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襄早已經(jīng)猜測到了,但沒想到的是,對方居然挑明了說出來,她愣了一下后,毫不猶豫地搖頭:“我不值得,不管他付出什么代價,請一并拒絕,陸襄一條命死不足惜?!?p> “不行,他開出的條件是我無法拒絕的?!泵沸E給出了陸襄最不愿意聽到的回答。
陸襄臉色一變,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不自覺地擰緊,問:“究竟是什么?”
梅玄楨慵懶地往竹制地板上一躺,右手斜撐頭,半臥成一個很舒服又不失瀟灑的姿勢,緩緩道:“萬象之主,天地之宗,乃真元之氣?!?p> 陸襄雖不修法術,但通讀過家中武術秘籍,知道他說的真元之氣,即是靈氣,沉于丹田,系于命門,化生真元,變化為用,是生命的能量之源,也是各種武功法術的力量之本。
“真元乃萬物造化之根本,氣聚萬物生,氣散萬物滅,生老病死皆由真元之盈虧變化而主宰?!泵沸E望著茫茫夜空繼續(xù)道。
“古圣先賢得大道之源,見造化之機,從大道之中化出各類修煉之術充盈真元,以強身健體,以延長壽命,又保持不老體魄,因此有道行高深者,年齡雖已至千上萬,其相貌仍然年輕?!?p> “可無論如何修煉,大千世界中仍無一物可長生不死,生命的終極皆是虛無,不論是蜉蝣一瞬,還是千百萬年,我認為都應在有限的生命里,完成最真摯的渴望,要在瀕臨死亡一刻,心中毫無遺憾悔恨,你認為我說的對還是不對?”
他很唐突地拋出個古怪的問題,讓陸襄很疑惑,看不出他葫蘆里賣什么藥,但是談話的主動權不在陸襄這邊,她只有跟著他的話接下去。
這段話中的道理,陸襄完全認可,這正是自小到大聽父親江泊寧教導的道理——不悔。
這兩個字是說,人的一生何其短暫,只有奉獻給那些真摯而又偉大的追求,哪怕飛蛾撲火,即便蚍蜉撼樹,也不要畏懼逃脫,只有勇敢地去追逐,到死亡那一刻,才不會有任何遺憾悔恨。
“所言極是,陸襄也一直以此銘志,鞭策自身。”陸襄認真回答。
梅玄楨微微點頭,道:“你既認同,那么此事無論結果如何,你須怪不得我,他所付出的代價,正是我最真摯的渴望?!?p> 他的話將陸襄說服了,既然是他最渴望得到的,就沒有理由讓他放棄,同時也可以看出,龍堯必定付出了非同尋常的寶物。陸襄點了點頭,道:“是,明白,不過他究竟付出了什么?”
梅玄楨閉上雙目,沉默了一陣子,才緩緩說:“與人不同,石木禽獸要修煉為人形,須先采天地靈氣以煉真元,真元乃妖精氣凝神骨之物,好似是一百多年前,我將他真元一掌擊碎,險些要了他的命?!?p> 最后這兩句話,簡直像一道驚雷劈在陸襄耳膜上,什么?原來他并非有病在身,而是身負重傷么,一百多年前?難道這許多年他一直都未能痊愈么?
一個人在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里,要一直承受著傷痛的折磨,這是何等的煎熬,陸襄連想都不敢想,而一切的罪魁禍首,如今就在自己面前,一股怒意到達了陸襄的四肢百骸,拳頭不由得緊緊攥起,咬牙問:“為什么?”
“見獵心喜,那時他剛在虞淵論戰(zhàn)中令對手盡數(shù)拜服,奪得天下第一,少年英發(fā)又心高氣傲,我很喜歡,一時沒忍住。按理說,他是晚輩,我本該點到為止,可那一架打得太過美妙,我控制不住。”
他娓娓道來,似在平鋪直敘地講述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事,陸襄越聽,越是震驚,心頭悲憤也就燒得越厲害,咬著牙關,從齒縫間問出話:“后來怎樣?”
“當時世間有一位醫(yī)圣,不知用何方法保住了他性命,可終究不能治本,碎去的真元難以恢復,又因治療之法過于霸道,雖保得命在,卻也落下一身病痛,他的功力也大不如從前,可惜了?!?p> 梅玄楨說到這里,口中一聲嘆息,“多少年來,他一直為傷痛所煎熬,世上卻少有人知,一是時間太久,世人早已換了好幾代,二是他驕矜高傲,不肯讓人知道?!?p> 陸襄慚愧地點了點頭,倘若不是因為竹林巧遇,親眼見他重傷的模樣,她也完全不知,自己仰慕了很久的大俠士,竟然身負不愈重傷。
他為了世間安寧,奮不顧身,忍傷耐痛與敵廝拼,世人雖仰慕他大名,卻對他的隱忍從不知曉。
梅玄楨“哼”一聲,不愉道:“哪怕如此,他仍死性不改,驕矜放縱不知收斂,總愛多管閑事,尤其針對我墨梅雪刃,他殺我一人,我就傷他一掌,前段日子他殺了惡鬼,我又一招擊在他心口?!?p> “什么?!”
陸襄不禁驚呼,他在那樣的情況下,又再次承受了怎樣的重創(chuàng)?實在不敢想象,而且是最近發(fā)生的事……
難道說,當時在竹屋里,他并不是裝死,而是重傷下心脈驟停,天……難怪他吐血后虛弱得沒有一絲力氣反抗,讓我用紅繩子……
等一等,紅繩子?
想到這里,陸襄終于明白了當見到這間竹屋時,心中那股奇妙的感覺到底是怎么回事,兩個屋子如此相像,絕對不會只是巧合,可以作出一個猜測——
當時那間竹屋可能就是梅玄楨的,世上能克制龍堯的人本就屈指可數(shù),他是一個,由于龍堯千里殺惡鬼,梅玄楨打傷他,將他困于幻境中,紅繩索應該也就是梅玄楨的東西。
只是這套推測有個無法解釋的漏洞——為何陸襄掉下山崖后會進入幻境中。不過這個疑問只是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她現(xiàn)在沒有閑暇去思考這件事。
“你打傷他,后來怎樣了?”陸襄努力壓抑住情緒繼續(xù)問。
梅玄楨陡然睜開雙眼,漆黑的目中射出兩道炯亮的光芒,像是燃燒起火焰,語氣都變得興奮。
“后來,他用一句話告訴我,原來他有足以讓他痊愈、足以讓他恢復如初的東西,現(xiàn)在,拿來換你的命。”
他說到“你的命”時,豁然伸手一指,那個方向是陸襄目瞪口呆的臉孔,慘淡的燭火將她照得一半慘白,一半灰暗。
秋風吹動黑巍巍的梅花林,發(fā)出窸窸沙沙的聲響,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后,猛然啪嗒一聲,淚珠從陸襄臉頰滑落,一滴一滴打在她顫抖的手背上。
他付出的,不是任何寶物,卻是天下任何寶物都比不了的東西——他的希望。
陸襄可以想象,他該有多么渴望變回曾經(jīng)那個雄姿英發(fā)的自己,他明明就可以的,卻僅僅只為換一條別人的命,甚至這個人與他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他竟然親手將希望完全毀滅。
這種犧牲的付出,讓陸襄再也忍耐不住,眼淚順著臉頰,不住地涔涔流下,這么一哭,倒讓梅玄楨不由表情一呆,陸襄也自知,現(xiàn)在不是哭哭啼啼的時候,可心中極大的悲慟震撼,眼淚一時竟不能止住,只好低下頭去默默抹淚。
似乎梅玄楨有些驚訝,收起了慵懶的態(tài)度和讓人畏懼的氣場,沉默了一下,轉而像個說錯話惹哭女娃娃的壞長輩般,喋喋地勸起來:
“不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哭哭啼啼成什么樣,還不快停住,有人對你好,你女娃娃應該高興才對。”
“高興什么!”陸襄抬起頭來頂了一句,臉上還淚花四淌,“誰要他舍命相救了,憑什么?。课也唤邮?,你動手將我殺了吧,你要是不干,我就只好自盡!”說著取出身上匕首。
“住口!”梅玄楨斷聲一喝,他一發(fā)怒,便似雷霆震徹蒼穹,陸襄登時心頭一跳,便即止住了哭,刀就更拔不出來,頂著紅撲撲的小臉,睜大淚水朦朧的眼睛瞪著他。
“不識好歹,我與他之間的交易已達成,你不要也得要,何況你認同我,豈有反悔的道理,他付出極大代價讓我留你一命,你若無情無義,你就盡管自戕?!?p> 這話一說出來,陸襄登時恍然大悟,事已至此,索性是攔不住他們了,更不可能讓梅玄楨放棄,死不死對于此事并無任何影響意義。
可是他這份恩情,我卻如何能承受?……倘若他活不了,那我也決計不獨活,陸襄心境電轉,收起匕首:“所言極是,我不死了,可你得告訴我,他拿什么東西換我的命?!?p> “這才像話?!泵沸E的語氣溫和了許多,他懶懶坐起身子,長袖子輕輕拂了一拂,“今日是你十五歲生辰,我送你一件禮物。”
陸襄眉頭一皺,這個轉折太突然了,他避而不答又話鋒一轉,顯然表示陸襄沒有詢問這件事的資格,看來套不出話來,這個話題就此結束了,哪怕再急切再不甘心,總之不能再問。
這時陸襄注意到,案幾上多了一只尺長的黑匣子,不由瞇起了眼睛,送禮?開哪門子玩笑,他到底搞什么名堂,今夜明明將他一名屬下殺死了,他不折磨人也就罷了,怎么還要送禮物?
看看衣襟上的墨梅枝,不會又是這樣的禮物吧?陸襄狐疑地盯著梅玄楨,對方安慰道:“無須緊張,打開看看?!?p> 總之他不會殺我,管他是什么玩意兒,瞧一瞧不過分。陸襄大方拿起匣子,借著燭火定睛一看,這是個木匣,匣面沒有任何裝飾,黑漆已經(jīng)斑駁脫落,看來東西有些年頭了。
打開匣蓋,陸襄不由眼前一亮,只見一柄烏木大骨的扇子靜靜沉睡在匣中,在燭火映照下,射出鋒利耀眼的光澤,扇骨用黑紫檀雕制而成,波濤海浪的紋路,雕刻得頗為工致精美。
他給我一柄扇子作什么?陸襄心中的疑竇更大了,如果真要給人賀壽,也該送宮扇之類的女兒家飾物才對,可這是一柄男子所用的折扇,難道他要我女扮男裝?
“展開看?!泵沸E道。
陸襄依言乖乖拿起折扇,一觸碰到扇骨,驀地一股暖流從指尖滲入,讓她產(chǎn)生一種很溫暖又熟悉的感覺,說也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見到此物,卻覺得仿佛與它闊別了許久許久。
她左右翻看了一遍,然后輕輕按在扇骨上推開,逐漸看見一幅白凈如雪的扇面,上面沒有水墨畫,也沒有任何繡花裝飾,只用清致飄逸的墨筆題著幾行字:
萬物一俯,生死同狀。
天地為棺,自知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