的粉紅色的小書包。伴隨著她的腳步,書包里的東西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哐當哐當?shù)穆曇簟?p> 把依依送到了之后,傅玲玲只是跟王建業(yè)打了個招呼就走了。當然,臨走之前,她蹲了下來,拉著依依的手要她再次保證絕對不給爺爺惹麻煩,要乖乖的。王建業(yè)覺得好笑,他想依依肯定是軟磨硬泡了一番的。
待王建業(yè)的點滴打完了之后,他們才正式進入了玩耍的環(huán)節(jié)。在此之前,依依一直坐在椅子上,趴在王建業(yè)的腿旁邊畫畫。她畫的是菜青蟲和蝴蝶,還有一些看不出來是什么品種的植物,小草還是蔬菜什么的。王建業(yè)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畫畫,他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小苗也喜歡在他的旁邊畫畫。當他坐在沙發(fā)上看報紙或者看電視的時候,她就在他不遠處擺開水彩筆和圖畫本畫著什么。有的時候,王建業(yè)不小心睡著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些裸露著的皮膚不知道什么時候也被圖畫本收編了。手腕上有樣式時髦的粉紅色的手表,大腿成了綻放著鮮花卻又長滿雜草的花園(可見,這個園丁不怎么勤快?。?,還有手臂,通常成了動物園,小兔子小熊貓小老虎小獅子(呃,它們能養(yǎng)在一起嗎?)。
不管怎么說,看著依依畫畫的樣子,王建業(yè)的心里倒是升起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是該含飴弄孫的年齡了。到了什么年紀,就該做什么樣的事情,這樣也挺好的。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決定出院之后要去阿倫家看看小凱,還有還沒出生的那位,他已經(jīng)多長時間沒去過那里了?他都快記不清楚了。
點滴打完了之后,王建業(yè)去了一趟廁所。打點滴就是這樣,許多水進來。手上扎著留置針頭,很不方便。等王建業(yè)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依依已經(jīng)拿著一個小盒子站在那里等著他了。他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盒斗獸棋。紙盒子上印著幾種動物的圖案,上面有紅色的“斗獸棋”三個大字。
“爺爺,爺爺!我們下棋吧!你終于打完針了,我都等得不耐煩了。”
“哈哈,”王建業(yè)斜坐在床沿上,一只腳踏在地面上,另外一只懸空著?!拔乙葘W習一下規(guī)則?!彼麖男∨⒌氖掷锝舆^棋盒子,在盒子的背面找到了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樣子像是規(guī)則介紹,他瞇著眼睛把它們湊到跟前?!安恍邪?!字太小了,我看不清?!痹谛∨⒌淖⒁曄?,他努力了半天,最后還是宣布放棄了。
“沒關系,我來教你?!毙∨乃氖掷锬眠^盒子,打開。然后她扭頭看了看床,伸手把被子扒拉到了一邊騰出一塊平整的空地出來。她把塑料紙做的棋盤擺好,然后她把棋子一個一個擺上去。等到這些準備工作都做完了,她把不遠處的椅子推了過來,爬上去坐下來。
“好了,現(xiàn)在是教學時間。”小女孩一本正經(jīng)地說。
“哈!老師好!”王建業(yè)忍住笑擺正上半身,一邊說。床簾那邊似乎也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噗嗤的笑聲,王建業(yè)的心里愈發(fā)高興了。
“那邊是你的,這邊是我的。我們都有象、獅、虎、豹、狗狗、狼、貓、鼠8種動物,每樣一只?!彼贿呎f著一邊用手指點在對應的動物棋子上?!拌b于你沒有玩過,我們今天就玩簡單的玩法好了,象吃獅,獅吃虎,虎吃豹,豹吃狗狗,狗狗吃狼,狼吃貓,貓吃鼠。”她說完停了下來,歪著頭嘀咕了一句,“是不是太難記了?”
“?。】梢赃@樣!”她轉過身子拿過自己的圖畫本和水彩筆,遞給王建業(yè),一邊說:“借給你記筆記?!?p> “謝謝老師?!蓖踅I(yè)忍著笑說,然后,他一本正經(jīng)地在圖畫本上寫上了
“象,獅,虎,豹,狗,狼,貓,鼠”
當然,寫的過程中他又請教了小女孩兩次,比如“虎和豹,誰大?”以及“狗和狼,誰厲害?”終于他認真地記完了筆記。
“更大的動物,吃更小的動物,當然也沒有問題?!痹谕踅I(yè)記筆記的時候,小女孩說?!跋袷谴笙蟪孕∝?,也就啊嗚一口的事兒?!?p> “每個動物每次走一個格子,隨便往哪個方向都可以?!币酪览^續(x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拿起自己那一邊的鼠比劃著?!叭缓筮€有一些特殊的走法?!彼氖种阜诺姜{和虎上,“這兩位,可以跳過河去。喏,這就是河?!彼噶酥钙灞P上藍色的部分?!翱梢詸M著跳,也可以豎著跳。但是,”她停下來賣了個關子。“如果河里有鼠,就不能跳了?!?p> 王建業(yè)嚴肅認真地在“獅”和“虎”上畫了一個圈,各打了個箭頭指到一處,寫上了一個“跳”字。然后想了想,在“鼠”的旁邊,寫上了“下河”兩個字。
“另外,”看到王建業(yè)的筆停下來,小老師繼續(xù)講課了?!笆笤谒?,陸上的東西都不能吃它。但是同在水里的鼠可以相互吃?!?p> “差不多就這樣?!毙±蠋熓媪丝跉狻?p> “那么,吃完了對方的所有棋就算贏?”學生發(fā)問了。
“不是,”小老師皺了皺眉頭,“我剛剛忘了說了,不管是你家的哪只獸,鼠也好,象也好,只要進到我家的獸穴里面來了,那你就贏了?!毙±蠋熣f著,用手指指了指自己這邊的獸穴?!捌鋵嵾€可以設置陷阱的,鼠也可以吃象,不過對你來說太復雜了,我們今天玩簡單的?!毙±蠋熓煮w貼地說。王建業(yè)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斗獸,開始!
哈哈哈……哎呀哎呀……哈哈哈……哎喲哎喲……
真是一個愉快的上午,王建業(yè)好久沒玩得這么開心了。他們一直玩到傅玲玲把午飯送過來的時候,才休戰(zhàn)。兩個人就像真正的爺孫一樣,特別特別親密了。
下午酣戰(zhàn)倒沒有繼續(xù),吃完午飯之后依依被傅玲玲攆回家了。實際上,王建業(yè)也感覺困得很,所以飯后稍事休息就午睡了。這一下午,他睡得很香甜。
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是傍晚了,不知道是誰把病房墻壁上的電視機打開了,正在卿卿我我。
環(huán)顧四周,確定依依不在屋里的時候,王建業(yè)的心底升起一絲失望。幾個老頭子,看什么青春偶像?。克谛睦飷汉莺莸叵?。
床簾那邊傳來女孩的說話聲,稚嫩稚嫩的。王建業(yè)才意識到自己錯怪別人了。“爺爺,”那個聲音說,“你吃不吃蘋果?我給你洗蘋果吃吧?”原來是別人的孫女。
王建業(yè)愁眉苦臉地躺在床上。
比之前一天吃飯的時間晚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傅玲玲才拎著飯盒出現(xiàn)在了王建業(yè)的病床前?!巴趵蠋?,”她笑著喊了一聲。
“嗯?!蓖踅I(yè)有空無心地應了一句,眼睛很明顯地往她的身后看,往門的方向看。
“依依沒來,我們吃飯吧。”傅玲玲用疲憊的笑容招呼他。
“依依,為啥不來呢?”受到了打擊的王建業(yè)拿眼睛盯著傅玲玲,說話的語調(diào)透露著一絲委屈。
“可能是午睡的時候著涼了,現(xiàn)在有點頭暈。我給她吃了藥,所以又睡下了。不礙事的,睡一覺就好了。這孩子,容易著涼,又喜歡踢被子。”傅玲玲解釋著,一面說著這些話,一面把塑料袋里的飯盒拿出來,擺到小桌板上。
吃飯的時候,王建業(yè)還在想著他的這個小伙伴??蓱z的小女孩自己一個人睡在空無一人的房子里面,因為吃了藥所以昏昏沉沉的,但她會不會時不時醒過來,看著黑漆漆的屋子感到害怕?她有沒有在發(fā)燒?傅玲玲會不會像王建業(yè)的奶奶一樣,把著涼了的她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捂起來?這么熱的天氣,該捂出痱子來了吧?對了,空調(diào)。她們住的那個房子里有沒有安裝空調(diào)?。克洗沃皇强戳送饷娴目蛷d、廚房和陽臺,并沒有去看臥室里面,要是沒有空調(diào),那可真熱啊!
所以,吃完飯之后,王建業(yè)把傅玲玲攆走了?!澳憧熳甙?!快回家陪依依吧!”他是這樣說的。傅玲玲已經(jīng)脫掉了護士服,可見她已經(jīng)下班了。王建業(yè)猜想她一定是下班之后先回家料理了依依,然后再折回來給他送飯的。就這件事情而言,王建業(yè)不能不想到自己正扮演者累贅的角色。
傅玲玲很聽話地走了,實際上,她雖然人在這里心卻留在家里吧。實際上,她雖然嘴上說著不礙事心里還是擔心的吧。
傅玲玲走后,王建業(yè)頹然地坐在床上。他的右手攥著手機,翻到了蘇菲的電話號碼,但他沒有撥出,他盯著它。左手里是圖畫本上撕下來的一個小紙片,上面是一串數(shù)字。
“打這個電話可以找到我?!鄙衔缫酪腊鸭埰f給他的時候這樣說,她用左手摸了摸戴在右手手腕上粉紅色的卡通手表,“兒童手表,外婆送我的生日禮物。”
王建業(yè)坐在那里,一會兒看看左手的電話號碼,一會兒又看看右手的。他想打給依依,但又擔心她好不容易睡著了,卻被電話鈴聲吵醒。他想打給蘇菲,如果他自己不被允許出院,那么能拜托蘇菲去看看也是好的。實際上,他已經(jīng)在心里盤算著,究竟什么時候才能把依依身世的真相告訴蘇菲了。在阿倫家的二寶出生之前,他這樣想,一定要讓依依的姐姐的位置得到保證,至少,在蘇菲的心目中。
“叮鈴——”手中的手機突然想起來的時候,王建業(yè)嚇了一跳,差點沒把它扔出去。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屏幕。是蘇菲,她先給他打過來了。他按下了接聽鍵。
“沒睡覺吧?”蘇菲的聲音從聽筒里面?zhèn)鞒鰜?,既柔和,又親切。
“還沒,還沒睡?!蓖踅I(yè)連忙回答。他突然意識到,當他拿著手機猶豫要不要給依依打電話的時候,蘇菲也在因為相同的理由猶豫著要不要給他打電話。想到這一點,他的心里暖融融的?!澳隳??”他補充了一句,說完有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句廢話。
“我正準備睡覺呢,”蘇菲輕輕地說,“想著給你打個電話,問問你明天想吃什么?!碧K菲慢慢地說,像是踮著腳尖走路,以免驚擾到空氣中某些輕飄飄的東西。
“你來安排就好了,你準備的,我都愛吃?!蓖踅I(yè)在電話這頭咧著嘴笑,然后才想起來蘇菲看不到。沒關系,她一定能感覺到,他這樣安慰自己?!澳莻€,和編輯見面,談得怎么樣?”王建業(yè)想起來早上和蘇菲的交談,脫口而出。
“還不錯,”王建業(yè)從聽筒中感覺到了蘇菲的笑意?!熬庉嬕彩莻€小姑娘,和小苗差不多大?!碧崞疬@件事情,蘇菲似乎心情不錯。“樣章她看了,看樣子很滿意。那孩子,手舞足蹈的、還滔滔不絕的。”從蘇菲的話語里,王建業(yè)聽出了她對“那孩子”的喜愛。這讓他感到很高興——這么多年來,他和蘇菲主要都是在同院內(nèi)的人來往,蘇菲陡然說要出書,要和出版社打交道,他一開始還有些放心不下,現(xiàn)在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建業(yè)是真心實意地感覺好。但與此同時,他意識到,蘇菲接下來的任務可就重了,要開始投入大量的時間和精力了。他想到了黑暗房間里躺著的那個小女孩,“那個,傅玲玲家的依依……”王建業(yè)差點就脫口而出了,依依生病了,想叫蘇菲去看看她,依依生病了,還是蘇菲你來給我送飯吧——好在,他突然意識到了,并且剎住了車。
片刻的沉默。
“依依怎么了?”聽筒里傳來了蘇菲的聲音。
“哦,沒事。依依放暑假呢,所以天天來陪我,我們還一起下棋,一起畫畫?!蓖踅I(yè)趕忙組織語言,這些不算撒謊,只是春秋筆法罷了?!八?,你不用擔心我,好好寫書吧!”
“哦,那就好?!?p> “對不起啊,本來說要幫你分擔家務的,結果……”王建業(yè)停住了,他突然意識到,他已經(jīng)一天沒在想趕緊出院回家的事情了。
“沒關系,沒關系,你好好休養(yǎng)。”蘇菲這樣寬慰他。而王建業(yè),一個巨大的籌謀在他的腦海中慢慢浮現(xiàn)出來了。
“那么,明天早上見?!碧K菲見他半天沒有吭聲,于是道了再見。
擱下電話之后,王建業(yè)努力理清著腦袋里的思路,蘇菲、傅玲玲和依依、醫(yī)院。蘇菲明天早上會過來,然后就回家了,不會再來了。但是傅玲玲不知道啊,他可以告訴傅玲玲,就說因為依依生病了,所以蘇菲就自己來給他送飯了。午休時間雖然不短,但以為蘇菲在這里的傅玲玲應該不會過來看他,畢竟她還有依依要照顧。然后是依依,生病了的她應該一整天都在家里吧,只要還沒有病到需要住院的程度。那么,在傅玲玲上班的期間,就算王建業(yè)溜出醫(yī)院,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咯。
當然,他要給依依打電話,約好時間。然后,他得在點滴打完了之后動手,以免病房里的醫(yī)生或護士發(fā)現(xiàn)了給蘇菲的打電話。至于溜出病房前,要不要和他的病友說點什么,這他還沒有決定好。即便要說,也無非是,我去食堂吃個飯什么的吧。反正只要溜出去了就好,沒有人會留意他出去了多久,什么時候回來的——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告訴了他這個道理,人都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關心別人。
王建業(yè)在心里啪嗒啪嗒地敲著他的如意算盤。就在這個時候,手機又響了。
這次是孫勝利。
“哥!你咋啦?我聽嫂子說你住院了?要緊不?”他的大咧咧的聲音火急火燎的。
“沒事,沒事,小毛病,感冒?!蓖踅I(yè)慌忙解釋?!昂芸炀统鲈毫?,不用來看我?!鄙洗我酪郎〉臅r候他還欠著孫勝利一個大大的人情,要是他又來看自己,那可真是……,哎,還是先打預防針。
“哦,哦,你要睡覺了吧?”聽筒里的聲音說。
“哎,是?!蓖踅I(yè)左右看看,電視機還開著,但是聲音調(diào)得很小。他豎著耳朵聽,衛(wèi)生間里沒有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
“我剛從你家出來,”孫勝利突然這么說,“車的牌照和行駛證都辦好了,我今天剛拿到,就直接送到你家里去了?!蓖踅I(yè)聽得出來,他在規(guī)避著什么尷尬的事情?!澳莻€,安裝起來很方便,你們就自己動手啦!”果然,他緊接著這樣說。
“好,好。麻煩你啦!”
“沒事,沒事。”聽筒里的聲音說,然后頓了一下:“嫂子還不知道這個事?。俊?p> 王建業(yè)心里咯噔一下,車的事情他還沒跟蘇菲說,這下穿幫了?!澳阏φf的?”他急切地問。
“哥,那行駛證上有車主信息,想瞞也瞞不住?。 睂O勝利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絲苦笑。“我就說是你托我弄的,倒沒說買車的事兒,嫂子也沒問?!?p> 王建業(yè)總算舒了口氣,“沒事,沒事,就這樣就好?!比绻皇沁@樣,他多少能夠圓過去。鋁飯盒里的存單少了一張,這樣的事情蘇菲應該不會發(fā)現(xiàn)。多出來的錢,他一點一點塞進了蘇菲的錢包里,比以往塞的稍微多了一點,但也應該不至于引起懷疑。畢竟,大可以理解成是他對蘇菲寫書的物質(zhì)支持。
“東西我交給嫂子了?!甭犕怖锏穆曇粽f,聽得出來對方也舒了口氣。
“好,好,好?!蓖踅I(yè)連連點頭,他又忘了自己是在打電話,點頭這樣的動作電話那頭的人看不見。
“那,哥,你早點睡覺吧!”孫勝利說,“有事兒給我打電話,我24小時開機的?!?p> “好,好。”王建業(yè)掛了電話。
沒問題,應該不會有什么問題,眼下最要緊的是明天的行動。溜回家去拿車牌照是不可能的,畢竟是蘇菲收起來的東西,沒有了她不會發(fā)現(xiàn)不了。所以,車牌照的事情還是只能等到出院了再說了。
王建業(yè)站起來,去衛(wèi)生間洗漱,然后回來鉆進被窩里躺下。
穿著病號服開溜太傻了,他突然想到,對,得換回自己的衣服。換衣服去吃飯,好像也沒有什么問題吧。要不?要不在這兒留一張便條,只要醫(yī)院不給蘇菲打電話就沒有問題,他自己對于回來之后要被醫(yī)生或者護士說教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因為,確實是他自己在胡鬧??!
王建業(yè)躺在床上,想著他的這些小計謀,居然感到了興奮。他像是變回了幼年時代的自己,為了躲著爺爺奶奶溜到山里去打竹筍(奶奶說山里有蛇,不讓他去)。他成功地溜去了,帶著竹筍高高興興地回家,還不敢說是自己打的,只好說是同學給的。他記得泡在豬油里面的嫩竹筍有多好吃,他覺得這樣撒撒謊無傷大雅,完全是善意的謊言。
王建業(yè)沉寂在自己編織的善意的謊言的美好中,盤算著明天去看依依,如果可以想給她買點好吃的。他們還可以一起畫畫,一起下棋,一起干別的也行。要是他能見到她的蝴蝶朋友,那就更好了。
王建業(yè)睡著的時候,嘴角上翹,臉上還帶著笑容。不過他自己并不知道,而且,也沒有別人知道,因為病房里的燈,不知道什么時候由誰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