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艷一直沒有接電話。
也許是手機(jī)在充電，沒有聽到吧。陳木這樣想著，他絲毫也不擔(dān)心。唯一讓他感到有點(diǎn)落寞的，是他自己的手機(jī)里一個未接來電也沒有。
以前是有的，現(xiàn)在沒有了。
陳木的工作，經(jīng)常需要離開辦公室，到現(xiàn)場去?，F(xiàn)場，就是需要進(jìn)行水電改造的房間啦，空調(diào)機(jī)房啦，電梯機(jī)房啦之類的地方。因為是跟外協(xié)單位打交道，工作時間就不好把握。經(jīng)常是臨近下班時間了，卻接到一個電話叫陳木趕緊去哪哪哪。
施工現(xiàn)場通常很吵，而且要扯著嗓子和外協(xié)單位溝通，所以，電話經(jīng)常會聽不到。等到從現(xiàn)場出來的時候，手機(jī)里會有很多個未接來電，艷艷打的?！拔覄倓傇诂F(xiàn)場，沒有聽到電話響?！标惸緯M快給艷艷打回去，通常會這樣說。
但是，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就算陳木沒有準(zhǔn)時下班，艷艷也不再給他打電話了。
陳木路過幼兒園的門口，往里面瞥了一眼。窗戶都是黑的，看不到一盞亮著的燈。想必孩子們、老師們已經(jīng)都走了吧。陳木扭過頭，繼續(xù)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還記得剛開始追求艷艷時的場景，那是在他坐侯小麗的車去幼兒園接孩子的一個星期之后。
那一個星期，他都無法忘記她的笑顏。她的身邊是滿樹粉紅色的櫻花，她的臉也是白里透紅的。她笑起來，像天上的月亮。有的時候，她跟孩子的家長說話，就像月亮被云朵遮住了光芒。月亮也會蹲下來，幫孩子把小紅帽戴正，再摸摸孩子的頭。
在此之前，陳木從未相信過一見鐘情。
他的腦子里全是她。他想象著她和他一起吃飯，笑著把菜夾到他的碗里；他想象著她和他一起散步，把手伸進(jìn)他的臂彎里邊走邊笑；他想象著她和他一起看日出，把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邊看著路燈一片片滅下去，一邊笑著猜下一個滅掉的是哪個街區(qū)……
他希望她是個熱愛戶外運(yùn)動的人，因為陳木自己，有一點(diǎn)宅。他希望她能拖著他去騎車、去爬山，甚至打羽毛球、打網(wǎng)球……他希望她是個幽默的人，因為陳木自己，有一點(diǎn)呆。他希望她能讓笑聲充斥了他的生活。他還希望她是個愛讀書的人，因為陳木自己，喜歡讀一點(diǎn)閑書，歷史的，地理的。他希望她坐在他的對面讀書，當(dāng)他累了的時候，只要一抬起頭來，就能看到她月亮一樣的臉龐。（直到后來，陳木才逐漸意識到，他對艷艷的這些希望，都是他與前女友之間一起做過的事情。）
一見鐘情讓陳木變成了一個愛做夢的人。他愛上了艷艷，但是不知道是他親眼所見的那個艷艷，還是他自己想象中的那個艷艷。
他籌謀了一個星期，終于還是決定在櫻花凋謝之前動手。那個周末，他特意去了一趟城里的新華書店，想找一本書送給她。他最后找到了，李筱懿的《靈魂有香氣的女子》，他覺得送給她再合適不過了。
隔天一下班他就往幼兒園沖去，幼兒園放學(xué)比他們下班要早一點(diǎn)，不過因為多數(shù)孩子的父母都跟陳木工作時間一致，要等到下班再過來接孩子，所以，幼兒園門口還是人山人海。在人山人海里，陳木一眼就看到了艷艷，和他記憶中、想象中的樣子一樣。她換了發(fā)型，上一次還垂在胸口的兩個辮子，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側(cè)馬尾扎在右耳旁邊，樣子平添了幾分頑皮。陳木忍不住傻笑起來。
陳木在馬路對面的公交站牌下面坐好，手里攥著書，目不斜視地盯著對面的幼兒園。好不容易等到門口的家長都四散了，艷艷朝四周張望了一下，抬高雙臂伸了一個懶腰。眼瞅著艷艷快要轉(zhuǎn)身走回屋子里去了，陳木一個健步?jīng)_了出去。
“等等！這個，送給你！”陳木遠(yuǎn)遠(yuǎn)地舉著那本書，這是他對艷艷說的第一句話。
艷艷停下來，轉(zhuǎn)過身，一臉蒙圈地看著他。
“這個，送給你?！标惸疽呀?jīng)沖到了她的跟前，把書遞到了她的手邊。
她低下頭瞄了一眼那本淺綠色封面的書，立刻被上面的書名吸引了?！敖o我的？”她抬起頭來時，仍然一臉疑惑。
“嗯！專門買給你的，送給你的。”陳木十分肯定地說，一面前傾身體，把書塞到了艷艷手里。
艷艷雙手拿著書，再次看它的封面。等她再次看著陳木的時候，臉上已經(jīng)是親切的溫柔的笑容了?！爸x謝你。”她這樣說。陳木覺得自己的臉?biāo)⒌囊幌录t了。
“你叫什么名字？”月亮問。
“陳木，耳東陳，樹木的木?！标惸旧敌χB忙回答。
“我叫許艷艷?！标惸窘K于知道了月亮的名字。“謝謝你的書，”艷艷抬了抬手中的書，“那么，下次聊？”她微微傾斜了身體，似乎打算退回屋子里面去了。
“我，我送你回家吧！”陳木慌忙喊道，他感覺耳朵根都在發(fā)燙。
“可是，我今天要值班，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走呢?！逼G艷略微皺了一下眉頭，抿在一起嘴唇微微撅起?！澳忝魈煸賮戆?！明天我不值班?！彼χf。
“咔嚓-”屋子里面?zhèn)鞒鰜硪宦暿裁礀|西破碎了的聲響。
“啊呀！不好了。”艷艷轉(zhuǎn)身準(zhǔn)備往屋里跑去，一邊跑一邊回過頭來，對陳木擺擺手?！霸僖姡魈煲?！”
陳木第一次和艷艷接觸，兩個人一共說了15句話，他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走過了幼兒園就是小食街，一陣燒烤的香味撲鼻而來?！肮?”陳木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吃晚飯。就吃個炒飯吧，炒飯很快，馬上就能吃完回家了。
炒飯的小攤也賣炒面，可是這里的炒面不好吃。炒面是陳木所熱愛的，可是他不想將就。
炒面，在陳木的老家很常見。上中學(xué)的時候，他經(jīng)常在家門口的小攤上買一份炒面當(dāng)早餐，加火腿腸，加雞蛋，起鍋之后撒上蔥花，豐盛得像是御膳。
可是這個地方?jīng)]有那么多炒面，偶爾見到一家賣炒面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東西。老家的炒面是有嚼勁的，接近透明的，可是這里的炒面，感覺上只是給拉面換了一種做法。食物無所謂哪個好哪個不好，可是吃食物的人有自己的偏好。陳木很懷念老家的炒面。
剛開始和艷艷談戀愛的時候，她鼓動他走街串巷地去尋找記憶中的炒面?！熬退銢]找到，也沒有什么損失?。≡僬f了，萬一找到了呢？”她就是這樣說動了他。
有好幾個周末，他們搭車到城里去，在巷子里穿梭，尋找炒面的小飯館或者小攤。找到了，就買一份，一起吃。有的時候一天能吃上四五份炒面，雖然味道各有千秋，加的蔬菜各不相同，但陳木始終沒有找到記憶中的味道。陳木很享受和艷艷一起找尋炒面的那段經(jīng)歷，幸福得像是他記憶寶庫里的一顆水晶石。
后來為什么不再外出尋找炒面了呢？好像是在艷艷提出“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之后。他們打算自己做炒面，去菜市場買了散裝的干面、濕面，甚至紅薯粉絲、土豆粉絲，又去超市里買了冷藏的烏冬面。干面和粉絲要先用水泡軟，再煮熟，再炒。濕面和烏冬面可以直接蓋在炒熟了的蔬菜上面，再加上水燜熟。艷艷做的每一道炒面味道都不一樣，蔬菜逮著什么就放什么，但是每一道味道都很好吃。
雖然每一道都很好吃，但是每一道都不是他記憶中的味道。
“那你帶我回去一趟吧！我也想吃吃看你喜歡的味道啊！”吃完艷艷的炒面，鍋碗還泡在水池里，艷艷靠在陳木的懷里說。
但是不能夠，因為陳木已經(jīng)沒有了老家。爸爸去世，媽媽再婚，以前的房子賣掉，他長大的地方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留下了。故鄉(xiāng)，不是一個地點(diǎn)，而是一個心靈的歸宿。這樣的歸宿，陳木已經(jīng)沒有了。
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再追逐炒面了呢？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也許是因為所有的努力都已經(jīng)嘗試了，還是一無所獲吧。
陳木突然升起一個念頭，七月份高溫假的時候，他想帶艷艷回一趟他長大的地方，就算那里什么與他有關(guān)的東西也沒有了，他也想要回去看看。他想帶艷艷去吃以前的家門口的小攤的御膳一樣的炒面，他還想去看看以前住過的房子，想去看看家旁邊的河，想去河邊的廣場上看看跳舞的老人們。
陳木迫不及待地想要快點(diǎn)沖回去告訴艷艷他的這個打算。
如果得以成行，這將是他和艷艷的第二次出門旅行。上一次是在前一年的高溫假，他們剛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不久。艷艷說要去看熊貓?！拔蚁肴タ葱茇埑灾褡??！彼沁@樣說的。行程是陳木一手安排的，住在上里古鎮(zhèn)，旁邊就是碧峰峽景區(qū)。那里有個大熊貓研究基地，聽說是國字頭的，應(yīng)該很靠譜。
結(jié)果確實(shí)沒有失望，在上里古鎮(zhèn)住在古色古香的民宅里，古鎮(zhèn)的街上有許多好吃的東西。在碧峰峽看到了正在啃竹筍的大熊貓，意料之外的很挑食，把竹筍的皮撕掉，吃一截嫩竹子，再撕掉一層皮，再吃一截嫩竹子。許多人舉著手機(jī)拍大熊貓吃東西，艷艷也想拍，可是她個子不夠高，鏡頭里總有許多舉著手機(jī)的手。艷艷郁悶地撅起了嘴，就在那個時候，陳木攔腰把她抱了起來。還有背靠在樹上蹭癢癢的大熊貓，小樹被弄得搖搖晃晃的。因為有了陳木的幫助。艷艷拍到了很多滿意的畫面。
那天晚上，在住的民宅房間里。他們接吻了，很長很長時間。然后在彼此的懷抱中，面帶微笑地一覺睡到了天亮，那算是陳木和艷艷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吧。
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因為人的一生總會是一條上坡路。再過十幾天，陳木就是個既有房子，又有媳婦的人了。車子會有的，票子會有的，什么都不用著急。人生，說到底就是一個積累的過程，積累經(jīng)驗、積累人脈、積累資產(chǎn)，所以越老擁有的東西越多。只要堅定不移地走下去，什么都會有的。
唯一遺憾的是，在這里陳木只是“一年生植物”。很多人是在父輩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的，他們就像多年生植物，在早春就可以抽出葉子，綻放花朵?？墒?，陳木沒有基礎(chǔ)。他需要自己去賺所有的一磚一瓦。一年生植物，就算再怎么努力地萌發(fā)、生長、抽薹，等到花開的時候，也已經(jīng)至少是初夏了。陳木時常安慰自己，他是多年生植物的第一年，他就是基礎(chǔ)。養(yǎng)大一個孩子要花很多精力還有很多錢，可是陳木想要一個孩子。因為有了孩子，他才會真的是多年生植物的第一年，要不然他就真的只是一年生植物了。
艷艷暫時還不想生孩子，她是對的，現(xiàn)在生他們也養(yǎng)不了。但是陳木相信，孩子，和車子、票子一樣，都會有的。
他邁向幸福的家的腳步格外輕快。
他一打開家門，就看到了艷艷。坐在電腦桌前，正在看視頻。他走過去，看到屏幕的右下角寫著“歡樂頌”幾個字，是最近正流行的電視劇。
他從背后給了艷艷一個擁抱，他把雙臂攬過她的肩頭，在她的胸口交叉。他的臉頰貼在她的頭發(fā)上，聞到了清新的洗發(fā)水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