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菱在父親去世直到葬禮的過程里,一直都沒有哭。人走了,一堆人在屋子里哭。她平靜的站在那里,好似一個局外人。直到專門的人來抬尸體,是她還想著讓弟弟拿上早就備下的壽衣,讓妹妹檢查有沒有落下的東西。之后,安慰一下繼母。平靜的聯(lián)系火葬場,殯儀館和墓地。弟弟妹妹不禁想這大姐未免心太硬了。
而其實,在美菱看來,父親早已離開,并不是當時。
美菱14歲的那年冬天,摔碎了父親的酒瓶子。
她抖得厲害,冷、害怕,眼淚往下流,但自己不知道。屋子里是酒味、霉味,汗味和血腥的味道混在一起。對面踉蹌站著的父親已經(jīng)酒精中毒,處于恍惚的狀態(tài)。蠟黃的面色,瘦骨嶙峋的身體,好似隨時會散架一般,只有圓睜的眼睛,硬撐的脖頸和還算有力的手里握著的另一瓶酒……提示這是一個活著的人。
“你要殺我,你們都要殺我!”
“誰要殺你?”
“你們,你……你們都是壞人,我……我要死了,要死了!”
“爸!”
美菱抱住父親,但沒有用,此時這人已經(jīng)瘋了一樣不認得任何人。開始出現(xiàn)了幻覺,用手里的酒瓶猛砸窗戶的玻璃。
送葬的路上,這些酒瓶砸玻璃的聲音就在美菱的耳邊響了一路。弟弟在撒錢,那聲音遠沒有當時那砸玻璃的聲音響。她還記得,飛濺的碎片劃傷了自己,但當時根本顧不上疼。
BJ北郊,一月的夜里,沒有玻璃的房子冷得嚇人。14歲的美菱用被子把窗戶都封住,用晾衣桿夾在窗簾桿上,太重了,不一會兒就掉下來。后來干脆用錘子釘子,先釘上面兩個角。風還是會吹開,于是下面兩個角也釘上。最后,有個大窗封不住,只好任它留了一條縫。
“封了干什么,凍死了干凈?!碧稍谏嘲l(fā)上的父親,開了腔,砸了全屋的玻璃,大概累了,躺下喘口氣,反倒清醒一陣。
“那你去死啊?!泵懒庖簿氲煤芰?,人反而放松下來了。當時手腳都凍得沒了知覺,反倒什么都不怕了,也不抖了。
“我死了對你有什么好處。”見美菱的反應,砸玻璃的人也緩和下來。
“你不敢死,也沒勇氣好好活著,所以才能喝成這個樣子!”美菱停下手里的事,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父親身邊,腳下扎了玻璃也感不到疼,“真想死早死了,還用這么費勁?!边@是美菱第一次以局外人的視角看父親,許是覺得以女兒的身份根本不能面對這樣的父親吧。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只能悲慘無助的看著父親沉淪的人設,她自我催眠似的突然成了另一個人。
“我死給你看,我死給你看,你個不孝的女兒。”
她見著父親拿起地上的碎片割腕,放下,又拿起,又放下。抖得厲害……
直到父親真的割下去,她也沒有阻攔。只是看著。
她打電話叫救護車,她進洗手間拿毛巾安在父親的傷口上止血……
弟弟在里間已經(jīng)嚇傻。
救護車來了,她進屋把弟弟的被子蓋好,插上電暖氣?!八?,姐姐一會兒就回來?!?p> “姐,你在想什么?”淚眼婆娑的妹妹問道。“你不難過么?”
黎父火化的時候,美菱依然沒有哭,只是一陣陣的頭暈。她在想墻上的一抹紅色血跡,只能想起這個,但總不能這樣說。就什么也沒說,抹去了妹妹臉上的淚水。
美菱在醫(yī)院安頓好父親,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進了門,黑乎乎的。窗戶上糊著被子,家里山洞一樣黑,只有那個縫透進一點光,吹進屋的雪還沒化。她適應了一下,屋里還是太黑,好不容易摸到房門,立刻進屋看了看弟弟,房間是暖的,弟弟已經(jīng)睡著了,又將被子蓋一蓋。借著房間壁燈的微光,看看弟弟熟睡的臉,眼角還掛著淚痕。
之后進到洗手間,打開燈。瓷磚墻上赫然出現(xiàn)一抹紅色。被白瓷磚襯得鮮紅。
那抹鮮紅不知是誰的血,是她少時的傷痕。
在餐館里遇到沈崇仁之前,美菱也不清楚這道傷痕給自己的影響是什么。自己無非是變成了另一個人,如非這樣不能活下去。那變成另一個人也沒什么,一直以來都只有好處。父親經(jīng)過那次也徹底改過,成了另一個人。
人的身體里似乎就是有一個不合時宜的人,要舍得讓那個人死掉,剩下的自我才能更好的活下去。
沈崇仁拉著美菱的手,說希望她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還沒等美菱羞澀就又說:“放心,您不用真的和他結婚,我那個兒子怎么能配得上您。”沈老先生拉低美菱,靠近她的耳朵低語道,“您只是拖住他,他合適的人還沒被他發(fā)現(xiàn)?!?p> “小沈先生也許今天相親成功了呢,并用不上我?!泵懒馄鹕砘貞?。困惑只在臉上停留了一秒鐘,商業(yè)微笑又掛在了臉上。
“我了解他,他不會愿意。您卻比較合適。他把人約到您店里,只是為了見您?!?p> “能知道為什么是我么?”美菱發(fā)問。
“您身上有種冷峻理智的氣質,從他的反應看,他是已經(jīng)迷上您了。所以,您來控制他最合適了。”沈老爺子回想起當年那個冷靜理智的眼神,眾舞者當中的那個姑娘,讓他一面之緣就不能忘懷……
“冷峻……理智……”美菱出神了,“就因為這個所以是我?”
“不會讓您白辛苦的,一年的租金全免,考慮一下?!?p> “……”
“您不必多想,如果您有自己的對象,這個約定也就不存在了,當然就得付租金了?!?p> “我還是不太明白?!?p> “您不需要明白,一些公務上的事,需要他在合適的時候再結婚?!?p> “那又為什么不能是我?”
“您愿意?”
“不……”
“所以,我說不能是您,是在保護您,那個小子根本配不上您?!?p> “好,我拖住他。只要沈公子今年沒在您松口之前結婚,我的租金……”
“免。”
“一言為定!”
這時沈小川已經(jīng)結束了相親,女孩氣鼓鼓的跑下樓來,美菱上來招呼。
“您吃好了吧?歡迎下次……”相親女孩兒根本不理會美菱,徑直跑出門外。
美菱看了看沈老爺子,沈老爺子正用手機和沈小川說著什么。他示意她上樓去,美菱會意上樓去了。樓梯上美菱自言自語道:“冷峻……理智……我么?”
14歲之前,她也許還會抱膝委屈、害怕的痛哭,但在那之后就再沒有過了。不是不想,是不會。一個打定主意要靠自己的女人難免給人太過硬朗的感覺。那才是曾經(jīng)山窮水盡帶給一個人永恒的傷痕。
高黛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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