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八刻，長安城東郊二十里外的懷濤山，杏子林。
沒有風息，天地寂靜，山林荒無人煙，一棟臨溪而建的竹舍中透出橙黃的火光，放眼望去，天地間只有這一粒光芒，明明滅滅，驅(qū)散不開黑夜的迷霧。
屋子里面藥香濃郁，香爐中飄出一縷幽緲的輕煙，流連于綠竹搭的藥架、絨黃的羅縠紗簾之間。黃羽衣將最后一根銀針從李玥的百會穴拔出，說道：“好了，你現(xiàn)在可還疼？”
李玥遭受了雷刑以后，原本渾身痛得似在火中碳烤，經(jīng)過黃羽衣一番搶治，不僅痛楚煙消云散，全身的力氣還恢復了不少，她真是欽佩黃羽衣的醫(yī)術：“多謝黃姐姐，我都好了，現(xiàn)在一點也不痛?！?p> 聽到這由衷的感謝，黃羽衣也不由淡淡的笑了笑，將施治的工具收到藥箱中。
虞止寒不在這里，屋里也再沒其他人，他把李玥送到竹舍，再讓黃羽衣給他簡單處理過左臂劍傷以后，便匆匆離去了，沒說去哪里，只囑咐黃羽衣治好李玥的傷，妥善安頓她。
既是虞止寒的囑咐，黃羽衣看在他的情面上，自然對李玥多加照顧，誰知一番閑聊下來，倒是對這個心思恪純的小郡主頗有好感，尤其知道她寧可遭受雷刑也要守住承諾之后，十分欣賞她的果敢堅毅。
李玥穿好衣裳坐起身子，向綠竹修楹的窗戶望出去，只見一片沉沉的漆黑，這里看不到長安城，不知道王府和皇宮里面如今怎樣了。
離開長安城的時候，城中到處亂成一團，各部各衙門的官兵都在滿城搜查“罪犯”，李玥能以此猜測得到，呂令儀冒著掉腦袋的風險闖出景泰宮了，她一定發(fā)現(xiàn)皇帝哥哥不在清思殿。
李玥深深嘆了一口氣，終究沒能夠阻止呂令儀，想到幼年時與她情同姐妹，誰知如今變成敵對，她會落得個什么下場呢？皇上分明給過她機會，如果她遵守圣旨，皇帝哥哥會對她網(wǎng)開一面的吧。
現(xiàn)在說什么都已晚了，李玥也沒有過多心緒去管呂令儀的事，此時她最擔心的是皇帝和王府，昨天與陸襄見面時，她說她會保證皇上的安全，王府則由司天府守衛(wèi)。
李玥相信司天府，但是不知道如今到底是個怎樣的情形，李玥實在忐忑不安，心底隱有一股很不祥的感覺，根本沒法在這里坐?。骸包S姐姐，我想回王府，你能幫我嗎？”
黃羽衣心中對長安城的局勢了解得很通透，淡淡道：“你去能做什么呢？不如在此靜待，”頓了一下又道，“放心吧，他已經(jīng)去了。”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虞止寒，李玥明白，以他蓋世的身手，肯定能保父王無虞，但萬一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紕漏呢？總要親眼見到才能放得下心：“王府有難，我不能置身事外的?！?p> “可你又不會武功，去了不是添亂么？到時候大家還要花費心思來保護你。”黃羽衣說話總是這么直接刻薄。
李玥知道這話雖難聽，卻是實話，可心中總也無法妥協(xié)：“我非去不可，這種危難關頭，我總要和家人在一起的，你就帶我去吧。”
“不行，他把你托付給我，萬一有個差池，我怎么跟他交代呢？”
“不會的?！崩瞰h握住黃羽衣的手，“你方才替我治傷用了法術，你一定武功高強，有你在，還怕什么呢？”
幾句夸贊的話讓黃羽衣十分受用，不過仍覺不妥：“太危險了，你就在我這里呆著，等事情一結(jié)束，他會第一時間回來的。”
李玥神情惶急，眸里閃出幾許淚光：“就是因為危險，我才非去不可啊，我怎么放得下爹娘，倘若他們有個不測，我死也要跟他們死在一起?！?p> “可是……”
“黃姐姐，”李玥截斷黃羽衣的話，用力握緊她的手，“你也有放不下心的人吧，倘若他身陷險境，你也會奮不顧身趕去的，是不是？”
這話讓黃羽衣沉默了，似乎觸碰到她心底最柔弱的地方，她怔了一會兒，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天地一片黑暗，看不清黑霧中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她眼神一抬：“好，我們?nèi)?。?p> ***********
睿親王府，政務樓前，場面陷在一陣詭異的僵持中。
靖元司和血麒麟自從目睹同門那種匪夷所思的慘死后，因為忌憚陸襄，個個提神戒備著，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程靜忠因見陸?zhàn)⑸碡撝貍?，命在一線之際，一時間怔在了原地。
司天府的侍衛(wèi)們向李賀聚攏過來，將他們圍守在中間，每個人屏息凝視地盯著敵人，顧不得分心去查看指揮使的傷勢，但心中都很傷痛的明白，這一劍穿腹而過，只怕無力回天了。
陸襄已經(jīng)哭成個淚人，旁邊的李賀也頗為痛心，陸?zhàn)⒅雷约好陧暱?，一刻也不能耽誤，向李賀稟道：“王爺。”李賀點了點頭，陸?zhàn)⒈銚沃貍纳碜诱酒饋怼?p> 程靜忠見到陸?zhàn)⑵鹕?，長嘆一聲道：“陸老弟啊，你不能夠死在我的手中，終究是生平之憾吶。”
“我當然不能死在你手里?！?p> 陸?zhàn)⒄f罷，周身猛然騰起熾烈的光芒，一股無形的沖擊波以他為中心向四周橫掃出去，周圍人直感到迎面一陣巨風撲過來，紛紛御靈抵擋。
程靜忠正不知陸?zhàn)⒃谟捅M燈枯之際還能翻起什么花樣，陡然見地面亮起了一個巨大的八卦圖。
“九襄地玄陣！快攔住他！”程靜忠大喝一聲。
靖元司和血麒麟殺手在這聲大喝之下一涌而上，陸襄當即站到陸?zhàn)⑸砬?，將他擋在后面。最先沖到的一柄大刀，還未逼近陸襄時，持刀的人先被一股力撞飛，摔在地上再也不動彈了，眾人見狀，都驚駭?shù)煤笄恿藥撞健?p> 便在這時，陸?zhàn)⒌木畔宓匦嚢l(fā)動完畢，以八卦圖為范圍的地面上，涌出一層熾黃的光芒，殺手們本能地察覺到此物不善，欲待躍至外面避開，卻發(fā)現(xiàn)雙足似被沉重的鎖鏈束縛住，完全無法展開輕功。
正在大家驚訝之際，八卦圖的爻案上一堵堵高墻拔地而起，約有十幾丈高，將所有人圍困在墻內(nèi)，有人用靈氣裹在拳頭砸墻，卻被墻上的強大反力彈倒，有人想躍出高墻，可雙足卻困于陣法，無法施展輕功。
程靜忠深知這陣法的威力，高墻共有九圈，現(xiàn)在他的人都分散地困在不同的圈子里，他自己約莫在第八圈，陸?zhàn)⑺麄兌ㄈ辉谥醒氲奶珮O魚圖中，須破解九座高墻才能到達中心位置，然而這墻卻也威力極大，非一時半會兒可以砸碎的。
這個陣法非同小可，哪怕在身心強健的情況下，也要費半身力氣才能使出，沒有料想到陸?zhàn)⒃谟捅M燈枯之際還能用出來，程靜忠有些佩服他的耐力，現(xiàn)在的形勢變得很嚴峻，如果不快點破解的話，可就讓他們在眼皮子底下插翅飛走了。
“所有人集中力量砸墻！”程靜忠發(fā)號施令。
這個時候，陸?zhàn)⒁呀?jīng)支撐不住幾乎昏暈過去，一名司天府侍衛(wèi)背著他，在李賀的帶領下奔進政務樓中，陸襄緊隨其后，剩余的侍衛(wèi)在門前守著，等敵人沖破陣法時再抵擋他們一陣。
李賀故意站在政務樓門前，從始至終都不動，為的就是在陸?zhàn)l(fā)動九襄地玄陣時，將政務樓包圍在陣法最中心的位置，這樣他們就可以進樓，通過樓中一條通往坤陽門的秘道逃生。
重華宮本來是天子潛邸，在楹建之初就規(guī)劃好了逃生通道，這是僅有皇室才知曉的機密。秘道的入口在書房的書柜后面，李賀轉(zhuǎn)動柜子上掩飾成花瓶的機關，書柜轉(zhuǎn)開后露出一個門洞，幾人迅速入內(nèi)。
李賀早與陸?zhàn)抵猩套h好，今夜從此秘道逃離，但要等到程靜忠?guī)е冈救笋R趕到以后才行，必須先逼迫他動手，坐實他刺殺王爺?shù)淖锩?，才可以扳倒靖元司，可誰都沒有預料到陸襄會突然出現(xiàn)，李賀也沒想到陸?zhàn)嫠龘鮽?p> 這條地下秘道高寬約一丈，壁上無燈，全靠侍衛(wèi)用靈力凝聚成光照個亮，由于長久無人來整理，地面積起了水灘，空氣中也有一股難聞的霉味，跑了一陣，幾人竟覺得心悶氣短，看來不能在這里多呆。
陸襄最揪心的是陸?zhàn)⒌膫麆?，只盼著趕緊逃出去，立馬找到醫(yī)師給他治療，千萬要保住他的命，他們一口氣跟著李賀跑出兩里余地，突然有道銳利的光芒刺入眼睛。
陸襄抬起頭看，一堵高大的黑墻矗立前方，堵塞了前行道路，靈光照在墻壁上映出反光。
“是機關？”陸襄問。
“阻礙追兵用的，乃是天外隕石打造，就算炸藥也難以毀壞?！崩钯R在左面的甬壁摸索，終于找到開啟機關的磚石，用力向下一按。
機關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發(fā)出嘎嗤的干澀響聲，有了這堵墻，即便程靜忠?guī)俗飞蟻?，也可以再拖延他們一段時間，在齒輪的帶動下，石墻開始緩慢向上升。
當石墻升過人肩，他們埋著頭向?qū)γ娲┻^去，突然間齒輪的轉(zhuǎn)動聲停止了，李賀最先反應過來，急忙拉住身旁兩人，就在幾人稍微遲疑的剎那，石墻居然砸下來，轟隆的一聲，重重砸在地上。
所有人都心有余悸，倘若不是李賀攔得快，恐怕這一下就被砸死了，但是他們馬上意識到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難道機關失靈了？陸襄和侍衛(wèi)都臉色蒼白地看向李賀。
李賀又按了幾下機關，可是再也沒能帶出什么動靜，可以想象到的是，由于齒輪太久沒有維修，遭到很嚴重的腐蝕，可能有的關節(jié)在轉(zhuǎn)動時壞掉，導致整個機關癱瘓。
猝不及防，局面突然陷入了難以言喻的窘迫之中，萬萬沒有想到，他們被這堵用來防御的門阻斷了逃生路，這實在是個讓人絕望的事情。
侍衛(wèi)道：“屬下試試，看能不能砸個窟窿?！陛p輕放下陸?zhàn)?，然后將所有靈力匯聚到拳頭，砸向石墻，這一拳用了他全部力氣，可是墻卻絲毫未損，他不甘心，砰砰又砸?guī)兹?，直到拳頭都血肉模糊，石墻仍然毫無損傷。
“砸不動?！标懴遄屖绦l(wèi)停下，指向甬道左右兩面的墻壁，“咱們從旁邊或者地下開一條洞繞過去?！?p> 李賀搖了搖頭：“行不通，這條秘道在建造之初，工匠就想到這一節(jié)，這附近灌滿了水銀，就算開了窟窿也過不去，水銀一旦灌進秘道中，大家也免不了要中毒身亡?！?p> “這……”陸襄如受霹靂，“沒有其他辦法嗎？”
李賀長嘆一聲搖頭：“實乃天意啊，陸姑娘，隨本王返回吧，他們要的是本王性命，與你無關，本王會讓他們放你離去。”
陸襄怔怔地搖了搖頭，身子無力地靠在甬壁上，轉(zhuǎn)過頭注視身旁滿身鮮血的陸?zhàn)?，?nèi)心陷入無限的絕望和痛苦中。
現(xiàn)在是怎樣殘忍的局面？
唯一的生路被堵死，后方雖有九襄地玄陣抵擋，可撐不了多長時間，靖元司終究能夠破陣，也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政務樓里的秘道機關，追上來是遲早的事。
即便他們在發(fā)動攻擊時，陸襄可以給李賀擋傷，但萬一有個紕漏呢？或者敵人纏住陸襄然后攻擊李賀呢？憑這里僅有的一個侍衛(wèi)，根本就保護不了他。
最糟糕的是陸?zhàn)⒌那闆r，此時他尚有一絲微弱的氣息，如果再得不到治療，那真的就無力回天了，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他就此死去嗎？
陸襄急得心如火燒，真想把自己剖開，取出蟲子給陸?zhàn)⒅蝹昧η米约耗X袋，心里不斷說：“你快出來救救他??！”可是身體沒有一點反應。
更讓陸襄焦急的，是龍堯的情況，此時距離他中毒已過去約莫半個時辰，再有半個時辰，他就要毒發(fā)身亡了，現(xiàn)在沒法按照原定的計劃逃出去找到他。
這一次，是陸襄生平第一次，深深感受到窮途末路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