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女全身透著一種極不相稱的古怪，頭發(fā)蓬亂，衣服骯臟，儼然經(jīng)歷過苦難，可身上肌膚潔白若雪，仿佛沒受過一絲風(fēng)吹日曬，一雙眸子湛然清澈，看不見一縷世俗塵埃。
一個猜想在陸襄心中浮出，興許她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本錦衣玉食，無憂無慮，卻遭遇變故與家人離散，流落在街頭吃苦，不由心生憐惜，溫聲問：“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少女沒有回答，也不說話，一邊吃燒餅，一邊睜著漆黑的眼睛盯著陸襄看，眼神古怪，好像在看什么稀奇的事物。
陸襄被這種直怔怔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舒服，低頭向狐妖看了一眼，他也一副疑惑的表情。
“燒餅……好吃嗎？”陸襄尷尬地換了個不尷尬的問題。
少女仍是一言不發(fā)，目光也不轉(zhuǎn)動，臉孔沒有任何表情，兀自把最后一塊餅放進口里咀嚼。忽然腦袋一歪，嘴唇微微顫動，發(fā)出清澈的聲音：
“干……咩……？”
口音含糊不清，話說得又吞吞吐吐，不知說的什么，陸襄仔細辨別，又想了一想，好像聽懂了，于是換上川云一帶的口音，回道：“不爪子……”
話剛出口，陡然聽得一聲尤其悅耳的鳴音，似百靈夜鶯，又像幼年貓狗的撒嬌聲，一入耳中，陸襄與狐妖都覺得說不出的舒服好聽，可聽起來，卻似乎是從少女喉嚨里發(fā)出來的。
陸襄還在疑惑，以為自己聽錯了，左右前后看看，一旁的狐妖開口說：“她說她吃飽了?！?p> “誒？”陸襄大是好奇，俯下身去，湊近狐妖耳邊小聲問，“真是她在講話？你怎么聽得懂？”
“她說的獸語?！?p> 獸語是獸族之間的語言，獸族是妖界四大族之一，自古以來，妖精的種族一直多而復(fù)雜，經(jīng)過漫長的演化和兼并戰(zhàn)爭，如今形成四族鼎立的局面——鱗族、水族、羽族和獸族。
狐貍屬于獸族管轄，這少女懂得獸語，也就是說，她跟狐妖一樣都是獸族的妖精，看她干瞪眼不說話，一開口還說不清楚，似乎還她未學(xué)會人語，卻已經(jīng)修煉為人形，可奇異得很。
這時狐妖發(fā)出幾聲獸音，試圖與少女交談，少女果然能聽懂，回了幾句鶯鶯之聲，他們就此交談起來，大街上人來人往，他們卻旁若無人一般，“啾啾鶯鶯”個不停。
這些禽獸之言，陸襄完全聽不懂，更插不上話，又滿心好奇，直到他們忽然間停頓下來，才逮住機會問：“喂，你們聊什么？”
狐妖直爽回答：“我問她名字，她問什么是名字，我解釋，接著說我給你取一個，叫小乞丐，我問她是哪個種族，從哪里來，她說不知道?！?p> 這個“不知道”，就挺耐人尋味的，再蠢的妖精也不會不知道自己原身是什么，就像人再笨也知道自己是個人，一旦不知道，那多半是個傻子。
這一點，陸襄沒有理解到，只當(dāng)少女不知自己身世，很有可能是個孤兒，越發(fā)覺得可憐。
“你替我問一問，就說陸襄想和她交個朋友，我給她取一個名字，叫默兒，好不好?！标懴逡贿呎f，一邊在手掌中寫下這兩個字。
“你取名字非要帶狗不可？”狐妖忍不住鄙視她一眼。
“少廢話，問。”
狐妖與少女繼續(xù)交談，這次有些古怪，從一開始，狐妖就擰緊了眉毛，似乎聊到什么很費解的事情，時而瞳孔瞪大，顯得格外吃驚，他們聊了很久，大多時候是少女在說，狐妖在聽。
另一旁，陸襄在店鋪門前的梯坎坐著休息，反正都聽不懂，就沒有閑心去觀察狐妖的表情，天氣悶熱，她也心煩意亂，身上實在痛得難以忍耐，不管用什么方式，都不能稍微緩解一下。
事情出乎意料的糟糕，傷勢越來越嚴重，又沒有醫(yī)生肯出手相治，難道就等死了么？開哪門子玩笑，長安城里沒人治，只好去別城看看，不過，以前也都去過了……
正苦惱時，突然陸襄看到，少女向自己投來兩道詭異的目光，不由寒毛一聳，仿佛誰在天上將自己窺視得一覽無余，緊接著，狐妖明顯神情震動，似乎受到驚駭，朝這邊望了過來。
陸襄全身一抖，身上寒毛幾乎都立了起來，分明在大熱天里，卻感到一股極其恐怖的凜冽寒意，不禁顫聲問：“你……你問完了么？她怎么說？”
狐妖頓了頓，躍到梯坎上，坐了下來，然后才說：“恐怕你和她做不了朋友?！?p> 陸襄一愣：“為什么？”
“因為她是個傻子，她問朋友是什么，我說，是一種肝膽相照的關(guān)系，她問關(guān)系是什么，我回答說是感情，她又問感情是什么，我又解釋，可不管我說什么，她總是不能理解其含義?！?p> 陸襄吁了一口氣，簡直虛驚一場，給他頂了回去：“你胡說八道，她聽不懂自然是因為年幼，人類之事，妖精怎會生來就懂，你不許再罵?！?p> “她已練成人形，能有多年幼？”狐妖頓了頓，才又說，“聊了半天，她聽不懂我的話，我也聽不懂她的，什么細菌細胞、基因進化，她長話解釋了，我仍未聽明白，不是傻子就是瘋子。”
陸襄瞪他一眼，不屑道：“分明是你笨，天下之事你都知道完了？依我看她不是傻子更不是瘋子，而是學(xué)者，想必她隱于山中修行，故而學(xué)識淵博，卻不知凡塵俗事?！?p> “也許吧，“狐妖很罕見地沒有頂嘴，他看著那少女，沉思了一陣子。
“這家伙怪的很，似乎懂醫(yī)術(shù)，說你急需治療，我問她為何知道，她說看見你全身骨裂，還有什么細胞壞死，不知是何聽不懂的鳥語，總之你病得不輕，我正覺奇怪，她說……”
狐妖說到這里，突然止住不說了，似有什么難言之隱，陸襄忙問：“她說什么啊？”狐妖又想了一想，最后皺著眉頭：“她說她可以治好你。”
“當(dāng)真？！”陸襄豁地從梯坎上坐了起來，動作太大扯得身上猛痛，險些沒站穩(wěn)摔倒，幸而及時抓住身旁石檻，嘿嘿一笑。
見她如此興奮，狐妖表情淡漠地潑一盆冷水：“別高興得太早，這丫頭古怪得很，你信她的鳥話？”
“那有什么信不過的?！?p> 這少女什么來歷，是否真的懂醫(yī)術(shù)，陸襄自然不知道，但眼下無人肯為自己施治，處境幾乎是死路一條，反正都沒有指望，何不讓她一試，治得好是謝天謝地，治不好只怨自己倒霉。
“二狗子，你跟默兒說，陸襄多謝她心意，讓她活馬當(dāng)死馬醫(yī)，不必有所顧慮?！?p> 這個想法不無道理，狐妖也看得出來，但這小乞丐實在過于古怪，不可不謹慎小心，方才和她聊了許久，除開那些聽不懂的怪事，最讓人疑惑的，莫過于她說看見人體內(nèi)骨骼經(jīng)脈這些。
據(jù)狐妖所知，世上確實有人能用法術(shù)透視人體內(nèi)部構(gòu)造，那是一種上乘秘術(shù)，普天之下，只有無情谷醫(yī)仙一人懂得。
難道說，這小乞丐與無情谷有淵源？可她處處表現(xiàn)出懵懂無知，不似曾拜人門下經(jīng)過教導(dǎo)，她為何懂得無情谷秘術(shù)，她到底是什么來頭，狐妖一時間看不出來。
不過就她話中之意，陸襄的傷非同小可，一般大夫恐怕治不了，多半只有醫(yī)仙才能妙手回春。
可是無情谷地處西南蜀山，距長安一千八百里遠，縱然快馬加鞭也要半個多月才能趕到，恐怕陸襄熬不到那個時候。
思及此處，狐妖不再阻攔，將話轉(zhuǎn)告給小乞丐，小乞丐聽了，走過來牽起陸襄的手。
陸襄感到她的手說不出的柔軟溫暖，小乞丐伸出左掌，輕輕攤開，只聽幾聲咯咯的微響，從手掌心里鉆出來一條細細的線。
陸襄和狐妖定睛仔細看，此物白色透明，包裹在淡淡光輝里，約莫有四五寸長，蠕蠕而動，儼然是條蟲子。
小乞丐對陸襄鶯鶯而鳴，陸襄看向狐妖，狐妖道：“她說自己走過許多地方，它一直陪著自己，現(xiàn)在讓它陪著你?！?p> 陸襄心想這條蟲豈不是她的朋友，正要婉拒，突然食指刺痛，蟲子猛地鉆進她的指尖。陸襄頓時眼前一黑，腦袋似要崩裂般地痛起來，跟著痛楚擴散到全身，各處骨頭都痛得如同粉碎，仿佛有千萬只蟲在啃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