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翰的辦公室到培訓室有四層樓的差距。陳翰看了下時間，離排練的開始時間還有十五分鐘。他沒有坐電梯，慢慢悠悠地走樓梯下去，到培訓室時恰好還有十分鐘。不知道下午哪個部門用了培訓室，椅子排列得整整齊齊，空調(diào)開得很大，又不通風，陳翰一進來好像一腳踏進了溫泉一般，熱得喘不上氣，讓本來就有些郁悶的他更加煩躁。他把西裝外衣甩掉扔在講臺上，扯開襯衫的兩個鈕扣，把袖子也解開挽起來，然后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坐了幾秒鐘，他又站起身，打開窗子，又把椅子順次往后面推，空出一片地方，為排練做準備。
無事可做了，他又坐在椅子上。等他回過神來，才發(fā)覺自己在盯著手機的主界面發(fā)呆。最近他總是這樣，工作時間里，他還能勉強自己集中精力，一旦無事可做，就會不自覺地發(fā)呆，腦海里一片空白。他知道這是失戀造成的，并不傷心，只是不再需要考慮怎么哄女友開心，卻也不知道怎么填補這段空白——而這個認識更加劇了他的煩躁。
他搖搖頭，強迫自己去看新聞。
最近似乎游戲行業(yè)不是很景氣，據(jù)說因為制度越來越嚴格，新的游戲越來越難拿到批號了。不過對這家公司影響還不算大。公司負責開發(fā)和替客戶運營，從不自主做項目。這樣當然失去了做出爆炸級游戲、獲取高額利潤的機會，不過相對的風險也小得多，尤其是像這樣的政策類風險，就完全被轉(zhuǎn)移給了甲方?，F(xiàn)在公司還有十幾款游戲正在運營和后續(xù)開發(fā)中，無論是運營收費，還是后續(xù)開發(fā)費用，都比較有保障。另外公司有不少面向海外的客戶，主要都是面向東南亞和印度運營的。
他并不擔心公司的運作，不過他倒是想起了他舅舅——也就是董事長說了要交給他的那個項目。這個項目的來路就不太正常，會不會受到政策的影響也不好說。
他并沒有考慮多久，門一開，黎笑笑走了進來，身后跟著劉祎峰。
陳浩和他們隨便打了個招呼。
人還沒到齊，三個人就閑聊了起來。
因為鄭佩琪的表現(xiàn)，陳翰對黎笑笑額外有些關注。他知道前段時間，迫于公司管理層的壓力，測試那邊急忙招了一個懂日語的人，好把SK項目推動繼續(xù)下去，因為招得急促，三輪面試只用了兩個小時就給出了結(jié)果。尤其公司里沒有特別懂日語的人，對她的日語水平無法正常測試，差不多就是看了畢業(yè)證書和日語等級證書就放行了。這兩天，他才知道那個人就是黎笑笑。
至于劉祎峰，則是查理被馮延峰以項目無法繼續(xù)為威脅，臨時借給測試支援SK項目的開發(fā)人員。
聊了幾分鐘，運營大叔也到了，還差李恬。大家繼續(xù)聊著天，不過因為互相也不太熟悉，其實很尷尬。
“那個舞蹈你們回去練習過了吧？”陳翰把話題轉(zhuǎn)回到節(jié)目上。
三個人互相看了看，都沒有立刻作聲。陳翰在心中猜測，他們是練習了覺得不好意思講出來，還是根本沒有練習呢。
“說起來，”劉祎峰開口說道：“我昨天拿給你們的那個視頻，其實我回去試了一下，感覺也沒那么難啊。而且舞蹈也挺可愛的，我覺得更適合年會表演?！?p> 這個宅男還是不肯放棄啊，陳翰心想。
“肯定不行啊?！崩栊πσ稽c兒也不客氣。
“你一直說不行不行，哪里有問題？你又不說明白?！眲⒌t峰看起來有些生氣的樣子。
“第一，那個舞蹈是小女生跳的，我們有男的，而且我和李恬也不是小女生。這樣是跳不成可愛風格的?！崩栊πφZ氣雖然平靜，說得可毫不客氣。
“那不是問題吧，可愛有什么……”
“第二?！崩栊πΥ驍嗔藙⒌t峰的話，說道：“你覺得動作不難，其實這種舞蹈動作差一點，效果會差非常多。像我們?nèi)齻€沒有舞蹈基礎的，肯定跳不好?！?p> “這種事情不試試……”
“第三，這么大年紀了，還跳這種舞蹈，賣什么萌，有什么意思?！?p> 劉祎峰這次看著黎笑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帶著笑意問道：“有第四嗎？”
“沒有了。”
陳翰和大叔都沒有插嘴，靜靜地看著他們兩個說相聲。
“……你今年多大？”劉祎峰突然問道。
黎笑笑愣了一下，反問道：“干嘛？”
“我看你還沒到賣不了萌的年紀呢?！眲⒌t峰壞笑了一下說道。
黎笑笑啞口無言，不再理劉祎峰，低頭看手機，臉色有些發(fā)紅。
陳翰也有些哭笑不得。這個劉祎峰，情商到底是高還是低？他說這些話，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那怎么說？”這時黎笑笑又抬起頭來，向陳翰問道。
陳翰沒等回答，劉祎峰又插話，開始推銷起自己看中的舞蹈來。
陳翰打斷他說道：“那這樣吧，我們也先別爭。你是說，”他轉(zhuǎn)向劉祎峰，“你在家練習過是嗎？那你跳一下我們看看，要是效果好，也不是不能用你那個舞蹈?！?p> 黎笑笑看了陳翰一眼。陳翰以為她要反對，不過她什么也沒說。
劉祎峰一下紅了臉，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那就試試。我只學了一小段……你們別笑話我……”
陳翰看著他扭扭捏捏又躍躍欲試的樣子，差一點笑出來，趕緊轉(zhuǎn)開臉，向著大叔說：“好，那我們看看?！?p> 劉祎峰把視頻調(diào)出來開始播放，然后站好了姿勢，等著音樂開始。陳翰想了想，把手機拿出來開始錄像。
“別……”劉祎峰看到陳翰的動作，趕緊反對。他的姿勢倒是一點沒變。
“主要是看效果?！标惡舱f?！胺判陌桑粫嚎赐昃蛣h掉。”
這時音樂響起，劉祎峰開始跳了起來。
陳翰使勁咬住自己的下嘴唇，盡量保持手不抖錄著像。
這個原版視頻里面，跳舞的人是一個可愛風的動漫女孩兒，舞姿也都是各種可愛的動作。這一點可以說非常對劉祎峰這種宅男的胃口。陳翰雖然沒有有意去找，也看到過類似的視頻?？墒亲寗⒌t峰這個宅男來跳這種舞蹈，暫且不提他動作不到位，跳了兩步就開始喘粗氣，時不時還會忘記一個動作、停下想了一下又趕緊追音樂，動作里偶爾會有太極拳的痕跡，拋開這一切不談，就一個一米八的大老爺們兒一臉嚴肅地學小女生賣萌，這就已經(jīng)有了原版視頻所不具備的另外一種殺傷力。不過他的節(jié)奏感倒是不錯，節(jié)拍踩得很準。
陳翰腦海里把劉祎峰的形象和穿蕾絲裙跳芭蕾的狗熊重疊到了一起。
大概跳了一分鐘吧，劉祎峰停下了，邊擦汗邊說：“我就學到這里。怎么樣？”
黎笑笑雖然沒笑出聲，眼淚都已經(jīng)笑得止不住了，只是沖他擺擺手。
大叔早就轉(zhuǎn)開臉不看了。
陳翰努力保持平靜的表情，回答道：“不是特別好。還是不能當節(jié)目表演?！?p> 劉祎峰的目光在三個人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一下子臉更紅了，問道：“這么差嗎？”
陳翰不好再說什么，把剛錄好的視頻播放出來，又把手機遞給了劉祎峰。
劉祎峰接過手機看著，越看臉越紅，汗也越來越多。
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氣氛有些緊張。
陳翰有些擔心，要是他太丟臉，會不會干脆惱羞成怒走掉？那倒是有點麻煩。
劉祎峰看到一半，自己忽然笑了出來，繼而開始哈哈大笑。他這一笑，空氣里的尷尬都化于無形。陳翰他們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劉祎峰看完視頻，把手機還給陳翰，說：“刪了，趕緊刪了?！?p> 黎笑笑對劉祎峰打趣道：“干脆你自己保留著，每天看一遍，晚上睡得香?！?p> 劉祎峰沖著黎笑笑一撇嘴，然后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所以我們就定下來用昨天說的那個視頻吧?！?p> 大家又笑了一陣。
陳翰這時對劉祎峰的厚臉皮已經(jīng)有點佩服了。要是換成他自己，恐怕早就奪門而出了；不過話說回來，自己也不會做那種丟臉的事。
這時門一開，李恬從外面進來了，隨手把挎包放在一把椅子上，邊脫大衣邊說：“抱歉，我們領導找我們開會……你們怎么了？”
陳翰一邊把狗熊跳舞的視頻刪除，一邊回答道：“沒事兒。你來了，我們就開始排練吧?！?p> 陳翰感覺到李恬身上有一股涼意，顯然是剛剛從外面回來。他看了一下表，已經(jīng)比預定的開始時間晚了半個多小時了。
陳翰開始讓大家站好隊，兩個女生在前，兩個男生在后面，比女生更靠外一些。他看到黎笑笑穿了雙很薄的平底鞋，顯然是在公司換的；李恬仍然是高跟短靴。
陳翰放著音樂，放一段暫停一下，然后給大家做示范，再讓大家跟著跳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黎笑笑掌握得最好，看來是真的練習過；大叔和劉祎峰差一些，估計也就是回去看了兩遍；有舞蹈基礎的李恬反而最差，每個動作都要臭不可聞學，看起來就是連一次視頻也沒看過，時不時還要自己拿手機出來放一段看看原版的動作。
花了四十多分鐘，總算是把第一小段舞蹈學完了。
“休息一下吧。”陳翰說著，又看看表。已經(jīng)八點半以后了?！靶菹追昼姡覀冊僖淮芜B貫地跳一兩次，今天就到這兒吧?！?p> 大家都在椅子上坐下。黎笑笑、劉祎峰和大叔都拿出手機播放著，邊看邊記動作。只有李恬，也學著大家點開視頻，但是沒看幾秒就暫停了。
“我們就定了是這個舞蹈嗎？”李恬小聲向黎笑笑問道。
黎笑笑的目光都沒從視頻上移開，只是點點頭。
李恬又問道：“年會是哪天？”
黎笑笑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p> 李恬有些臉紅，臉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陳翰記得很清楚，昨天他講過了年會的時間，不過為了緩和氣氛，他把話接過來，回答了李恬的問題。
“那我們還能排練幾次？”李恬見陳翰說話，就轉(zhuǎn)向了他問道。
“這段時間最好是一周三次，最小兩次?！标惡舱f?！扒懊嫖覀冏ゾo時間練，如果練得差不多了，后面可以少一點，保持狀態(tài)就好了?！?p> “其實有些動作不是很好看，我們可以改一改……”
“不要改了。”陳翰忍住不耐煩，笑著說：“一改更亂了，萬一把動作忘了，視頻里也找不到，回去也沒辦法練了。就這樣挺好的?！?p> “啊……那也是。”李恬想了想，說道：“我就是覺得……盡量表演得好一點……”
那你還遲到？陳翰心里想，不過表面上只是笑了笑，然后沖著大家說道：“休息得怎么樣了？我們再來試試吧，早點開始也能早點結(jié)束?！?p> 大家紛紛起身，到指定位置站好。陳翰播放著視頻，大家隨著音樂練習起來。除了李恬，沒有人再有忘記動作的情況。不過看她的樣子，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那今天就到這兒吧，謝謝大家，辛苦了?！眱纱尉毩曋?，陳翰把手一拍了一下，說道。
大家亂七八糟地說了“再見”或者“拜拜”，都準備離開。大叔直接開門走掉了。劉祎峰和黎笑笑去穿外套。李恬在收拾挎包。
“你打車走嗎？”劉祎峰邊走邊向黎笑笑問道。
“還不到時候呢，得九點。”黎笑笑回答道。“還有十幾分鐘，回去干點活兒吧?！?p> 兩人也出了門，好像還在聊著什么，已經(jīng)聽不到了。
陳翰把襯衫的袖子翻下來扣好，又整理衣領，穿上外套。他看到李恬在包里翻了一會兒，也沒拿什么東西出來，就把包合上了。陳翰明白她是故意在拖時間，想必有什么話要說。
“你真的覺得這個舞蹈好嗎？”李恬果然轉(zhuǎn)身問道。
“那要看怎么才是‘好’了。反正我們大家都是業(yè)余的，在年會上表演也不需要太專業(yè)——年會嘛，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吃喝和抽獎上——差不多就可以了。正好這個音樂最近很熱，用來表演也是正好?！标惡残χf。
“這倒也是?！崩钐裥α似饋?。
李恬笑起來很好看，眼睛彎彎的。陳翰移開了目光。
“你的舞跳得很好啊?！崩钐裼终f道。
“還好吧，以前跳過街舞。”陳翰回答道。
“上大學時嗎？”
“……嗯?！逼鋵嶊惡彩窃谟魧W時，和同學組過舞蹈團，不過他懶得詳細說明。
“這個節(jié)目你不下場的吧……你自己有表演節(jié)目嗎？”李恬接著問道。
“沒有?！标惡矒u搖頭回答道。
“那真可惜了……”李恬嘆息著，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盯著陳翰，讓他不由得又轉(zhuǎn)開了目光。
“要不我們出一個節(jié)目怎么樣？”李恬向前走了一小步問道。
“……不了，我時間比較緊，還是安心做幕后吧。再說現(xiàn)在年會的節(jié)目都已經(jīng)基本定下來了?！标惡残χ芙^道。
他發(fā)覺自己和李恬離得很近，趕緊借著關窗子拉開距離，然后走到門邊，對李恬說道：“走吧？”
李恬沒有再說話，沖他點點頭，就走出了會議室。陳翰關了燈從會議室里走出來時，李恬已經(jīng)走遠了。
陳翰從樓梯向上走，回到辦公室。
他很清楚李恬是有意對自己示好。倒不如說，她的意思表現(xiàn)得太明顯了，傻子都明白。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應對不是很友好，估計以后她會離自己遠遠的，話都不一定再說了。不過他并不在乎，只是覺得好笑。
李恬很漂亮，差不多是現(xiàn)在公司員工里最漂亮的了。雖然自己剛剛失戀，但今天李恬的表現(xiàn)，實在讓他對這個人沒有了好感。如果是自己面試，一定不會讓這個人進公司的，他想著。
想到測試，他又想起了黎笑笑和劉祎峰，想到了SK項目和負責人鄭佩琪老大姐。雖然鄭佩琪沒說什么，但是他知道SK岌岌可危。馮延峰是存心要把這個項目搞垮。先是把唯一一個懂日語的測試以末位淘汰的名義逼得離職，然后硬是拖了一個月，才招了一個沒有IT背景的黎笑笑進來湊數(shù)。明明其它項目的測試都不忙，卻寧可從開發(fā)借人都不肯給SK分配人力。
他收拾了東西，仍然從樓梯走下去。他沒有直接到地下停車庫去，而是從一樓出了公司，在門外吸煙。
馮延峰是CEO那一派的人，他這么做，是CEO指使的，還是他自己的獨斷專行？他一直給各種項目找麻煩，不過從來沒有做得這么嚴重的。
“喲，你還沒走。”旁邊傳來的聲音打斷了陳翰的思路。
陳翰一回頭，看到劉祎峰和黎笑笑從公司里走了出來。黎笑笑沖陳翰點了一下頭，陳翰也點了一下頭回應。
“這就走了。”陳翰把手里的煙向劉祎峰比劃了一下。
“先走啦，拜拜。”劉祎峰揮揮手就走了。
“再見?！标惡舱f。
兩人漸漸走遠，陳翰隱約聽到劉祎峰說：“……你的車到了嗎？……我還得等……”
陳翰看著他們的背影，心里突然想到，這兩個人，倒成了SK的救命稻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