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這一席話,陸襄心中一片悲涼,身子也不禁感到深入骨髓的凜冽,良久一聲嘆息,倒?jié)M一杯酒一口飲下后,才覺得胸腔中稍微暖和了些許。
“梅玄楨的意思是,墨雪之亂與我老爹有關(guān),可是從頭至尾都沒有我老爹的名字啊?!标懴彘_口問。
龍堯道:“正是沒有,他才千方百計讓你來調(diào)查,我猜測,或許他懷疑此事與江泊寧有關(guān),卻沒有證據(jù),他要你來給他查清楚?!?p> “難道說!”陸襄豁的一下站起來,“他說我爹不是他的人,是故意這么說的,不一定是實話,只是為了挑起我的希望?他知道只有這樣說,我才會拼了命的去查?”
龍堯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道:“他不是說了么,你去查,或許能查出什么,不查的話,江泊寧永遠(yuǎn)都是墨梅雪刃,這句不陰不陽的話,卻是他的陽謀,你心甘情愿答應(yīng)的,沒有退路。”
陸襄驚駭?shù)纳袂榻┯苍谀樕?,隨后逐漸緩和下去,她慢慢坐下身子,道:“開弓沒有回頭箭,不管真相如何,總要查出來的,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我來查?”
“于他而言,還有比你更合適的人么?我猜想,他聽聞你殺死雷欽時,心中就打定了主意,只不過與你見面后,發(fā)現(xiàn)你并不會武功,只好將我誆進來?!?p> 陸襄皺著眉頭想了一想,明白了他話中含義,又問:“十幾年前,我爹已加入墨梅雪刃了吧,墨雪之亂,他沒有參與么?”
龍堯緩緩搖了搖頭:“沒有聽說他摻合其中,當(dāng)時與墨雪之亂有關(guān)的人幾乎死干凈了,就算幸存下來的,也都對此守口如瓶,哪怕是我也查不出更多內(nèi)情?!?p> “幸存者……對了?!标懴迥X海中忽地想到,“梅玄楨提供的四家知情人,想必就是當(dāng)年墨雪之亂的幸存者,他故意留著沒有殺,難道他當(dāng)時已懷疑事情與我老爹有關(guān)?”
“很有可能,讓虞止寒、伏川和漆風(fēng)幾個都非殺不可的人,多半就是墨雪之亂的幸存者,可惜他們現(xiàn)在死干凈了,咱們無處去問?!?p> 陸襄沉默了一會,喃喃道:“他怎么偏巧留下這四家人,不會是閉著眼睛選的吧,或許有什么特殊用意,奇怪的很,他們的住宅位置又正好與墨梅之亂的方位對得上。”
“不難理解,”龍堯作出耐心的解釋,“當(dāng)然是梅玄楨安排的,以他的手段,讓人搬到他準(zhǔn)備好的地址去,不是一件難事,至于他怎么選這幾個人,咱們還要查一查?!?p> “從何查起?”
“交給萬工閣來查吧,看看他們有怎樣的家族關(guān)系,不過我覺得梅玄楨當(dāng)時沒有時間去了解那些,多半是閉著眼睛選的?!?p> “呃……也有道理,那就拜托你安排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幸存者,他費盡心思引導(dǎo)咱們找出墨雪之亂,不會讓線索中斷的,一定還有幸存者?!?p> 龍堯心中總有一股莫可名狀的奇怪感覺,直到聽見這句話,這團疑惑瞬間凝聚成一個實體,他轉(zhuǎn)過頭看陸襄,道:“有,我忽略了一個人,一個墨雪之亂的中心人物?!?p> “是誰?!”
“靖元司指揮使,程靜忠?!?p> “是他……”陸襄想起那日在朝堂上,口中說出“墨梅雪刃江泊寧”這句話的男子,對啊,他是靖元司總指揮,與靖元司有著深厚關(guān)系,不會不知道墨雪之亂。
“你是說,他有參與墨雪之亂,而且是核心人物,梅玄楨卻沒有殺他,讓他一直活到現(xiàn)在。”
龍堯沉思道:“十六年前,靖元司的總指揮使是程靜忠的兄長,名為程顯忠,他是策劃這場剿滅行動的總指揮,不過他已在墨雪之亂中喪命了。
“經(jīng)此一亂,靖元司元氣大傷,經(jīng)過了好幾年才得以重建,程靜忠靠著他兄長立下的血汗功勞,當(dāng)上總指揮使,他當(dāng)時有沒有參與,卻是無從查證?!?p> 陸襄心中已理出一條線索:“不管他有沒有參與,但憑他的身份,一定知道當(dāng)年內(nèi)情,梅玄楨留他不殺,想必就是故意留個活口,好叫我去找他問?!?p> 龍堯點了點頭:“不錯,理應(yīng)如此,看來咱們要去靖元司一趟?!?p> “呃……我去就行,你不要去?!?p> “嗯?”龍堯有些驚訝,“怎么?”
陸襄神情認(rèn)真道:“你還要查你三弟的事呢,別因為我耽誤了,放心吧,我一個人能行的,他們忌憚梅玄楨,最多把我抓了,不敢殺我的?!?p> 龍堯倒是笑了笑,他哪里是擔(dān)心這丫頭有沒有生命危險,反正蟲子都會保護好她,他顧及的是她心思善良,沒有一種狠勁去逼迫程靜忠那個老狐貍開口。
“巧了,我也正有事要找程靜忠說個明白,看來你我殊途同歸?!?p> “什么事?”
龍堯的臉色沉了下來:“我三弟的事?!?p> “難道他是兇手?”陸襄驚愕。
龍堯站起身子,轉(zhuǎn)身望向漆黑的漓江遠(yuǎn)處:“我只是懷疑,暫時還沒有證據(jù),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此事是沖我而來,連累了我三弟?!?p> 陸襄心頭一咯噔,難怪他如此自責(zé)懊惱,換作自己,只怕是要發(fā)瘋的,一股強烈的擔(dān)憂在內(nèi)心炸裂開:“他有什么動機?”
“你還記不記得,當(dāng)初在街上追捕小乞丐的靖元司副指揮使程宗,他是程靜忠的次子,昨日他被皇帝下旨斬首,程靜忠以為此事是我在暗中謀劃。”
“等等……”這段話的信息量有些大,陸襄需要消解一下,那個趾高氣昂的程宗,居然昨日被砍了頭,“他被砍頭,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因為一枚紅蓮飛刃?!饼垐?qū)⒅x如晦告知的事情,緩緩講給陸襄聽,他對這個小丫頭沒有什么信不過的,沒有能不能讓她知道的,只有愿不愿讓她知道。
陸襄聽完后,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因果關(guān)系,站在程靜忠的立場上看,很難不懷疑龍堯是主謀,他痛失兒子,復(fù)仇是無可厚非的,但是龍堯的結(jié)義三弟,又何嘗不是無辜的呢?
想了一想,陸襄道:“依我看來,恐怕有人在幕后搗鬼呢,想挑起你和靖元司互相殘殺?!?p> 龍堯的神情浮出一抹無奈,“我又何嘗不知呢,但我三弟之仇不共戴天,倘若真是程靜忠所為,不論他是否遭人利用,總之他手上沾了血,我一樣不會放過他?!?p> “那……幕后主謀呢……?”
“同樣,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我要他們所有人血債血償?!?p> 說到最后一句,龍堯的聲音變得極其凜冽,仿佛一團燃燒著的冥火,火焰熾烈卻沒有溫度,陸襄聽在耳中,不由得寒毛一聳。
在她心懷中,他一直是俠骨丹心的男子漢,她從未想過他會因仇恨變得如此殘酷,仿佛中了怨恨的劇毒,由不得伸出手去,輕輕拽了拽他衣袖的一角,抬起頭望著他。
“我知道的,這口氣咱們咽不下去,這個仇咱們非報不可,我和你一起?!?p> 溫柔又堅決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傳進龍堯的雙耳中,讓他驚訝地轉(zhuǎn)過頭看向身邊的少女,看到她的一瞬間,他熾熱的雙眸驟然恢復(fù)了清明。他雙唇動了動,可什么也沒說出口。
萬籟寂靜間,忽然陸襄感覺到身后有什么東西繞過自己后背,毛絨絨,軟綿綿的,觸感很溫暖又舒適,緊接著看見一條絨毛尾巴裹住自己的肩膀。
這突如其來的親密動作,讓陸襄登時驚了一大跳,呼吸變急促,雙頰燒得緋紅,心撲通撲通跳——據(jù)說狐貍可不輕易讓人動他尾巴。她正胡思亂想時,尾巴很快就被收回去了。
但是陸襄的胡思亂想沒有因此停住,她忐忑又激動的想,是不是因為他雙手動不了,所以用尾巴來搭我肩膀,如果他雙臂能動,方才是不是要擁抱我呢?
噫!冒出這個念頭,她十分難為情地轉(zhuǎn)過頭去,幾乎不敢多向他瞧一眼,覺得喉嚨里干澀,慌張地倒來一杯酒一口悶了,不防被酒灼燒到嗓子,咳嗽起來……
“你……你怎么回事?”龍堯?qū)λ男袨橛行┎荒芾斫?,聲音中帶有幾分怒氣,“抱你一下你嫌棄什么?干嘛又轉(zhuǎn)過頭不看我?”
聽見“抱”字,陸襄一顆心仿佛被驚雷擊中一般,天吶……方才他果然是要抱我……她用手掌按住心口,深吸幾口夜晚的涼氣,豁然站起了來,轉(zhuǎn)過身正視他。
“誰說我不敢看你了,你好意思用尾巴抱我,我也不難為情?!?p> 話一出口,陸襄心中猛然涌出好大一股勇氣,雙足不自覺地向前去,終于撲通一聲,身子撞進他懷里,一雙臂彎緊緊將他抱住。
自從睿親王府那混亂的暴雨之夜以來,此時此刻她的心最為踏實,她擁抱到的一瞬間,心中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幸福,而是安定,仿佛覺得世間再無任何難事。
她將側(cè)耳貼在他胸腔靜靜聆聽著,四周萬籟寂靜,可以清晰地聽見他的心跳聲,不急促,也不遲緩,仿佛他的心也很安穩(wěn)。一句在她心中積壓了許久的話,終于似箭一般出弓而去:“謝謝你……救我的命……”
龍堯被擁抱住的一瞬間,沒有感到驚訝,沒有被小乞丐抱住時那種古怪的緊張局促,他心中沒有泛起一絲波瀾,也沒有躲開。這個擁抱將他的思緒帶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當(dāng)他還是個小孩的時候。
那時候天闊云低,太陽照耀在碧水河上,他站在岸邊眺望狐族的寨子,不防被人從身后抱住,他驚了一跳,轉(zhuǎn)過頭看見一個紅衣少女,莫名其妙道:“你是不是有病,抱我干嘛?”
那少女傲然一笑:“抱了你,你以后就要娶我呀?!?p> “為什么?”
“因為我要嫁給你。”
“憑什么,我又不想娶你?!?p> “憑我抱了你,你就是我的人,哦不,我的狐。”
“有病,走開?!?p> “就這么說定了,你以后記得一定要來娶我。”
“汪汪汪!”
大狗子的叫喚將思緒各自飄到很遠(yuǎn)的兩人拉了回來,陸襄受了驚嚇,忙不迭地松開手,后退半步,看到大狗子在一旁,這才完全回過神來:“忘記這里還有一條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