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十
今天去南湖公園釣魚是大家昨晚睡覺前集體討論的結果。說集體討論,其實主要還是趙建武的主意。趙建武說,上次全班組織去南湖公園玩,劃船的時候,見到湖里那么多的魚,一定很好釣。張偉立即同意。熊小強有些猶豫,說怕被人抓住。趙建武就嫌他膽小。樂隆想,上次確實見到很多魚,不算小的鯽魚,很誘人,有的魚還使勁往船梆上撞。趙建武當時還說,這些魚真傻。樂隆也想過要是能撈上來幾條就好了,但從來沒想過付諸實施。趙建武問他什么想法,他連忙贊成。
那次去南湖公園玩,吳芳和他們坐在一條船上,跟趙建武并排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樂隆坐在他們對面,言語不多,覺得很尷尬。
趙建武對他說:“你們不是一個地方來的嗎,怎么好像不熟啊。”
他正猶豫著不知道說什么好,吳芳接過話去,說道:“怎么不熟?我們高中還是一個班的呢,李樂隆只是人老實不愛說話?!?p> 他聽到“老實”這個詞,內心深深地被它刺疼著,但心想吳芳肯定沒有故意譏諷他的意思,只是隨便說說實際情況而已。他只能默默地忍受著,感覺這樣不經意的隨便說說更加重了這種刺疼感。他甚至覺得,要是和她沒有高中同學這一層關系,應該會更好些吧。他只是尷尬地笑笑,表示同意確實是因為自己老實的原因。要不是身后的呼救聲打破這種尷尬,他還真不知道該怎樣繼續(xù)下去。大家扭頭望去,見一只船翻在水面上,幾個學生模樣的趴在船沿大聲喊救命。他們急忙將船劃過去。周圍有其它幾只船也在劃過去。他們連拉帶拽地救起一個女生,濕衣服包裹著她,樂隆看著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女生看著他不好意思的表情,低頭看了看自己,衣服被水一浸泡,緊緊裹著身體,頓感羞澀地低下眉眼。不知怎的,他見她羞澀難當,自己反倒有了些勇氣,不斷用眼睛偷瞄著她。他自以為自己動作很細微,別人發(fā)現(xiàn)不了。吳芳問她是哪個學校的,她說是工業(yè)大學的,說剛才玩得太起勁了,船就翻了。其他幾個學生也被其它幾只船救了上來,都沒有受傷。見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大家都高興地大笑起來。其他幾個學生見這個女生獨獨在他們船上,許是怕被別人占了便宜,急急地將船靠過來,將她接到他們船上去。
樂隆心想,這場意外來得真及時啊,大家都不再關注自己是不是“老實”的話題了。
吃完早飯大家一起出發(fā),每人都背著一個空書包,打算裝魚。樂隆偷偷帶上昨天下午就已經準備好要寄出去的“稿件”,打算經過郵局的時候順便寄出去。題目叫“超級復印膏”,是寫的有一次他從新華書店出來時看到的情景。當時他看到一個中年婦女在那里叫賣“復印膏”,她先是在白紙上涂了一層“復印膏”,然后粘在一張報紙上,再用硬物在上面剮蹭,報紙上的字跡和圖案就清晰地印在白紙上了。但是字是反的,還得再用一張白紙,采用同樣的方法印過去。他當時驚訝于她的口才,她振振有詞地喊道:
“這是上海復印研究院的最新產品,可以代替復印機使用。復印機要一萬多塊錢,而這個產品不需要什么錢!這個產品在全國各地深受歡迎。這是最后的一批了,要買的趕快!兩毛錢一坨,五毛錢三坨,一塊錢七坨?!?p> 樂隆當時很動心,心想要是這樣就不需要做筆記了,但又有些懷疑:是不是油墨未干的報紙才能用呢?于是打算買一坨試試看。旁邊有人買五毛錢的、一塊錢的,有一個人甚至與她交涉,要批發(fā)一大袋再去零賣。他回到宿舍試驗,果然只有墨跡未干的報紙才能用,知道受騙上當了。他回想起來,當時她每印完報紙的一塊地方,就得換一塊地方印。他十分驚訝于她那種明知自己在說謊卻能心安理得地夸夸其談的能力。
昨天樂隆在宿舍里剛謄完這篇“稿件”,打算塞到信封里去的時候,張偉看到了,就搶過去要看。他極其不樂意,要去搶回來。
張偉說:“你本來就要寄出去發(fā)表,有什么不能看的?再說沒準我還能給你提點建議呢!”
樂隆轉念一想,也是啊,沒準還能得到合理的建議呢!就放棄了搶回來的念頭。
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著張偉看完。張偉站在那里仔仔細細地看完后,長舒了一口氣,抬起頭,用下巴沖著他,露出如釋重負而又鄙夷不屑的神情。他知道情況不妙,但還是問他有什么建議。
張偉說:“沒什么建議,不怎么樣,勸你還是不要往外寄了?!?p> 樂隆問:“修改一下呢?”
張偉說:“沒有修改的必要,你寫的故事太平常,文筆也幼稚拙劣,也沒什么感悟,沒有思想。恕我直言,你不是這塊料,放棄吧!”
樂隆壓制住怒火,說道:“你這樣說,只是為了壓低別人抬高自己吧!本來就沒打算讓你看,是你搶過去看的。有本事你寫一篇故事驚心動魄、文筆優(yōu)美、思想深刻的文章看看!”
張偉兩手攤開,聳了聳肩,說道:“我只是說的大實話,雖然難聽,但是是為了你好。你還是趁早放棄吧,這樣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忠言逆耳,知道嗎?我隨便例舉一點,比如你用‘你’來作為主人公,就極其不恰當?!?p> 樂隆反駁道:“用‘你’做主人公,是為了諷刺的效果?!?p> 張偉笑著搖搖頭說:“沒看出來有諷刺的效果?!?p> 樂隆想想,覺得寫得確實不怎么樣,首先這個故事就沒有什么值得寫的。但他還是決定寄出去,就像買彩票一樣,明知沒什么希望,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
他走到郵局門口,急忙從書包里掏出用一個大信封封好的“稿件”,投入郵筒里去,好像害怕又有誰搶去看似的。
趙建武問了句,“給誰寄的信?女朋友?”
樂隆尷尬地笑著說:“我哪有什么女朋友?給家里寄的信。”
趙建武反問道:“你怎么就一定沒有女朋友?”
樂隆聽了這話,心里倒感覺暖暖的。他見張偉一直盯著自己,心想也許人家懷疑到了他寄的是那份“稿件”,看他有些懊惱的樣子,似乎是在懊悔自己動作不夠快,沒有把信件搶下來。而樂隆正慶幸著幸虧自己動作快,要不然被他搶去了還不知道會怎么數(shù)落呢。
“稿件”送進郵筒后,樂隆感到若有所失,畢竟自己花費了幾天的功夫。他想,發(fā)表肯定是不可能的,張偉說得有道理,確實寫得不好。寫的時候明顯感覺力不從心,有時候為了寫順一句話,寫清楚一個意思,挖空心思也難以做到。自己真的不是這塊料,語文能力太差了,好不容易寫完了,連自己都沒有信心、沒有興趣再看一遍。從昨天開始,他就一直盼望早點將它投到郵箱里去,算是了卻一個心愿。
如果走左側這條路,就能快速地到達東門,走出校園,到大街上。否則,如果穿過雙橋,經過南校區(qū),就要走較長的路到南門。不過兩條路到南湖公園的總距離卻是差不多的。樂隆覺得,到底走哪條路,其實只是一時的喜好。
趙建武說:“我在南門附近見到過賣魚鉤和魚線的。我們走南門?!?p> 于是四人一起走到雙橋的左邊這座橋上。橋下很寬闊,有三條并列的鐵軌軌道,據(jù)說就是京廣線,隔不了多久就會有列車通過,大多是客車。樂隆還沒有坐過火車,因此對火車很好奇,幾乎每次經過雙橋都要停下腳步,默默地看著火車駛近,聽著轟隆聲越來越大。當火車經過橋下時,他都能看到車廂里的人,人影一晃而過。他很是羨慕這些人,他們能夠從很遠的地方來又到很遠的地方去。他也很羨慕那些從外省來上學的同學們,他們都坐過火車,有的還坐過飛機。有時他后悔沒有考到外省去上學。列車轟鳴著向遠處駛去時,他總是一直注視著直到它消失不見。
樂隆停下腳步往橋下看。趙建武催促他:“快走快走!早點去釣魚?!?p> 樂隆說:“等一下,看一列火車經過再走?!?p> 趙建武就笑話他:“火車有什么好看的?”
樂隆說:“你是屬于見多識廣的類型,而我連火車都還沒坐過呢!”
趙建武感到很驚訝,說道:“你長這么大還沒坐過火車?不可能吧!”
“真的,我還從來沒有去過外省,離家最遠的地方就是這里,從家里到省城沒有火車只有汽車?!?p> 趙建武問一直沒吭聲的熊小強:“你也是本省的,坐沒坐過火車?”
熊小強不屑地說:“坐得多了!從我家過來就是坐的火車。”
張偉在旁邊呵呵地笑著對樂隆說:“你也太土老帽了,沒見過世面?!?p> 樂隆聽了有些生氣,但又沒法反駁。
趙建武卻替他反駁道:“切!你見過多大的世面?深圳去過嗎?香港去過嗎?國外去過嗎?”
張偉一副服氣的樣子,說道:“我跟你沒法比。但我去過國內很多的地方,XJXZ都去過的?!?p> “你坐火車去的XJXZ?”
“哪里通火車???坐的汽車和飛機?!?p> “那有什么好顯擺的?現(xiàn)在討論的是火車!”
樂隆聽趙建武說話,覺得很好笑,這不是胡攪盲纏嗎?他很羨慕他的能說會道,心想人家是見過大世面的,家庭條件又好,跟他比,自己差得太遠了。上著同樣的大學,差別卻這么大。人家心也不壞,替自己說話,好打抱不平。他對他很有好感。
看完一列火車經過,四人說說笑笑往學校南門走去,彼此也不計較剛才所說的話。至少表面上不去計較,內心怎樣只有自己知道吧。樂隆轉念一想,人家趙建武肯定覺得自己太優(yōu)越了,才會擺出一種憐憫的姿態(tài)來替我說話的吧。
四人在學校南門附近的一個漁具店買了四個釣魚鉤和一卷釣魚線,都由趙建武收著,往南湖公園北門走去。樂隆小時候算是釣過一次魚,所用的釣魚鉤和線跟這回的沒有什么區(qū)別,釣魚鉤是帶倒鉤的那種,釣魚線是細細的白色的尼龍線,是他和劉安一起去鳳山鎮(zhèn)買的。那一次,釣魚竿是用的廢棄的竹竿。他記得釣魚的時候是自己一個人去的樂業(yè)河邊,劉安并沒有一起去,不知道做什么別的事去了。他還煞有介事地在河邊泥地里挖出一條蚯蚓,截出一小節(jié)掛在鉤上。他將鉤甩到河里沒多久,就感覺到有東西拽著手里的竹竿,一下一下的。他把竹竿往上一挑,興奮地看到釣起來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這可是他平生第一次釣到魚,他有些不知所措,決定先拿著回家讓母親將它養(yǎng)起來。母親見了很高興,夸獎了他。他急忙跑回河邊繼續(xù)釣魚,釣了很久卻再也沒有釣上來過。那一次是他長這么大唯一的一次釣魚,那條魚也是到目前唯一釣上來的魚。
四人來到南湖公園里一個偏僻幽靜的地方,準備著將釣魚線綁在釣魚鉤上。樂隆打算在周圍找樹棍做釣魚竿。趙建武說:
“要什么竿啊?被人發(fā)現(xiàn)了就麻煩了!就用手拽著線就行了?!?p> 樂隆說:“那樣能行嗎?釣魚不用魚竿,真新鮮?!?p> 張偉說:“別爭了,快找找蚯蚓吧,不知道有沒有?!?p> 大家翻開泥塊,意外地找到了好幾條蚯蚓,紅色的。大家將蚯蚓截成一小截一小截,攏在一塊,然后每人取一小截,套在釣魚鉤上。
趙建武說:“大家就假裝坐在水邊玩,這樣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p> 于是大家一字排開坐在水邊,手拽著釣魚線,將另一端的釣魚鉤甩到水里。
忽然聽到熊小強喊叫道:“上鉤了上鉤了!”
趙建武制止他別叫那么大聲。
“哎喲壞了!”熊小強更大聲地叫道。
“怎么回事???”趙建武責怪地問。
“線被魚給拽走了!”
“真是個笨蛋!”張偉罵道。
趙建武說:“大家等會,把線綁在手腕上。熊小強,你一會負責撿魚、套蚯蚓?!?p> 熊小強像犯了大錯誤一樣,乖乖地蹲下看管著那些蚯蚓。
趙建武和張偉都釣到了魚,各自很興奮而又不敢大聲,指揮著熊小強將魚放進書包里去。樂隆正失望著,忽然手里的線被猛烈地拽了一下,隨后又被拽了好幾下。他將線拽上來,一條不小的鯽魚被釣了上來。
“啊啊??!”樂隆興奮地叫了起來。
“噓!”張偉連忙提醒他,“小心被別人發(fā)現(xiàn)!”
樂隆想,魚拽的勁還真大啊,將線綁在手腕上都能明顯感覺到很大的力,難怪熊小強的線會被拽走。幸虧自己不是第一個釣到的,否則也會像熊小強一樣,魚線被魚給拽走,那樣的話挨罵的就是自己了!
不一會功夫,就釣上來十幾條魚。
趙建武說:“夠了。多了也吃不完,出去的時候也容易被發(fā)現(xiàn)?!?p> 這次的收獲令樂隆很高興。他一直以為釣魚很難,也曾見過有的釣魚的人呆坐在那里很久沒有起竿的,覺得那樣真是枯燥無味。這次的經歷令他覺得釣魚一下子變得這么容易,他于是從心里佩服趙建武腦子聰明靈活。
大家決定走穿過動物園的那條路出去,這樣應該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在動物園里,大家最喜歡看猴子,圍著看了好一會。猴子的各種動作令大家哈哈大笑。樂隆回想起來,自己還是很小的時候,胳膊斷了來省城治病的時候,來過這個動物園,當時也最喜歡看猴子。
經過有河馬的地方,熊小強喊道:“好大一只牛?。 ?p> 趙建武說:“你傻不傻???這是河馬?!?p> 大家又都大笑起來。
出了動物園,大家決定到一家餐館,讓他們將魚做出來。
張偉帶了一瓶白酒,說是從老家?guī)н^來的,還帶了一副撲克。大家邊玩撲克邊等著魚做好。
一大鍋魚端上來了,大家開始津津有味地吃魚,一邊喝著酒,一邊天南海北地聊著天。
張偉說:“我的經歷特別豐富,隨著父親小時候在XJ,后來又到XZ,在LS住了很久。回四川老家要坐川藏公路,好幾天都在路上。我的經歷要是寫成文章,肯定曲折動人?!?p> 樂隆覺得他有些針對自己,意思是說自己經歷不豐富,所以寫不出來東西。
趙建武有些不屑,說道:“比你經歷豐富的人多了去了!也沒見多少人寫出來什么好的文章。關鍵還要看自己的水平,沒有那個能力就別瞎吹牛了。”
熊小強說:“我的經歷才豐富呢!我在高中時候就談過戀愛,你們沒談過吧?”
趙建武仍然擺出一副不屑的表情,說道:“你談過戀愛?誰信??!連手都沒碰過吧!”
“豈止是手?”熊小強著急地說。
這句話令大家肅然起敬。
趙建武說:“我也還只是牽過手?!?p> 大家哈哈大笑起來。
后來趙建武和張偉聯(lián)合起來灌熊小強酒,也許是嫉妒他英語分到了快班,終于有機會出口氣。
熊小強明顯喝多了,趙建武和張偉也有些醉醺醺的。樂隆一直推說自己不會喝酒,喝得不多。
回學校的時候,樂隆推說自己約了和高中同學見面,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去。
他獨自一人在街上閑逛了一會,猛然打算順著鐵路走回學校去。產生這個念頭,是因為在去南湖公園的路上,他循著火車駛過的聲音,透過小山丘之間的樹林的縫隙,隱隱地看到過火車的形影。另外,他在學校的雙橋上看過,從鐵路往上爬到校園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翻過一座小山丘,穿過一片樹林,樂隆輕易地來到鐵路邊。他猛然看到一只被碾成兩截的貓,頭和上半身在鐵軌外,下半身在鐵軌里,內臟爆裂開來,很多綠頭蒼蠅粘在上面。他感覺一陣難受,心想這難道是一個不祥的預兆嗎?自己這樣貿然到一個四處無人、從沒經歷過的環(huán)境所冒的風險是不是太大了???他轉念又想,不至于有什么危險吧,這里離學校并不遠,順著鐵路,很快就到了,也難得有這樣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感到危險其實是在見到被碾成兩截的貓之后,是這個情景影響了自己的情緒。
他沿著鐵路走著,想著自己目前的狀況,心情有些失落。以前自己一直充滿著優(yōu)越感,在樂向東中學的時候自不必說,自己是中學校長的兒子,是吃公家糧的,而方圓幾十里都是村里的孩子,是吃農村糧的。那時自己還沒有羨慕過誰,也沒有喜歡過誰,只有別人羨慕自己、喜歡自己的份。上高一,自己又是校長的兒子,學習成績又好。轉到一中后,雖然有不少縣城的孩子,衣著比自己得體些,但自己快速地將成績領先了別人很多,成為了很多同學羨慕甚至崇拜的對象。那時候自己也是沉默的,但老師和同學們并沒有把這種沉默看成缺點,有的人還把它看成一種自傲。他想,吳芳那時候也沒有把他的沉默無語當成缺點,當成“老實”吧。而現(xiàn)在,和大學的同學們比起來,自己簡直一無是處。首先,英語就比別人差很多。熊小強同樣是本省的,同樣言語不多,人家卻考到了快班。分完班那一陣,快班的同學上完英語課出來,臉上都充滿了得意的表情。不過不服氣真不行,教課的老師都不一樣,他們有外籍老師教口語和聽力。分班考試的時候,聽力占了大半的比重,可是樂隆完全沒聽懂,所有的題都是蒙的,當時真是考得渾身是汗??!分班情況出來后,他還很奇怪,高考又不考聽力,別人是怎么聽懂的?他問過熊小強,熊小強說,他也一句都沒聽懂,也完全是蒙的,沒想到自己運氣好。他聽了雖有一絲安慰,但更多的還是生氣,自己連運氣都不如人家。略感欣慰的是,宿舍里只有熊小強考上了快班,同時吳芳也是在慢班。
想到上學期期末考試,他雖然數(shù)學考得還不錯,但并沒有進前五名。隊長只是念了前五名的名字和成績。他估算,自己沒準前十都進不了。其它科都不突出,有的在中上,還有一兩科在中等偏下。由于每個同學選修的課程不同,根本沒有整分排名。絕大部分人也根本不關心成績,只要及格通過就行,這種情況也使他喪失了努力學習爭取名次的動力。
論家庭條件,雖然有一些從農村來的同學,但他們都有很高的助學金,基本不用家里寄錢。只有自己,雖然父母都是老師,表面上看比來自農村的強,但助學金不多,每個月都要等家里寄錢來。雖然父母親定時會寄來錢,但因為是郵寄,在路上耽擱幾天是經常的,遇到這種情況,他就只好找別的同學借錢。剛開始他倒沒覺得什么,畢竟只是錯開幾天,一旦收到父母的錢就會立即還給同學。有一次熊小強對他說,你日子過得真苦??!經常找同學借錢。再借錢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好意思了,只好盡可能節(jié)儉,盡量不去借。
當通訊員的事對樂隆打擊也很大,每次開隊部會議,他最怕隊長提到通訊員的事,可是隊長基本都要提及,極力夸贊新的通訊員如何如何認真熱情負責,顯然是故意針對他的。每次他都羞愧得無地自容。散會后同學們雖然都不說什么,但應該誰都心里很清楚。他甚至后悔當初在??习l(fā)表了那篇文章,否則也不至于造成現(xiàn)在的局面。
本來當時被保送到科技大學,自己還不大情愿的,沒想到在這里不僅沒有任何的優(yōu)越感,還處處不如別人,樂隆覺得十分沮喪。
他也曾試圖通過文學,通過發(fā)表作品來達到獨辟蹊徑、一鳴驚人的目的,就像當初轉學到縣一中時通過數(shù)學競賽一樣。一旦能達到那個效果,目前的一些缺點,比如沉默寡言、羞澀臉紅,也許就會不成其為缺點了。但目前看來,前途渺茫,正如張偉所說,自己沒有文學水平,也沒有豐富的生活閱歷。
他一直想多看一些文學書,但不知道該怎樣入手去看。父親的書柜里以中國古代文學為主,他看過四大名著,只是粗略地看過,以了解里面的故事為主,現(xiàn)在回想起來,并沒有多大的收獲?,F(xiàn)代文學有幾本魯迅的,他看了不甚理解。外國的就更少了,記得只看過《基督山伯爵》,也只是粗略地看看故事,對一些段落,比如主人公如何被扔到海里,如何復仇還是印象深刻的,但現(xiàn)在想來也并不能引起自己多大的激動。他去過哥哥那里,仿佛是要專門跟父親不同,哥哥收藏的書以大部頭的世界名著為主,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狄更斯、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令人生畏。他問過哥哥,這么多書怎么看得過來呢?哥哥說,他也沒看多少,買回來慢慢看。針對哥哥的藏書,父親有一次對他說,還是要多看中國的書,外國的都是翻譯過來的,離原來的意思不知道要差多遠。再說,外國我們都不了解,他們的東西大都離我們太遙遠。哥哥好像知道父親的意思似的,有一次對他說,中國沒有什么有名的小說,看小說還是要看國外的。
樂隆上個學期看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牛虻》。他在縣一中的時候見吳輝看過這兩本書,當時吳輝看《牛虻》時沉迷其中的樣子令他覺得這肯定是很好看的書。當時他只是死啃書本,沒有什么別的愛好,不像吳輝,愛好看小說,同時表現(xiàn)活躍,善于交際,能說會道。他覺得,吳芳肯定更喜歡吳輝些。因為大學空余時間較多,他打算仔仔細細地看看這兩本書??础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剛開始的那一段,保爾去釣魚時和冬妮婭認識的那一段深深地吸引著他。但看到后面,他覺得越來越看不下去了,于是大段大段地跳過,直到最后,保爾丟失稿件的那段,才又吸引著他??础杜r怠?,他被其中跌宕起伏的故事和激烈的感情吸引著,但看完之后,他并沒有多少感悟,總覺得離自己過于遙遠,也許正如父親所說,國外的小說畢竟離自己的生活太遙遠了,自己沒有那么多復雜的經歷,不可能寫出那樣的作品。他思考著,難道只有離奇的經歷才能寫出好的作品嗎?
寒假的時候,吳輝邀他一起到縣一中去,看能不能會到一些老師和同學。他本不打算去的,由于自己不愛說話,打過交道的人并不多,也使別人產生過不少誤會。他記得上大學前去學校,本來是打算跟老師告別的,卻在去的路上碰到了班主任馬老師。由于自己沒注意,快迎面碰到了才發(fā)現(xiàn)馬老師一臉慍怒和疑惑的表情。他連忙喊了聲“馬老師”,并打算解釋剛才沒注意,本來正準備去看望老師的。誰知沒等他開口,馬老師就怒氣沖沖地說:
“去吧去吧!不認識你!”
馬老師說完這句話,急沖沖地走了。
樂隆聽了不知所措,心里充滿了痛苦和委屈,心想自己實在沒有做過什么得罪老師的事,都怪自己沒有用,不會說話,也不愛說話。這次吳輝邀請他一起去,他又不能把上次碰到馬老師的事說出來,沒有不去的理由,硬著頭皮一起到了學校。還好馬老師不在,他長舒了一口氣。他們碰到了張宏偉。吳輝跟他比較熟,樂隆并不熟。說話的時候,他雖然覺得不太合適,但還是控制不住問他問題:
“你們讀書看小說肯定很多,是不是很有意思???”
張宏偉略顯驚訝,說道:“很沒意思!看小說都看得要吐,還要寫評論。不像你們,看小說是一種享受,自己愛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而我們都是老師指定的,不愛看的也得看?!?p> 樂隆又問:“那有什么推薦的書看嗎?”
張宏偉說:“老師列的書目倒是一大堆,全是世界名著,你讓我推薦一兩本我反倒說不上來?!?p> 樂隆就沒有繼續(xù)問了,心想也許是因為彼此并不熟悉,人家不愿意說那么多吧。
倒是后來吳輝對他說,名著那么多,并不是都適合自己看,要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其它的大部分就必須放棄了,否則這一輩子也看不完。吳輝說,他已經看完了《靜靜的頓河》,正在看《約翰·克利斯朵夫》,認為看完之后就不會再看別的小說了,對他來說,這些已經足夠了。樂隆看著他充滿喜悅和滿足的表情,很是羨慕,心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找到真正癡迷的小說呢?
樂隆也曾借來《靜靜的頓河》看,但看著看著就又開始快速地往后翻了,他總想一口氣看完它。
一旁的張偉說:“你這樣看書,有什么意義呢?還不如不看,純粹浪費時間?!?p> 熊小強也說:“就是就是,你看人家趙建武,一本《窗外》,都看了個把月了!”
張偉說:“你看熊小強,一本《好兵帥克歷險記》,看了好幾個月了才看了不到一半,每次都看得嘻嘻哈哈的,多么愉悅??!而你呢?翻呀翻,翻呀翻的,那么急躁,不知道看的什么?!?p> 樂隆不服氣,對張偉說:“你看書不也是嘩啦嘩啦,看得很快嗎?何必說別人呢?”
張偉說:“我雖然快,但是我逐字逐句地看了,《射雕英雄傳》我是花了好幾個通宵才看完的。不像你,既然不喜歡,又何必看呢?”
樂隆想,也是啊,自己在干些什么???囫圇吞棗,欲速則不達?。?p> 他一邊順著鐵道邊的水泥臺基走著,一邊想,應該是自己的心態(tài)有問題。自己一心想著提高文學水平,希望有朝一日有寫作的能力,帶著這種心態(tài)看小說,就沒法進入到書中的情境。張宏偉的心態(tài),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態(tài)呢?
這時一列火車迎面呼嘯而來,在最靠近樂隆一側的軌道上。幸好水泥臺階還算寬敞,他盡量遠地避讓著,但列車經過時一陣陣刺耳的轟鳴聲,一陣陣撲面而來的熱風還是令他心生懼怕。隨著列車的遠去,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他覺得這樣的經歷還挺刺激的。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念頭:到鐵軌的枕木上走走!自己平時一直膽小怕事,不愿和人太多交流,怕自己說錯話,或者說一些被別人誤解的話,這個時候四處無人,正是可以表現(xiàn)勇敢的時候。列車剛剛通過,一時半會應該不會有列車通過了。至少可以確信的是,列車剛從靠近自己一側的軌道通過,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再有列車從這個軌道通過了。
他走近軌道,用腳踩了踩鋼筋鐵軌,感覺既緊張又刺激,不禁又想到剛才見到的那只被碾成兩截的貓。他跨步站到枕木上,感覺完成了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不是沒有什么嗎?他在學校雙橋上往下看的那種畏懼感完全消失了。他又覺得,快速地橫穿鐵路的人應該是危險很小的,但是如果在鐵路上走,停留在鐵路上的時間越長,危險應該就越大吧。但是,如果有列車從自己的前方駛過來,自己應該能清晰地看到;如果從后方駛過來,列車由遠而近的轟鳴聲應該能清晰地聽到的,在鐵軌上走的人應該能夠從容地走下鐵軌,不會有任何危險吧。
他在鐵軌中間,一步一步地跨著枕木走著,越走,心情越爽快,沒有一絲一毫的畏懼。
這時列車的轟隆聲在他的身后由遠而近。他心想,這顯然是駛在旁邊兩條軌道上的列車,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于是繼續(xù)大膽地跨步在枕木上走著。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的列車越駛越近,他想,我能就這么一直走著,也不用往身后看,讓列車從我身邊的兩根軌道的其中一根駛過嗎?那樣該是多么刺激的事??!我一定要這么做,如果連這一點自信都沒有,那么只能從自己的內心深處認為自己確實軟弱無能。他一直覺得,自己的懦弱是表面上的,別人認為自己懦弱并沒有什么,誰又能左右別人的想法呢?只要自己內心堅強就可以了。但他又時時對自己內心的堅強表示懷疑,懷疑這是不是一種阿Q精神?自我滿足自欺欺人?而現(xiàn)在的情境,應該是證明自己的時候了!
伴隨著越來越急促的汽笛聲,他感覺身后的列車離自己越來越近了,甚至感覺到一股股熱浪噴在自己的后背上。他在學校的雙橋上,聽到過無數(shù)次列車的汽笛聲,聲音是長長的,間隔也是長長的。目前身后的汽笛聲如此急促,撼動著他的內心。同時,列車鋼輪和鐵軌之間的摩擦聲尖利刺耳,不像是車輪的滾動造成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而像是剎車后的慣性前沖造成的摩擦聲。
好吧!認輸吧!與身俱來的恐懼感使樂隆橫跨一步離開鐵軌,站到旁邊的水泥臺基上。還沒等他完全站穩(wěn),列車就從他身邊緩緩駛過,巨大的聲響刺疼著他的耳膜,卷起的灰塵令他睜不開雙眼。
他一時覺得腦子一片空白,等盡力睜開眼,看見列車分明是行駛在自己走過的鐵軌上!
好險啊!在迎面過去一輛列車之后,竟然在很短的時間內在相同的軌道從背后又過來一輛列車!這種情況怎么可能發(fā)生呢?但是它竟然發(fā)生了!現(xiàn)實顛覆了他的信心。他想,這個巧合應該歸功于身后某處的扳道工,好像是故意來跟他作對似的。他記起來,他在鐵軌上行走時眼前是能看到信號燈的,隱約覺得自己走的鐵軌前面是綠燈,而其它兩根前面是紅燈。紅燈停綠燈行?那么綠燈行是讓火車通行嗎?火車永遠在鐵軌上行駛,難道還要什么紅綠燈嗎?當時他決定按照自己的判斷行事,他深信剛過去一輛列車的鐵軌上不會在短時間內再過來一輛列車,現(xiàn)在看來,自己的判斷是完全錯誤的,而這個錯誤的判斷差點要了他的命!他想,自己的人生經驗還是零啊,自己對事物的判斷能力幾乎沒有!剛才,要不是一陣陣緊急的汽笛聲,自己就已經被碾碎了吧?是火車司機救了自己的命。他在那里拼命地拉著汽笛,而眼看到前面走在鐵軌上的人無動于衷,是不是有心急如焚的感覺呢?而自己在最后一秒,竟然奇跡般地離開了鐵軌,在自己驚魂未定的那一刻,列車司機是否也在經歷著驚魂未定的一刻呢?
經歷了剛才的驚魂一刻,他深刻地感覺到了生命的重要。生命不僅對自己重要,沒有了生命,其它不都是沒有意義的么。生命對親人也十分重要,一個年輕的生命的死亡,對年老的父母親來說打擊肯定是致命的。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雙橋下面,輕而易舉地爬上斜坡。到了宿舍,他得知熊小強喝醉了吐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