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方過了多時才醒過來，見馮駿還趴在桌上，定了定神，可頭腦僵硬。他推了推馮駿，馮駿困乏地睜不開眼睛，表情呆滯，道：“呂兄且請飲酒?！?p> 呂方看窗外，已是過午，心中一驚，掙扎站起來，道：“馮都頭莫要再出去，我先回趟東房?！闭f罷就出了客房。
呂方一路跌跌撞撞，頭腦卻逐漸清晰。他飲了七八杯酒，無論如何不至于醉到此時，更不會至今手腳還有幾分麻木，分明是中了迷藥。
他進了東房的正堂，郭盛不在，宋江和吳用正在商議什么，見他進來，兩人收了話，宋江沉聲道：“賢弟，馮都頭在客館歇息嗎？”
“是。”
宋江又問：“今日都到哪里去了？”
呂方久隨宋江，對其表情語氣是何心緒無不了然。聽他話語厲害，恭敬回答道：“今天一大早，我?guī)яT駿到演武場看兵卒操練。然后回了客館，他誘我飲酒，我不知怎么就醉倒了，剛剛才醒過來，至今手腳麻木，怕是遭了暗算。小弟辦事不利，請哥哥責(zé)罰?！?p> 原來呂方深知宋江御下寬厚，只要坦誠，并不十分計較。果然，宋江聽他說完，面色緩和了下來。
吳用搖著羽扇，道：“你在馮駿的房里時，知道還有誰進去過嗎？”
呂方心中一驚，滿臉愧色道：“我當(dāng)時迷倒了，什么都不知道?！?p> 吳用道：“劉唐和郁保四進去過，劉唐還去過兩次?！?p> 呂方聽了，知道自己果然被馮駿設(shè)計暗算了，不覺汗流浹背，惴惴不安。
這時郭盛推門而入，見三人都在，道：“我剛?cè)ゲ榱艘幌隆！彼恳曀谓?，宋江表情木然，并不吱聲，吳用道：“有何消息？說?！?p> 郭盛道：“那劉唐回了東關(guān)后直奔西旱寨找林沖，兩人似乎是吵了架，劉唐又回了東關(guān)再沒出來。我又去問郁保四，說是劉唐拖他去喝酒，馮駿自稱要投奔山寨被宋公明哥哥重用，并問史文恭射死晁天王可在曾頭市宣揚過，郁保四都推說不知?！?p> 呂方、郭盛同為中軍護衛(wèi)，都是忠心耿耿，性格卻大不相同，呂方輕狂，郭盛敦厚。吳用一直不喜呂方，他看了郭盛一眼，目光中有贊許之意，說道：“這個馮駿，好生無禮。我們好意待他，他卻想挑撥山寨矛盾?！?p> 宋江擺了擺手，道：“軍師，他受過晁天王的恩惠，想多了解一下晁天王的死因，也是情理之中。不過我山寨兄弟皆以誠相待，他卻下迷藥暗算呂方，豈是好漢的勾當(dāng)。況且他是朝廷的官差，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此事你安排一下，莫要別生枝節(jié)了。”說罷宋江起身進了內(nèi)室的書房。
吳用思忖了片刻，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又蓋了自己的印章，遞給郭盛，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去裴宣那里討支令牌。吃了飯我們籌劃一下，晚上你隨我出客館?！?p> 郭盛接過紙，答應(yīng)一聲便出去了，呂方也跟著走了，堂中只剩吳用一人靜坐在桌案邊。
吳用本是一個私塾先生，家住得離東溪村不遠，與晁蓋常有往來。晁蓋敬服他足智多謀，他敬服晁蓋豪爽仗義，便成了知交。他從來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人，不想一生湮沒無聞，設(shè)謀與晁蓋合伙劫持了生辰綱，又一同投奔梁山。
從私塾先生搖身變成梁山軍師，吳用倒也頗為得意。不過這畢竟是一條不歸路，再想過安生日子已不可得?？搓松w能舍下一爿家業(yè)，逍遙自在過著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日子，他卻不知為何總有如履薄冰之感。
宋江上了梁山，常常找他飲酒，漸漸向他吐露自己的志向——經(jīng)營好梁山，兵強馬壯后向朝廷招安，一起建功立業(yè)，安享富貴。吳用聽了，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眼界狹小，嘆服宋江的深謀遠慮，從此一意追隨。這些年來，他為梁山，也為宋江出謀劃策，幾乎殫精竭慮。
客館的門口，馮駿躺在一張長條凳上，半瞇著眼睛望著滿天星斗。夜晚的梁山山風(fēng)料峭，蚊子卻還是很多，叮咬著他，吮吸著他的血。馮駿渾然不覺，如木雕一般，一動不動，但是他內(nèi)心卻不如外表這般平靜，眼下的境況讓他進退兩難。
倘若說趙寶、劉唐關(guān)于那一夜曾頭市的講述只是讓他對晁蓋之死生疑，那郁保四的話足以證實暗箭射中晁蓋者根本不是史文恭，而是另有其人。
那下一步該當(dāng)如何呢？
“有人過來，好像是軍師。”站在門外的一個打雜嘍啰輕聲說道。
馮駿扭頭一看，只見四個人提著燈籠向這邊走來。馮駿坐起來，仔細觀瞧，果然是軍師吳用和賽仁貴郭盛，后面還跟著兩名嘍啰。
馮駿站起來，暗暗忖度兩人的來意，見他們走近，便笑著拱手道：“軍師和郭頭領(lǐng)來了，可有什么指教？”
吳用不動聲色：“馮都頭，我們進屋說吧。”把燈籠遞給嘍啰，徑自進了大廳。
吳用坐定，對一個打雜的嘍啰吩咐：“沏一個泡茶?！瘪T駿和郭盛跟隨著進來坐下，馮駿見吳用面沉如水，便對郭盛道：“呂頭領(lǐng)中午和我喝得酩酊大醉，這會可好？”
郭盛勉強擠了個笑臉，道：“還好?！?p> 這時，那嘍啰已經(jīng)端了一壺茶，給三人倒上，吳用一擺手，對嘍啰說道：“你們都退下吧。”幾個嘍啰忙都撤到了里面，一時間，廳內(nèi)空蕩蕩的。燭光搖動，照著三人臉上，顯得陰晴不定。
馮駿昨天初次見吳用時，頗覺可親，當(dāng)時還思量一個三家村的私塾先生坐上山寨第三把交椅，如何能懾服群雄。此刻見他面色深沉，不但一干嘍啰避之不及，自己也不禁有些心怯。
吳用見嘍啰們退下，開口道：“今日郁保四說馮都頭自稱要留在山寨效力，可有此事？”
馮駿知他必然發(fā)招，不料開口就擊中自己的破綻，好不尷尬，遮掩道：“在下只是酒后和郁兄弟說笑?！?p> 吳用不置可否，繼續(xù)說道：“馮都頭請呂方喝酒，為何下迷藥暗算他？”
馮駿想再分辨，吳用并不理會，又道：“我山寨兄弟一向同氣連枝，以誠相待。馮都頭來此，山寨雖然簡陋，卻不敢慢待?？墒邱T都頭卻連連戲弄我們兄弟，不知是何居心，不怕惹惱了眾兄弟們嗎？”
馮駿請知不妙，站起來道：“在下今天想多了解晁天王之死。因為郁保四在曾頭市效過力，可怕他不肯說，所以耍了詐。又怕呂方多心，才把他迷倒，還望軍師海涵?！?p> 吳用并不理會，道：“若是旁人，依你今日所為，我山寨刀斧難饒。不過馮都頭是朝廷之人，又是晁天王的故人，就網(wǎng)開一面。這樣吧，你趕緊下山去吧?！?p> 馮駿一驚，問：“何時？”
“今晚。”吳用吐出僵硬的兩個字。
馮駿不禁向門口望去，夜色漆黑，遠處影影綽綽，依稀有幾處燈籠在晃動。
吳用語氣略緩，道：“山寨贈送五十兩蒜條金。你收拾一下，郭盛帶你下上?！敝灰姽膽牙锾统鲆粋€小包裹，放在桌上。
馮駿再想說話，吳用一擺手，說了聲“盡快”便起了身。郭盛大聲喊：“燈籠。”一個嘍啰跑了出來，提著燈籠，幫吳用點上。吳用接了燈籠，一個人慢慢悠悠消失在黑暗之中。
馮駿猶怔怔站著，一時拿不定主意，郭盛見他不動，催促道：“若是你不走，惱了軍師，怕是不好轉(zhuǎn)圜?！?p> 馮駿聽出了殺機，冷笑一聲，便進了房里。不多時，馮駿提著一個包裹出來，一把抓起那包蒜條金，揣進懷里，笑道：“山寨果然有錢，軍師好生大方，我也發(fā)筆橫財，多謝了。”
郭盛一笑，道：“那咱們下山吧?！?p> 馮駿見趙寶也在廳內(nèi)，不便對他說話，只對一班打雜的嘍啰們拱手道了一聲：“有勞各位了，山高水長，后會有期。”便跟在郭盛后面，而兩名嘍啰則跟在馮駿后面。
馮駿上山時從南面上山，南面關(guān)卡最多，東面有劉唐把守的東關(guān)，西面有林沖駐守的西旱寨，因此郭盛才帶他從北面下山。
北面山勢最為陡峭，好在沿途一兩丈距離就有兩名持長矛的嘍啰打著燈籠。下山需要經(jīng)過北旱寨和北關(guān)，郭盛持有令牌，一路自然暢行無阻。過了北關(guān)已經(jīng)聽到打四更的梆子聲，郭盛暗暗加快腳步。走不多時，借著月光，看離山腳不過一箭之地，不覺暗暗舒了口氣。
忽然，前方一個身影從暗地地一躍而出，直挺挺站著，截住去路。馮駿心中一動，略一思忖便猜出是誰，郭盛心中奇怪，咬牙切齒走了幾步，已經(jīng)看清，赫然是赤發(fā)鬼劉唐。
劉唐滿臉汗水，頭發(fā)逢亂，衣衫破碎，顯然是被樹枝扯破。他立在路中間，拖著一把樸刀，一動不動。
馮駿心中一陣感動，猜想必是趙寶報信，劉唐狂奔趕來。郭盛沉聲道：“劉唐，你為何攔路？”
劉唐道：“先回山去，我要和宋公明哥哥談?！?p> 郭盛朗聲道：“我正是奉命行事?！罢f罷，取出令牌高舉過頭。見劉唐不動，他刷地抽出佩刀，喝道：“你要抗命嗎？閃開。”
劉唐把樸刀一橫，道：“來，今日要過，除非殺我?！?p> 郭盛道：“殺你？哼，你死定了。深夜擅離轄區(qū)，無故違抗軍令，哪條不是死罪？”
“少廢話，回山去。”
郭盛頗是為難，他不過奉命送馮駿下山，不想劉唐竟敢抗令阻攔，當(dāng)下躊躇起來。正僵持不下，把守北關(guān)的沒遮攔穆弘和黑旋風(fēng)李逵慌里慌張跑來，原來是守值的嘍啰早跑過去報告了他們。李逵邊跑邊喊道：“出了什么事？自家兄弟，別動刀子?！?p> 郭盛道：“李大哥、穆兄弟，我奉哥哥命令護送馮駿下山，劉唐居然深夜擅離職守，持刀攔我。你們說，他這是何罪？”
穆弘一向老成持重，道：“劉唐，你這是為何？”
劉唐道：“我只是要和馮駿一起上山，當(dāng)面向宋公明哥哥問話，然后再聽哥哥命令。至于什么罪，上山見了哥哥再說，要殺要剮，我劉唐都領(lǐng)了?！?p> 他如此豪氣，李逵和穆弘都心中佩服。李逵朝郭盛怒道：“你讓他見了哥哥，哥哥自有主張，你在這啰嗦什么。”
郭盛知道今天難送馮駿下山，只得道：“那好，我們回去。李大哥，穆兄弟，你們到時可要做個見證。”
穆弘看了看天色，道：“不急，現(xiàn)在才四更天。先在我們北關(guān)歇息一下，到了五更再動身上山也不遲。”
郭盛道了聲好，又對兩個嘍啰道：“你們回去吧?！?p> 一直不說話的馮駿忽然道：“不行，他們也要等我們一同上山?！?p> 郭盛大怒道：“你莫要得寸進尺。我已經(jīng)誤了差事，他們須得回去復(fù)命。”
穆弘道：“正是，讓他們先回。”
馮駿心中其實是擔(dān)心趙寶的安危，目視劉唐，劉唐卻沒領(lǐng)會馮駿的意思，只覺得郭盛言之有理，便不作聲。反倒是李逵見郭盛一臉陰沉，心中惱怒，嘟囔一句：“一肚子歪歪腸子。”
回到了北關(guān)營內(nèi)，穆弘吩咐人搬來三只胡床放在廳內(nèi)，道：“簡慢了，你們就在這里歇一會吧?！?p> 三人都不言語，只點了點頭便躺下閉目歇息。劉唐不多會就鼾聲如雷，馮駿卻心事重重，哪里還睡得著。他原來打算先離開梁山這個是非之地，再作籌劃，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再會一會宋江了。
馮駿心中正反復(fù)盤算著，聽到梆子聲響，劉唐睜開眼道：“天快亮了，我們上山吧?！?p> 三人辭了李逵、穆弘，重又上山，一路上都一言不發(fā)。待到了山頂時，天色已經(jīng)放亮，三人都折騰一宿，疲憊不堪。郭盛道：“你們等等，我先去稟報哥哥?！?p> 劉唐道：“我們到忠義堂門口等。”說著就向忠義堂走去，馮駿跟在后面。
忠義堂在山頂，修建得頗高大，望過去氣魄雄偉。梁山每有大事，須與眾頭領(lǐng)決于忠義堂。劉唐自料此事已經(jīng)被自己鬧大，索性當(dāng)堂爭辯。忠義堂大門向南，兩人站在門口，見西南方向一群人聚在那里。劉唐知道，那里正是梁山的刑場，遙遙可見中間有負責(zé)梁山行刑的蔡福、蔡慶兄弟，心中頓覺不妙，問門口的嘍啰：“這殺的是誰？”
嘍羅道：“聽說是那邊客館的趙寶?！?p> 劉唐和馮駿心中都是一驚，馮駿大恨失算，眼見這行刑已經(jīng)結(jié)束，趙寶已死，待要跑過去，卻聽那嘍啰低聲喝道：“宋公明哥哥到了?！?p> 劉唐和馮駿向東一看，只見一群人走來，中間是呼保義宋江，智多星吳用、小李廣花榮、小旋風(fēng)柴進、神行太保戴宗、鐵面孔目裴宣等七八人擁簇左右，后面跟著的卻是的得意洋洋的呂方和面色陰沉的郭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