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門口,還擠著許多家長。有的是爺爺奶奶,背著或藍或粉或黃的小書包,被孩子牽著走。有的是爸爸媽媽,時不時往院墻里面張望一眼,然后低下頭來繼續(xù)摳手機。接孩子的媽媽比爸爸多多了,少數(shù)幾個年輕男人,顯得格格不入。
陳木從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看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腦袋上扎著鮮紅色頭巾的艷艷。也許是剛剛蹲下來和小朋友說完話吧,她站起來的時候,用右手摸了一下太陽穴?,F(xiàn)在她正在和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女人說話,臉上盡是笑容。
看樣子她還沒忙完。陳木這才想起來,今天是周一。艷艷曾經告訴他,每到周一,許多家長們就仿佛約好了似的,接孩子總是來得很晚。從周一到周五,幼兒園每天都會安排一個老師送走所有孩子之后再下班。周一的值班老師,總是待到最晚的那一個。所以,她們總是輪流來值周一的班。
今天,該不會輪到艷艷值班吧?哎,算了,還是先去周圍轉一轉好了,半個小時之后再來找她。
陳木把手機塞回褲兜里,轉身繼續(xù)向前走去。
艷艷是個好女孩,陳木一直這樣覺得。他喜歡看著她擺弄各種玩具,有時也跟她一起玩兒。他們一起捏橡皮泥,艷艷打著練習的旗號,捏了許多各種各樣的小動物。陳木也捏,不過他只捏豬。粉紅色的豬、黃色的豬、花豬……全都有大大的鼻孔,渾圓的肚子,還有“YY”的名牌。艷艷用太空沙做“蛋糕”,陳木積極應聘了助手的職位。拍完照發(fā)朋友圈后,還真的拿出塑料刀來“分蛋糕”。比起去上班,陳木還是更喜歡跟艷艷待在家里。
艷艷一定會成為一個好媽媽,陳木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她會把孩子的飲食起居照顧得很好,她還會陪孩子玩兒。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會親近她,黏著她。
買了房子之后,媽媽開始催他們結婚。陳木也想快點把證領了,他就試探著問艷艷有沒有什么心儀的日期,好方便他提前做準備。艷艷一邊把雛菊花莖上面的蚜蟲一個一個摳下來,一邊對他說:“請讓老園丁過完最后一個兒童節(jié)吧!”陳木愣了兩秒鐘,然后趕緊去翻手機。一分鐘之后呼嘯到陽臺上,一把抱起蹲在地上的艷艷,一面大喊著:“那就6月2號!是星期五?!逼G艷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還捏著剛摳下來的蚜蟲,一不小心,捏爆了,黏黏的汁液糊在了手指肚子上。急得艷艷趕緊拿左手拍陳木攬在她腰上的手臂,“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不然我把蚜蟲汁涂你臉上啦!”
是差不多三個月以前的事情了,那會兒還是春天,現(xiàn)在已經是初夏了,但陳木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幸福。
說準備,其實只是個幌子。兩個集體戶口的人,在集體戶口所在地的政務服務中心領證結婚,除了雙方的身份證,什么都不用準備。身份證有什么好準備的呢?每天都隨身帶著。啊,不,還要結婚照,差點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忘了。陳木決定一會兒就把艷艷拖去旁邊的照相館把結婚照拍了。
什么時候要孩子呢?如果不考慮其他的因素,陳木現(xiàn)在就想要。他的考慮是,孩子要得早,等孩子上大學離開家的時候,他和艷艷還年輕。既然年輕,就還有精力找樂子。說不定那個時候,他們兩個迷上了自駕游也說不定呢。從全中國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給孩子宿舍寄花花綠綠的明信片。想想孩子的同學們羨慕的樣子,多帥啊!
但是現(xiàn)實終究是骨感的。剛買了房子,連裝修的錢都沒了,還要每個月還房貸,還要攢錢還給媽媽。交完了房租,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了,還談什么養(yǎng)孩子。現(xiàn)在奶粉多貴?。?p> 催他們快生的也是陳木的媽媽。老太太打著保票說,你們只管生,我給你們養(yǎng)。
自從陳木買了房子之后,媽媽就改變了立場。以前她對艷艷一點也不熱情,可是自從掏了錢幫陳木出了部分首付,又執(zhí)意房產證上只寫陳木的名字之后,她多多少少對艷艷客氣了點兒。開始在陳木和艷艷必然會共度一生的前提下說事兒,催他們快領證,快生孩子。
陳木不想這樣,他親爸去世得早,媽媽把他養(yǎng)大,已經很辛苦了。現(xiàn)在老了,有了繼父這個老來伴,也該清靜清靜,享享清福了。繼父還有兩個女兒,比陳木大,都不在他們身邊,偶爾去看看老夫妻,從沒指望二老給帶孩子什么的,所以二老一直生活得輕松自在的。
不過艷艷也不愿意,她認準了孩子必須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才能成長得更好。況且,她覺得自己和陳木都還年輕,生孩子的事情可以緩一緩。她挨個兒舉幼兒園里的孩子們當例子,證明那些年齡大些,生活閱歷豐富些的媽媽,在教育寶寶方面更理性更科學,教出來的寶寶也更優(yōu)秀。
話說到這個份上,生孩子的事情只好緩一緩了。畢竟,眼下的事情是領證結婚,按照陳木媽媽和繼父的要求,搞不好還要在鄉(xiāng)下辦一場婚禮呢。
現(xiàn)在他們還住在租的房子里,以前是艷艷一個人住的。是單位很多年以前給職工分的房子,有些人家換了大房子之后,就把分的小房子租給了不再分房子之后來工作的年輕人。艷艷的房東,似乎和她們家有親戚關系,房租很便宜,算是幫忙看房子了。陳木搬過來住,就是在買房子的前后。荷包癟了,還要省錢——正當?shù)貌荒芨數(shù)睦碛?。他提了一個小拉桿箱過來,幾件衣服,幾雙鞋,就算入住了。其他的東西,也就是筆記本電腦和幾本書,一兩趟就搬完了。
說起來,艷艷的媽媽現(xiàn)在獨自居住著,住處也在院內,房子和他們現(xiàn)在租的一樣大,三個人住應該也不擠。但艷艷就是不愿意和媽媽住在一起。
租的房子在一樓,雖然濕氣重,但是也有兩個陽臺。大陽臺在陽面,有晾衣桿,小陽臺在陰面,也有晾衣桿。艷艷在大小陽臺上都種了花,喜歡曬太陽的在大陽臺,不需要曬多少太陽的在小陽臺——資源分配合理。
陳木剛搬過來的時候,在艷艷的指揮下把樓房背后的空地也開墾了出來。后面是一堵高高的院墻,空地算是綠化漏網(wǎng)之魚。好像是清明節(jié)的三天假吧,他們用園藝小耙子把土刨松,用手把里面的雜草摳出來扔到一邊,把撿出來的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石頭在菜地的周圍碼成一圈。然后,他們把從超市買回來的苦瓜的種子摳出來,直接埋到了小菜地里。之后幾天都是雨天,他們只能站在小陽臺上張望被雨水拍打得泥濘不堪的小菜園,暗自著急。直到一個星期后,雨終于停了。下班后,他們在小陽臺上洗菜做飯。艷艷突然驚叫了一聲,喊陳木快看。從黃色的貧瘠的泥土里鉆出來綠色的小芽,但也許只是未除盡的野草。他們滿懷期待地沖出去,繞過樓房跑到屋后。不必尋找,就在他們播種了苦瓜的地方,整整齊齊的八個小綠芽。十粒種子出了八個芽,很不錯了。剩下的兩個,到第二天,也露出土面了。
艷艷后來陸續(xù)種進了小菜園里的植物還有很多。已經發(fā)芽了的土豆,切成了幾塊,埋進了土里,沒幾天就長出來細長茂盛的芽。泡來打豆?jié){的大豆,“雁過拔毛”了幾個,在靠近石頭護欄的地方,沒幾天功夫就長成了小菜園的防風林。白色的蔥蘭,是從花盆里面搬家到菜地里去的,待在花盆里的時候長得很差,搬家之后就撒歡啦。還有一棵高大的土天竺葵,一身綠得發(fā)亮的葉子,只開了一簇花。是因為艷艷從網(wǎng)上買了美國的天竺葵種子,種出來之后花開得幾乎看不到葉子,兩相對比,就把土天竺葵發(fā)配邊疆了。
三四月的暖風里,小菜園里的一切都長得飛快??墒蔷驮谒麄儽P算著上哪兒去找點樹枝回來給苦瓜搭架子的時候,有一天從小陽臺望出去,發(fā)現(xiàn)小菜園里的東西都不見了。如果不是蔥蘭殘存的球根,簡直無法想象這里曾經有一個茂盛的小菜園。
那天,關于小菜園,艷艷什么都沒說。后來,也什么都沒說。他們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像是呵護著一個共同的夢境。
還有許小白,是一只游蕩在他們的住處附近的白毛流浪狗。許小白,是艷艷給它取的名字。他們并不是總能遇到它,但是遇到了總要想方設法給它吃的。經歷了幾次翻遍包包也找不到食物的窘迫之后,艷艷總是隨身帶著一根小火腿腸。不單許小白,也給別的狗,餓了的時候陳木也會搶來吃掉。但大家都是沾了許小白的光,畢竟,只有它跟艷艷姓?。?p> 陳木和艷艷自己做飯——主要是艷艷做,陳木的分內之事是洗碗。食材,有些來自于大超市,有些來自于菜市場,全由艷艷管理。像肉蛋類這樣需要檢疫的食材,要去大超市買。每周末去一次,采購一周的食材。肉切成小塊兒,放進冰箱的冷凍室凍成冰坨。蛋整齊地碼在收納盒子里,放在備餐臺下面的地面上。蔬菜和水果要去菜市場買,因為要新鮮。比起固定的攤點,艷艷更喜歡偶爾來賣吃不完的蔬菜的農村爺爺奶奶。只買時令菜,像西紅柿和蘋果這樣一年四季都有的賣的東西,也只在自然上市的時間段吃它們。這些都是艷艷灌輸給陳木的。
不過做的菜很簡單。煮飯是陳木的工作,艷艷只負責做菜。這些工作通常在晚上展開,菜通常是個小炒,當頓就吃完了,絕沒有放進冰箱過夜的需要。飯呢,剩下一半,第二天中午炒飯吃。通常是肉絲或者雞蛋,配上當季的蔬菜,紅紅綠綠一大碗,扒拉到肚子里,非常滿足。
總的來說,在陳木的心目中,艷艷算是當之無愧的家務小能手。
不知不覺之間,和艷艷同居的日子,已經過了快五個月了。
回到幼兒園門口的時候,已經快七點鐘了。陳木遠遠地看見艷艷坐在靠近園門口的熊貓造型的椅子上,正彎下腰一動不動。她已經取下了紅色的頭巾,頭發(fā)也散開了,紛紛跨過兩肩向前垂過去。
“怎么了?不舒服?”陳木沖過去,用手輕輕地拍她的后背。
“嗯嗯~”抬起來的臉漲得通紅,“肚子餓得咕咕叫。”
陳木舒了口氣,“那我們今天在外面吃吧!再打個包,當明天的午飯?!?p> “好呀!”小個子女生眉開眼笑地站起來,“吃啥?”
“邊走邊看咯!”
走回他們住的地方要半個小時,路上會路過一條全是各色小吃和蒼蠅館子的街。與其說是“邊走邊看”,不如說是“邊走邊吃”,偶爾專程拐進來逛吃一次也很不錯。
艷艷雙手抱著還呲呲響的熱騰騰的鍋盔,猶豫著要不要下口。呼呼吹了幾下,一口咬下去,燙得直往嘴里扇風。陳木看著她,笑。
“等多久了?怎么不給我打電話呢?”
“手機沒電了?!崩峭袒⒀实墓媚锟邶X不清。
“怎么又沒電了?”
“要拍視頻,還要拍照片。因為要發(fā)到家長群里。”姑娘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油,繼續(xù)說:“而且每個孩子都要兼顧到,決不能偏心?!?p> 艷艷說的,陳木完全理解。在這種盤根錯節(jié)的老牌單位,根本搞不清楚誰是誰的親戚,誰是誰的朋友。那些生長于此的“子弟”還要好一點,而像他樣外面來的大學生,還是少說話為妙。做事的時候也是,什么都要兼顧,要力求八面玲瓏,不然不小心把誰得罪了,自己都不知道。這,當然也是他和車的緣分的由來。
說起來,艷艷也是子弟。只是她爸爸很早就病逝了,她媽媽帶著她們兩姐妹艱難度日,出于單位的幫扶政策才被轉了正式職工,還是工人,不是干部。她們母女三人,向來只是低人一等的被幫扶的對象,能構建出什么人際關系呢?
陳木第一百次地感到自己在這里前途渺茫。
回到住處,陳木開始在網(wǎng)上查車的信息。兩廂的福特??怂?,價格十萬以上。誰會把十幾萬塊扔在外面風吹日曬落灰呢?他不能理解。
艷艷在屋子里穿梭,把小陽臺上的小苗往大陽臺上搬。
“艷艷,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汗流浹背的姑娘絲毫沒有放慢腳步,趁著天還沒黑,她還有好多事兒要做呢。
“在什么情況下,一個人會把一輛新車扔著不管?”
姑娘停了下來,用帶著線手套的手背擦了一下額頭,一道灰色的痕跡留在上面?!爱斔幌朐倏匆娝臅r候吧?!逼G艷脫下手套,放在板凳上,走到陳木的身邊,在他腿上坐下,繼續(xù)說:“我爸以前有一輛摩托車,挺新的。我還記得爸爸騎它帶著我和姐姐去釣魚。可是,我爸死后不久,我媽就把車賣了,可能也是因為缺錢吧。但是,賣車是我舅舅一手處理的,我媽連看都沒有看那輛車。她不想看到它。”
艷艷把臉埋進陳木的懷里,一動不動地趴在他的身上。陳木松開原本抱在她腰上的右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說到車,我最近聽說了一件好玩的事兒?!逼G艷突然抬起頭來,眼睛還是紅紅的,但是紅紅的臉頰上掛著笑容。
“什么事兒?說來聽聽。”現(xiàn)階段,只要是關于車的事情,陳木都想聽聽。
“你想知道?那你要先來幫我搬花?!逼G艷調皮地刮了一下陳木架了眼鏡的大鼻子。陳木被拽起來,加入了與陽光賽跑的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