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相視

　　五歲之前的沈小川和媽媽姥姥同住。有時會有幫忙做家務(wù)的人。當(dāng)時是隨母姓宋的。他攝影那么多年，拍美人無數(shù)，卻不認(rèn)為哪個美人能美得過自己母親。

　　他們一開始住在BJ的一個小院子里，灰色院墻，灰色瓦片。沒上過幾天幼兒園的沈小川就在這個院子里度過了完整美好的童年，姥姥慈愛的微笑和這個院子一起包裹著他，讓他心安。同院的一位大媽愛做吃食。笸籮里總有紅棗，墻上掛著玉米和大蒜，曬辣椒、曬野菜、曬水果片兒，能曬的，不能曬的都曬一大片。院子里的顏色倒是也好看很多。夏天一到會做好多的西紅柿醬，放在輸液的大玻璃瓶里。冬天會儲存一面墻的大白菜，來年天暖了還會剩一小半，已經(jīng)干透了。有時媽媽也會幫忙去搬那些白菜，院子里全是菜葉子的味道，一冬天不散。那位大媽的兒子說是去當(dāng)了兵，后來當(dāng)了官，很少能回家，只是有錢寄回來。她一有機(jī)會就會做好吃的給美女鄰居家的好看小孩子吃，從來不問孩子的爸爸在哪里。當(dāng)然這些沈小川都不會記得。

　　他也并不知道，那個經(jīng)常來看自己的爺爺一樣的人是自己的父親。不知道那個人自稱是鰥夫是騙了媽媽，他有老婆，還有個挺大的兒子。后來媽媽完成了學(xué)業(yè)，大概在他兩三歲的時候就帶著他搬回南方老家了。從記事開始每年秋天母親都會帶他到寧波吃好吃的各種海鮮，梭子蟹、黃魚，還有各種蝦、蟹、蛤，貝……這段記憶在他看來是很簡單美好的。母親雖是個南方姑娘，但性子卻是挺硬氣的，被騙了，她認(rèn)了，自己也愿意的。對方不能娶自己，孩子也塞不回去，索性養(yǎng)著。該上學(xué)上學(xué)，該干嘛干嘛。不用伺候婆家一大家子也挺好。沈崇仁給的錢她要，孩子他有責(zé)任為什么不要。但只要他的原配活著一天，也就可以看看孩子，絕不再往來。沈崇仁一把年紀(jì)，也有身份。被一個還在上大學(xué)的女孩兒吸引，犯下這樣的錯誤，也沒有立場再糾纏。只是每個月借送錢的機(jī)會，看看孩子。孩媽不發(fā)話也不敢認(rèn)。

　　那個叫沈小辰的大哥在沈小川出生的時候還來看過他。

　　沈老爺子經(jīng)常帶著大兒子到處見世面，只要沈小辰說得出想要見什么。都會帶著去看，去看天橋那座橋，去看皇帝住的地方，去盲?？疵と藢W(xué)生如何上課……后來有次沈老爺子問兒子想不想看看自己出生的時候什么樣，中學(xué)時代的少年當(dāng)然好奇。于是他帶著正宮生的沈小辰，來看還在月子里的異母弟弟。這個想法也是清奇，本想看一眼，新鮮一下就出來。誰料到一直被騙到未婚生子的小川的媽媽一肚子怨氣正在發(fā)火。第一眼看到沈小辰進(jìn)門反倒沒有再鬧，消停了，輕描淡寫起來。

　　“來，你看，這就是剛生的小嬰兒。就這么個小人兒。”

　　“原來這么小?！鄙蛐〕降谝淮我姷降某跎鷭雰壕褪怯H弟弟，一向不茍言笑的他也露出了驚異的眼神，驚異這世上竟有如此可愛而弱小的生命。

　　“是呀，就這么個小人兒，粉粉的、嫩嫩的多惹人愛?！?p>　　“太可愛了。我能抱抱他么？”沈小辰的目光自看向弟弟就沒再離開。

　　小川母親看向沈崇仁，目光里一半是詢問，一半是凌厲的刀子?！傲罟酉氡П?，您看?！?p>　　“……”一來就說是朋友的孩子，被小川母親一語戳破。沈崇仁啞然無語。過了一會兒才慌忙道：“小嬰兒，太小了，你還是別抱了。人家孩子……”

　　“是咱家孩子吧，那我給他取個名兒吧，就叫沈小川。和我排著，是我弟弟?！鄙蛐〕搅⑵鹕碜樱林f道。

　　沈崇仁居然誰也沒有瞞過去，不禁瞪大了眼睛。一個中學(xué)的孩子遇到此番變故，居然能這樣沉穩(wěn)、通透。鎮(zhèn)靜的處理這樣的場面，即使是成年人也很是不易。

　　沈小辰看著他爹，又看看憔悴的孩子媽，“要不是親的，您也不能帶我來，咱們爺倆進(jìn)門，我看這阿姨看您的眼神就知道這個肯定是我親弟了，您也就別說是人家的了。這弟弟，我認(rèn)。這位……”

　　“我用不著你認(rèn)?！毙〈▼寢屨f得也是不卑不亢。

　　“痛快?！笨粗艿艿纳蛐〕揭f還有點(diǎn)孩子氣，此時已經(jīng)全然沒有了。

　　“我不會告訴我媽的，您把他們養(yǎng)在外面怎么都行。”沈小辰對父親說，說著就要走，走到門口又停下來，回轉(zhuǎn)過來，對著小川媽媽說道：“您好好養(yǎng)身體。我先回去了?！秉c(diǎn)了個頭，走了出去。

　　屋里還剩下一家三口。沈崇仁大概早就知道有天要穿幫，現(xiàn)在看來大兒子的態(tài)度還是過得去。如此也是松了一口氣。

　　“他一進(jìn)門，我就知道他是你的種，他有媽。能看出來，我是單親長大的孩子，所有單親長大的孩子，不會有他那樣的眼神。”

　　“我對不起你，我本想辭職經(jīng)商的。也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年紀(jì)還能在政途被重用，以我現(xiàn)在的身份，就是離婚了也娶不了你。都是我的錯?！?p>　　“你不配還在這里談什么對錯。”

　　“我會給你們生活費(fèi)的，你還可以上學(xué)?！?p>　　“錢你要給，怎么過是我的事?！?p>　　……

　　直到五年以后，沈崇仁下海經(jīng)商，他的原配病故，才把宋小川母子從南方接回來。宋小川一年后要上學(xué)的時候才改性沈。三年以后，沈崇仁正式娶了小川母親。

　　“抱抱。”

　　少年時的沈小辰就是個沉穩(wěn)有主意的人。此時已經(jīng)二十出頭，學(xué)業(yè)有成。但對眼前這個過于可愛的稚子毫無辦法，木已成舟。他輕柔的抱起弟弟。五歲的沈小川，正是好玩的時候。被抱起來，甚是高興。一笑起來更是招人喜歡。只要被哥哥抱著，誰接也不下來……

　　“大哥，你怎么現(xiàn)在來了？明天開展?！逼＞氲纳蛐〈ㄑ劬σ涣?。

　　“我明天有視頻會議，沒空。”沈小辰穿著一身講究的西裝，獨(dú)自前來。有一種成熟男人的沉穩(wěn)氣質(zhì)，波瀾不驚又深不可測。雖說與展廳的文藝氣氛并不相融，看起來卻是個很好的買家。通宵工作后，上午前來捧場。強(qiáng)打著精神。

　　“哦。”

　　沈小川終于要開個人影展了。

　　“弄得不錯?！?p>　　“哈哈哈，瞎弄的。”

　　“要做就做好，別糊弄?！?p>　　“哎……”

　　“大哥，這邊弄得差不多了，現(xiàn)在亂，您到里邊坐坐，我們說說話。弄好了他們會叫我們的，讓你第一個看?！鄙蛐〈▽Υ蟾缟跏蔷粗?。

　　沈小辰完完全全繼承了父親的城府和做生意的能力，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接手家里的生意。進(jìn)了臨時休息室，開始談廣告的事。談好了也知道要陪沈小川再閑聊一些“沒有用的事”。這個時間甚至都被寫到了他的日程里。沈小川如閑云野鶴，只繼承了母親的藝術(shù)才華。從南方的家回到BJ好長時間并不適應(yīng)，姥姥去世難過了很久不能自已。稱呼沈崇仁一直都是老爺子。

　　“大哥，你不防著我有一天和你爭產(chǎn)么？”沈小川好奇的問，”那些連續(xù)劇里，都為爭產(chǎn)打破頭呢?！?p>　　“你？”沈小辰看了看弟弟，沒表情的沉下眼。

　　“對呀，還有誰?！?p>　　“要是真有能耐和我爭，我倒樂得輕省。都給你。只要你接得住。”沈小辰仰在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年近50的他并不顯老態(tài)，還是挺拔有風(fēng)度。只是有一些疲倦，皺起的眉頭讓這個男人更有味道。

　　“那沒準(zhǔn)。”沈小川還有些不服氣的樣子，雖然辯些什么從沒有贏了大哥。

　　“你不想學(xué)管理，一路去學(xué)了藝術(shù)，我也給你機(jī)會在香港的分店邊學(xué)邊做了兩年，那是集團(tuán)旗下業(yè)績和發(fā)展都最好的店，環(huán)境和市場都得天獨(dú)厚。而以你的身份和資源，在那個能上能下的職位做了兩年，還是原地不動。后來自己也覺得無趣了，就回來了。”大哥慢悠悠的說著，并沒有睜開眼睛。

　　“我……很忙的，”沈小川心虛。

　　“是啊，忙著到蘭桂坊拍照唄?！贝蟾缟斐鲇沂珠_始捏捏眼睛。

　　“我只是去拍照，從沒有喝醉過。潔身自好?！鄙蛐〈]有說謊。

　　“但通常第二天都會遲到?！贝蟾邕€在閉目養(yǎng)神。

　　“那些老頑固呀，總是計較這些，還要告狀?！鄙蛐〈ê盟葡肫鹨恍┎挥淇斓氖隆?p>　　“他們只不過，沒有幫你隱瞞。”沈小辰稍有不悅。

　　“第一次去，還是他們帶我去的。”沈小川小聲念叨，有點(diǎn)委屈。

　　“哎……你是本家的人，去了人家當(dāng)然要給面子，盡地主之誼，之后人家總沒有天天按著你去吧?！贝蟾绾掼F不成鋼的閉上了眼睛。

　　“我就是不喜歡被監(jiān)視著干活，那些人不聽我的?！鄙蛐〈ê蜕馑坪跆烊皇墙^緣的，也不太會和人打交道。

　　“聽你的？你真的認(rèn)為一個夜夜泡蘭桂坊，不按時上班的中層在店里會有什么威信么？即使你是本家人，別人也并不會高看你一眼。這個身份有時甚至是個障礙，你做得好是應(yīng)該的，做得不好，人家權(quán)當(dāng)是看總部的面子給你兜著。想得到屬下真心的尊重，是你這個做法就可以的么？你不是去拍港劇的。”大哥睜開眼睛，嚴(yán)肅的看著沈小川。

　　“我在創(chuàng)作，是藝術(shù)，外面就掛著蘭桂坊的一個系列。你看了就知道……”沈小川試圖解釋的東西，多少年就沒有說清過。

　　“我很知道那是什么?！备绺缫恢庇兴约簩μm桂坊的理解。

　　“你在那邊養(yǎng)了眼線監(jiān)視我？還說沒有防著我?！鄙蛐〈ㄖ缓没氐酱蟾绲乃悸穪?。

　　“有那個必要么？”大哥卻要被氣笑。

　　“聽老爺子說過，公司里就是會養(yǎng)狗，自己不好意思咬的人放狗去咬。會養(yǎng)眼線，自己不好意思盯的人，讓眼線盯著。會養(yǎng)……”沈小川激動了起來，又口不擇言了。

　　“會養(yǎng)個公子哥兒，讓他燒錢、犯錯。告訴股民我們還是有不少閑錢拿來揮霍的?！睂?shí)在困倦的沈小辰只想快點(diǎn)結(jié)束對話，話一出口自己也覺得似有不妥。故作鎮(zhèn)定。

　　沈小川語塞……不再急切，開始失落……甚或傷心。沈小辰見狀也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兩個人相視而無語，相親而無法。

　　“……這老頭，都教你些什么？跟你著不起這個急?！彼鹕黼x開。

　　“哥你還沒看展?！?p>　　“算了?！?p>　　“哥……”

　　沈小川看著哥哥離開的背影非常落寞，“我又犯什么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