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梆子剛敲過,我便被銅盆相擊聲驚醒。
我從噩夢醒來,驚得一身冷汗。
有個圓臉婢女便捧著纏枝紋銀匜立在榻前,石榴裙下露出半截青面布履,(這是唐代官婢統(tǒng)一制式)可鞋幫處卻用金線繡著龜茲忍冬紋。
“夫人晨安?!辨九g干帕子時,腕間銀釧撞出了聲清響,“奴婢紅芷,補闕特撥來伺候,請夫人晨洗,奴婢為夫人梳妝?!?p> 方才做的噩夢,夢見我最后的結局與原主一樣悲慘。
“夫人?”
我的思緒被紅芷清脆的聲音拉了回來。
“紅芷,其實夫君的妻子不在這里吧,而我也并非是夫人,只是個沒有名分的外室。”我接過紅芷遞來的帕子擦臉。
紅芷端來的水溫恰到好處,虎口薄繭卻讓我想起兵馬俑坑出土的弩兵俑。
我說的這番話倒是讓紅芷一怔,“夫人……”
“罷了。”
現(xiàn)在的我竟然才是14歲的女孩子,稚嫩又可愛的臉龐,樣貌同幾年前的自己一摸一樣,如今的名字卻不一樣了。
我望著銅鏡中陌生的柳葉眉與螺髻,忽然瞥見妝奩底層半露的鎏金臂釧。指尖觸及冰涼的瞬間,記憶如蛛網(wǎng)鋪展——
十二歲的魚幼薇踮腳將臂釧藏進樟木箱,窗外飄來李億與裴氏族老的爭執(zhí):“我與惠蘭乃詩文知己,斷不會辱沒她作妾......”
“夫人當心!”
在紅芷的驚呼中,失神的我不禁失手打翻了胭脂盒。
朱砂濺上李億留在書案頭的《漕運新策》,“江淮轉運”四字被染得猩紅刺目。
我慌忙用帕子擦拭,卻發(fā)現(xiàn)墨跡竟遇水不暈。(這是摻了膠礬的熟宣,唯有密信方用此紙)
這時,前院傳來漕船卸貨的號子,我推開北窗。
便瞧見二十艘槽船首尾相連,船工搬運的檀木箱上,“裴”字封條被渭水打濕半截。
裴?
紅芷突然輕咳:“夫人仔細晨風傷身?!?p> 我便沒做多想收回了目光。
紅芷利落地將窗半掩回去,“大人這個時辰興許在廊下飲茶,夫人可要前往?”
一直逃避不現(xiàn)實,早晚都是要面對的。
“也好?!?p> 紅芷走在前側,引我前去。
晨霧未散,李億已候在廊下看漕圖。
他今日換了深青襕袍,蹀躞帶卻掛著那枚不合制的銀魚符。
見我走近,便隨手將湘妃竹折扇壓在圖卷上,恰好遮住浙東道的標記。
“來嘗嘗新貢的蒙頂石花?!彼七^越窯青瓷盞,盞底游魚紋在茶湯中若隱若現(xiàn)。
我抿了口茶,熟悉的香氣讓人心頭一跳——這正是原主記憶中李億最愛的茶品。
玉鐲忽然發(fā)燙,我看見幻影中的魚幼薇正在茶筅上刻著細小的凹痕,那是他們傳遞消息的暗號。
“夫人這是,何種茶道?”李億突然發(fā)問。
我低頭,方驚覺自己正無意識地在案幾上展現(xiàn)的茶法亂無章法。(我壓根兒不會一點茶法)
“夫君見笑了,其實我……妾身,不擅茶道?!?p> 廊下忽然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驛卒跪呈的青囊文書上,獨角獬豸封泥在燭火中猙然欲活。
“河東家書。”李億拆封時,黃麻紙邊緣被掐出月牙褶皺。
我只悄悄瞥見“七日后抵京”幾個字,突然頭痛欲裂。(這正是史書中裴氏攜李母進京施壓,只是時間節(jié)點提前了)
“娘子可是身子不適?”李億扶住我的胳膊。
“不礙事?!蔽逸p輕推開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
“不如回房去再歇息一會?!?p> “兒時便有的毛病了,哪那么容易催倒妾身。”
“去把夫人的披風拿過來。”現(xiàn)下正直春日,微風習來還是有幾分涼意的。
紅芷應聲,快步小跑進里屋去取來珠光淺色披風。
披上后確實暖一些了。
我佯裝拂袖,指尖掠過鴿足銅環(huán)。
冰冷的觸感卻讓我渾身一震——環(huán)內壁刻著“裴氏丙戌”的字樣,正是天干紀年法中的咸通三年!
待到暮色染紅漕船桅桿時,紅芷送來了晚膳。
呈上的瑪瑙碗中,杏酪蒸酥泛著可疑的油光,我用銀簪輕挑,簪頭瞬間蒙上青翳。
我的心臟咯噔一跳,難道是有毒?
這時,我突然想起之前在《漕運新策》上看到的“浙東裘甫”字樣,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快去取我的......”話音未落,李億已掀簾而入。他的眼掃過發(fā)黑的銀簪,竟端起杏酪嘗了一口:“火候過了,拿去重做。”
“是?!?p> 竟然沒毒……
等等,他不會是覺得我是裝的吧?
晚膳后,我借機偷進了書房。
就在書房里,我發(fā)現(xiàn)蹊蹺。
李億批注的《漕運新策》上,浙東道標注與裘甫起義路線完全重合。
我執(zhí)筆蘸墨,佯裝練字,可當玉鐲突然擦過硯臺時,記憶回涌:
這是魚幼薇記憶中的暗號,意味著“速離險地”。
更漏滴到戌時,前院忽起馬蹄聲。
我推開北窗時,望見驛卒正將青囊文書遞給門房。那封裝用的黃麻紙與昨日相同,只是封泥的獬豸紋多了道裂痕。
“夫人,藥煎好了?!凹t芷捧著越窯盞進來,盞底沉淀著可疑的朱砂色。
我側眼瞥見她袖口新沾的蓼藍痕跡,突然想起晨間那支箭的尾羽染料。
紅芷腰間蹀躞帶上的錯金銅鑰突然滑落。
我俯身去拾,卻被藥汁潑濕袖口——浸濕的衣料下,玉鐲內側赫然顯出“咸宜”二字,正是史書中魚玄機出家的道觀名!
前院突然喧嘩。
透過瑣窗,我看見紅芷正與裴氏婢女爭執(zhí)。兩婢相推時,紅芷的蹀躞帶突然斷裂,銅符滾落草叢——那龜茲紋竟與李億金錯刀柄的紋樣分毫不差。
二更鼓響時,我趁李億睡著,偷偷摸向李億枕畔的折扇。
展開時,我發(fā)現(xiàn)扇骨處的裂痕突然滲出了朱砂來,在月色下竟然拼成了浙東輿圖。
窗外傳來瓦片輕響,我抬眼正見紅芷貓腰躍上房梁,布履上的龜茲紋在月光中泛著冷光。
紅芷究竟是何來歷?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