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正刻,在宣德殿的歇山頂上,一片漆黑的濃霧陰影里,陸襄和龍堯正并坐于正脊,從上至下俯視太明宮一切,當(dāng)侍衛(wèi)們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響起時,龍堯站起身子。
“都說他一個人能行,你非要來,白白浪費時辰?!?p> 陸襄此時的情緒還有些激動,過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仰起頭望向他:“方才可真是千鈞一發(fā),我差點就跳下去,你都不出手,你早就知道那柄寶劍非比尋常,是不是?”
龍堯沒有回答,抬目望向遠(yuǎn)處暗幕下的長安城,籠罩于城桓上空的血紅色火光,照映著城中無數(shù)受驚的百姓,官兵們叱咤的喝叫聲隱隱約約,此情此景,仿佛一場涂炭生靈的戰(zhàn)爭。
在百余年前的龍啟之戰(zhàn)中活下來的妖族,恐怕無不知曉問天神劍吧,當(dāng)年晉軒皇帝以此無匹之兵踏遍大荒,所過之處生靈盡屠,妖界各族無可抵擋之兵,打的敗仗,幾乎是敗在問天神劍之下。
方才弘熙那句“妖族異類約而不守,那就打!”在龍堯耳邊久久回響,許多年以來,人妖兩族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實則積蓄著無法化解的矛盾和仇恨,大荒之域的妖族若不給人族打開海關(guān),一場戰(zhàn)爭是不是在所難免?
他一時心中迷惘,不知自己是否做錯了事,是否該讓問天重見天日,他總銘記著師父的教誨,到頭來還是被仇恨摧毀了理智。他望著長安城,沉默了好一陣子,臉孔始終沒有表情,直到陸襄的聲音把他喚醒:“你在想什么?”
龍堯轉(zhuǎn)過頭看陸襄,與她的目光相觸的瞬間,似乎他的心得到了些許釋然,回道:“沒什么,皇宮交給皇帝,我們該走了?!?p> “是啊,都結(jié)束了?!标懴逭酒鹕韥?,掃目一遍崢嶸而又宏偉的皇宮高院,覺得心里說不出的清明透亮,轉(zhuǎn)頭對他燦然一笑:“咱們?nèi)ツ睦???p> “找梅玄楨算賬,江泊寧的事還未完?!?p> 龍堯只說了一半,他有兩件未完之事,最重要的其一是找到謀害溫綸的幕后者,此人是誰,他心中已想有清晰的答案,其次才是江泊寧的事。
陸襄“嗯!”一聲點頭,他的話正是她此時最想要去做的,她迫不及待要向梅玄楨問清楚,他和老爹之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還要他愿賭服輸,向天下昭示老爹的清白,不過有個問題擺在面前:
“這家伙神出鬼沒的,咱們?nèi)ツ睦镎宜???p> “我知道他在哪里。”
龍堯說罷,當(dāng)即帶著陸襄向城南方向飛去,兩人似疾風(fēng)穿越過重重屋頂,極速來到漓江碼頭,跟守夜的船工買來一艘烏篷船,沿著江水向西逆行而上。
在龍堯的靈力催動下,船的行速極快,兩岸房屋不住倒退,夜風(fēng)劃在臉上生冷生冷的,很快就駛出了長安城,離開田野郊區(qū),岸上變成黑森森的山野樹林,只能望見崢嶸起伏的山脈輪廓,再也沒有一粒人間燈火。
陸襄站在船頭,默默注視著坐在船艙里的龍堯,他怔怔發(fā)呆,總覺得他的情緒不對勁,今夜的他一直反常態(tài),不知他是不是還在為白朔的事耿耿于懷,他一個如此重感情的人,乍然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陷害,一時間很難接受吧。
陸襄走過去,在他旁邊坐下,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今夜看不見月亮,但月亮就在天上,無論陰雨天晴,都陪你到天荒地老?!?p> 她一時間實在想不到有什么話可以安慰他,只有用最長情的陪伴。龍堯聽到話,掩蓋在黑暗里的臉孔仍然沒有任何神情,他過了一下,方側(cè)過頭去正視陸襄,道:“多謝你?!?p> “謝……”陸襄聽到話的一瞬,先是驚愕地脫口而出,話沒說完,喉嚨就頓時梗住,心里由不得一陣苦笑,埋下頭去,再也不敢面對他。
直到此時,她才終于明白,他的那個擁抱并不是接受了她的坦白和感情,更不是他的愛意表達(dá),僅僅只是感謝而已,僅僅……而已。
巨大的失落,將陸襄原本已經(jīng)光明的心降進(jìn)冰點,讓她覺得黑夜漫長無明,她的耳邊再次響起白朔的話,或許他和無情谷醫(yī)仙真的會重歸于好,而自己只會逐漸消失于他的世界。
終是一場空。
烏篷船無言地在夜水上穿過重重山巒,半刻時辰后,終于停靠于一處岸邊,陸襄環(huán)顧四野,只見天地之間一片漆黑,山巒的輪廓隱約泛出藏青色,這里是長安西面幾百里開外的山峰,不出所料的話,應(yīng)該是不逢山。
陸襄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龍堯知道梅玄楨在哪里,如果說他要選擇一個地點等待做最后的了結(jié),一定會選擇不逢山。
龍堯從船艙里找出一盞風(fēng)燈,用靈氣點燃火焰,再把風(fēng)燈掛在船蓬上:“這盞燈不會熄,你記住路,結(jié)束之后你坐船回去?!?p> 陸襄不由一怔,但出于心中一股直覺,她只是點了點頭,什么也沒有說。
他們穿過森林向山巔飛去,陸襄原本迫不及待要見梅玄楨,此時卻希望不那么快見到他,她只希望時間停留在這一刻,讓離別之期永遠(yuǎn)不會到來。
然而龍堯前行的速度依然快如疾風(fēng),很快他們飛上山巔,來到一塊平坦寬闊的石臺,此處僅有一條蜿蜒小路可攀,臺邊是百丈高的懸崖峭壁,在此高顛上,仰可手摘星辰,俯可鳥瞰大地,許多江湖武林人士喜歡來此論戰(zhàn)決斗。
兩人剛一落腳,迎面看見懸崖邊有個漆黑的背影,孤獨而立,衣袂在冷風(fēng)中飄飄而飛,說不出的寂寥,他的聲音隨著獵獵風(fēng)聲響起:
“墨雪之亂,我與江泊寧同來不逢山,就在此地,他向我坦白一切,要與我決一死戰(zhàn)?!?p> 梅玄楨不喜歡遭到逼問,也覺得是時機(jī)解開這段疑團(tuán),所以先開口講述起來,他講故事一向沒頭沒尾,所幸陸襄和龍堯聽得明白,兩人沒有打斷他,安靜聽他說。
“我很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我的心情僅僅只是意外而已,心念電轉(zhuǎn)之間,我想給他一個機(jī)會,倘若他與我共同殺盡靖元司,那么既往不咎?!?p> 他的語氣始終平靜:“他拒絕得十分果斷,可惜的是,靖元司早將他劃入墨梅雪刃,此時要連同他一起斬草除根,我笑他無所歸,他說他無所退?!?p> “最后,他終究對我動了手,前三招我沒有還手,不為別的,只是我不想打而已,我并不在乎凡塵俗事,但終究要給我的同僚們一個交代,所以我重重打傷他,并且永不將他驅(qū)逐,他只有受夠世間苦,才可以去九泉之下與昔日同僚相見?!?p> 他平淡的話音消散后,山巔陷入了靜默,只有風(fēng)聲鶴唳不停,陸襄和龍堯等待了一陣子,見他不再開口,這才確定,他的話講完了,想不到苦苦追尋的真相,到頭來就這寥寥幾筆。
陸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驚世大魔頭竟對老爹如此包容,不,與其說包容,不如說他不在乎世間的是非對錯,在他眼里,萬事只有他愿不愿意的區(qū)別,所以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惡人,也是個重情重義的性情中人。
或許他與老爹真是惺惺相惜的朋友吧,所以在最后時刻,就算被老爹打成重傷,他都不愿還手,陸襄總算稍微明白這不可思議之事,按捺不住,從袖子里取出老爹寫的《墨梅》詩稿:“我爹寫了一首詩給你,我家那塊匾又是怎么回事?”
一陣疾風(fēng)呼嘯而過,把詩稿劃到了梅玄楨手中,他看了一眼,然后放手,讓這頁單薄的宣紙在冷風(fēng)中飄零,落下山崖。
“我之過往而已,與你們晚輩無關(guān),沒必要凡事都問清楚?!?p> “呃……”陸襄知道,只要他不愿意說的,無論怎樣問都是徒勞,這話也有道理,陸襄不再問了,這時龍堯在一旁說道:“你說受苦,所以你十幾年來,一直讓黃羽衣給江泊寧醫(yī)治,就是為了讓他活著受苦?!?p> 龍堯早已發(fā)覺此事,江泊寧的傷勢,倘若沒有定期得到醫(yī)療,他斷不能活到如今,醫(yī)館又都不愿給他施治,陸家更不敢管他,陸襄平時采的草藥哪里起得到作用,那么就只有梅玄楨。
陸襄聽到這話,不免一驚,驚的是自己從來沒有察覺到,此時一想,理應(yīng)如此,不過她并不完全同意龍堯的說法,因為此時此刻她站在這里。
她此時終于想明白心中最深的疑團(tuán)——為什么梅玄楨要煞費苦心讓她查這件他知道的事,因為他想要這真相大白于世,想讓江泊寧從此光明于世,所以引導(dǎo)他的女兒去掃除一切障礙。
他知道,如果直接將江泊寧驅(qū)逐出墨梅雪刃,一旦他失去這層保護(hù),就會死于朝廷的迫害,只要他一天還是墨梅,經(jīng)歷過墨雪之亂的朝廷就不敢動他。
那怎樣給他清白呢?最好讓朝廷不再追究他,并且除去所有想要陷害他的人,因此他把龍堯也誆進(jìn)來,引出墨雪之亂,同時發(fā)生程宗和溫綸之死,將所有矛頭都指向程靜忠。
他料定龍堯為了給溫綸報仇,同時也保住萬工閣,一定會選擇先幫助皇帝奪權(quán),再滅靖元司,而皇帝為了得到可用之兵,必會赦免江泊寧,他用這一石二鳥之計,果真是煞費苦心。
他之所以選擇在十幾年后,才給江泊寧清白,原因正如龍堯所說的,他必須要給墨梅雪刃所有人一個交代,不得不讓江泊寧受十幾年的苦。
看似紛亂的局面,從始至終都在梅玄楨的掌握中,他并不入局,只是手持棋子,居高臨下地操控棋局里的一切,他才是最大的幕后主謀,而他所做的一切,僅僅只是為了還江泊寧一個清白。
陸襄想到此處,不禁側(cè)過頭看看身旁的龍堯,他的臉孔仍然沒有表情,直到這時,陸襄才明白他為何無法接受自己,說到底,溫綸的死和老爹總有關(guān)系,因果報應(yīng)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好了。
事到如今,一句話都不必再多說了,要說的話,大家都已經(jīng)心知肚明,離別之期已到,陸襄即便萬般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她深吸一口氣,往前踏出一步,叫道:“梅伯伯?!?p> 這個稱呼讓梅玄楨和龍堯都吃了一驚,一個側(cè)過頭看她,一個轉(zhuǎn)過身看她,在兩雙驚愕的目光注視之下,陸襄的容顏綻出粲然的笑靨:“梅伯伯,謝謝你,你送我的生辰禮物,我很喜歡。”
——讓江泊寧從此浩然光明地活在世上,才是梅玄楨在竹屋里送給陸襄的十五歲生辰賀禮,他歸還扇子定風(fēng)波,便是此意。
梅玄楨沉默了一下,方淡淡回道:“那就好?!背脸恋囊轨F掩蓋之下,他清俊的容顏似乎有一縷淡淡的微笑。
水霧又模糊了陸襄的眼睛,但她臉上的笑靨依然燦爛,她揮了揮手,朗聲道:“我回家了,有緣再見?!?p> 梅玄楨微微點頭。
陸襄不敢轉(zhuǎn)過頭去看龍堯,她知道如果此時不看,今后就沒有機(jī)會再相見了,可無論如何都提不起勇氣,她的拳頭緊緊握住,指甲都嵌入肉中,最后她深吸一口氣,取出紅繩索遞過去,面朝著遠(yuǎn)處漆黑的云天,道:“保重。”
兩個字,匯聚了千言萬語。
感受到繩子脫離了自己的手,陸襄決然轉(zhuǎn)身,向下山的樹林里奔去,畏懼給了她力量,讓她一口氣跑出很遠(yuǎn),直到她認(rèn)為再也看不見他,方才停下。
她按著心口喘著粗氣,淚水早已淹沒了整張臉,她也分不清,喉嚨里是灌進(jìn)了冷風(fēng)還是因為哭泣,刺痛得喘不過氣,她緩解了一陣,才終于敢回過頭去,望著他所在的方向,低聲道別:
“秋風(fēng)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淡淡的嗓音,消散于風(fēng)中,無法傳到龍堯的耳中。
此時在山巔的兩個人,正隔著沉沉黑霧相對而立。
龍堯先開口打破沉默:“你說讓我?guī)兔?,就是如此幫法??p> 梅玄楨淡淡一笑:“你如今才想明白,是不是晚了?”
“只怪白朔讓我誤解,若不是聽見李玥和黃羽衣在一起,我還真不會懷疑到墨梅雪刃。”
“看來你需要反省,為何此次被我拿捏在手中。”
“你不過是捏住我軟肋,策劃溫綸之死,讓我不知不覺為你所用,你我之間,又添了一筆血海深仇?!?p> “不必生氣?!泵沸E一副無所謂的口氣,“人固有一死,他能為我所用,亦是死得其所。”
“恬不知恥,你我之間的恩怨,總有一天要清算。你謀劃此局,為江泊寧只是其一,主要意圖,是問天神劍吧?!饼垐虻?。
“聰明?!泵沸E爽快承認(rèn),“我不要此劍,卻要利用它找到我想要的東西,當(dāng)初師兄留下神元“蒼龍七宿”于世,我遍尋不得,或許只有用同為龍骨的問天,才可以將其找出來。”
龍堯雙目一凜:“你要再挑起一場龍啟之戰(zhàn)?”
梅玄楨笑了笑,道:“這要看你表現(xiàn)如何了,”他向龍堯伸出手掌攤開,“我說秋后算賬,時辰已到,交出來吧。”
“哼,”龍堯也發(fā)出一聲淡淡的笑意,“我說在我手中,卻沒說要給你,讓你失望了?!?p> “逼我動手?”
“勝之不武?!?p> 這話讓梅玄楨無可反駁,在對方身負(fù)重傷的情況下,即便打贏了,再取得蒼龍七宿,他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好高興的,于是收回手,道:“你想怎樣?”
“簡單,我要時間,如今萬工閣和天機(jī)閣都失去掌舵人,我不能不管,你得給我足夠時間去處理,這都是拜你所賜,你得負(fù)責(zé),等一切妥當(dāng),你可給我墨梅傳書,到時候按你的規(guī)矩來辦。”
“行吧,依你所言?!泵沸E沒有考慮便痛快答應(yīng)了,“我給你一年時間,期限一到,我可不管你有沒有處理好?!?p> “少來,我對經(jīng)商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言,我要兩年?!?p> “誰管你,一年?!?p> “兩年?!?p> “一年?!?p> “一年半?!?p> “行吧?!?p> 一陣寒風(fēng)刮過,把他們的聲音全部消散,天地間恢復(fù)了平靜,在不逢山巔的高崖之下,是極見開闊的大地山川,無盡的沉沉黑霧中,一條淡白如綢練的漓江,直直向東方的地平線延伸過去。
不知過了有多久,一?;鸺t的燈光浮現(xiàn)在江水上,映照出烏篷船的輪廓,船頭靜靜地坐著一個纖瘦的身影,廣袤的黑夜似乎吞噬了一切,只剩下她和一盞燈火,也只有這粒燈火陪伴她,說不出的孤獨寂寥。
時辰緩緩流逝,這個身影始終坐在船頭,望著江水與蒼穹的交界處,無休無眠。
又似乎在轉(zhuǎn)瞬之間,黑夜的濃霧散去了,顯露出山色草青,水色碧綠,地平線冒出一縷燦爛的霞光,逐漸向天空浸染開,倒映在寬闊的江水之上,把天地都染成斑斕盈動的金紅。
遼闊的漓江的盡頭,一輪紅日緩緩升起,在水面映出金燦燦的長束錦帶,驅(qū)散開夜晚的迷霧,把天地照得溫暖明亮,粼粼光輝落在陸襄身上,她站起來,迎面正視太陽,讓整個身子沐浴在光明中。
太陽給了陸襄一股力量,她升起了風(fēng)帆,開始向太陽升起的東方劃船而去,那個方向的岸邊坐落著她的家,她現(xiàn)在迫不及待想回家,見一見自己的父親。
她劃得很快,等到太陽完全升到天空時,她終于遠(yuǎn)遠(yuǎn)望見,那座背靠青山面朝江水的土房,它靜靜地曬著晨光,還是那副破舊而又沉穩(wěn)的樣子,從來沒有過一絲改變。
老爹……他會在家里吧。陸襄忐忑不安地想著,搖櫓向家劃去,靠岸后,把船系好,深吸了一口氣直奔過去,剛一到籬笆外,她就聞見一股濃烈的飯香。
一股熱淚瞬間沖出了陸襄的眼眶,她抬腳沖進(jìn)到門口,看了一眼掛于門頂?shù)摹安换凇迸曝?,大黃狗歡叫著奔過來,陸襄摸了摸它腦袋,然后推門而進(jìn):“爹!”
迎面看見的,是江泊寧正坐于餐桌旁,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饅頭包子和熱粥,他清瘦的面容上綻出淡淡的笑容:“啊,丫頭,你回來了,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