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陌上如玉，君子無雙

　　八月份，天氣仍有些燥熱，綿綿雨聲不停，依舊淅淅瀝瀝的下著。

　　包廂里彌漫著淡淡的煙味，搖骰子和酒杯碰撞的聲音不時響起，喧鬧一片。

　　“漾哥？”一頭藍毛湊到他眼前，笑嘻嘻的想把酒遞給他：“喝一杯？”

　　周漾懶洋洋的窩在沙發(fā)里，長睫微顫，遮下黑瞳，鼻梁高挺。

　　兩指夾了根煙，星點的火星在微暗的包廂里閃了又閃。

　　“不喝?！敝苎欀?，聲音微微冷，眼皮也沒抬一下，倚在沙發(fā)上，肆意懶散。

　　殷庭杭坐在最角落，往茶杯里捏了一撮茶葉。眉眼染上笑意，打趣道：“小周漾今天沒心情。”

　　“別?！敝苎屏讼蒲燮?，笑了一聲：“我不跟老年人喝酒?！?p>　　“彼此彼此。我也不跟雛兒喝?！币笸ズ颊酒鹕恚滓r衫襯得五官更為清雋，眼尾細長。

　　眉尾有一顆痣，隱隱藏在細碎黑發(fā)中。

　　周漾抽了抽嘴角。

　　這老家伙，還真是斤斤計較。

　　“不好意思。”藍毛小伙倚在了椅子上，語氣不滿：“有被內涵到?！?p>　　他叫清野，姓宋。

　　取自，照殘清野月頻彎。

　　年過二十，和周漾一樣，半點戀愛沒談過，和殷庭杭那位情場老手比不得。

　　—

　　雨聲夾雜著酒杯碰撞聲，細密的雨絲飄落，滴在水洼里，濺起微微的漣漪。

　　醫(yī)院里，手術室的燈開著，籠了一層朦朦朧朧的暖光，溫和不刺眼。

　　“鑷子。”清冷的女聲響起，沒有一絲情緒起伏，卻意外的適耳。

　　宋瓷穿著手術服，戴著口罩，僅露出眉眼。一雙瞳孔很淺，長睫微顫，掩下了褐色的瞳孔。

　　“嘀——嘀——嘀”

　　監(jiān)護器的預警聲打破了一片寂靜的手術室。

　　“宋醫(yī)生，病人心率下降。”

　　宋瓷抬眸瞥了眼儀器，數(shù)據(jù)一直變化，心電圖極速跳動。

　　她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蹙眉。

　　盡量穩(wěn)住手里的手術刀，平穩(wěn)開口，仍有一絲顫：“止血鉗。”

　　“宋醫(yī)生，病人大出血?！毙∽o士的聲音慌張，“宋醫(yī)生——”

　　“嘀——嘀——嘀”心電圖愈跳愈低，直至最后平穩(wěn)，沒有一絲波動。

　　宋瓷抬眸，儀器警報一直縈繞在耳邊。

　　喧雜，很吵。

　　她深吸一口氣，神情很淡：“三點四十二分，病人停止心跳，宣布死亡?！?p>　　她的聲音很好聽，獨有的聲線，清清冷冷，不夾雜著任何情緒。

　　宋瓷顫抖著手，將止血鉗放進托盤里，緩緩走出手術室。

　　門外，是病人的家屬。

　　一門之隔，生死相隔。

　　七旬老人，頭發(fā)早已花白，衣服洗的發(fā)白卻極為干凈，腰背彎得厲害。

　　“醫(yī)生，我孫子怎么樣?。俊崩先艘娝鰜?，步履維艱的向前，眼框里裹著渾濁的淚珠。

　　一張臉，有深深的斑痕，皺紋爬遍了眼角，眼睛周圍通紅微腫。

　　“很抱歉?！彼瓜马?，聲線忍不住顫抖，后半句話像卡在了喉嚨眼里。

　　“醫(yī)生，”老人抓起她的手，幾近是要跪下：“我求求你救救他，他還是個孩子啊……”

　　“抱歉?！彼未烧驹谠兀卫先俗ブ氖?，聲嘶力竭的哭喊。

　　宋瓷想解釋，眼尾一點紅。

　　她想說，很抱歉，我們無能為力。

　　但到嘴邊，又忍住了。

　　“奶奶，您冷靜一下?！币慌缘男∽o士看不過，上去拉她。

　　宋瓷方才脫了身，白皙的手上有兩道紅痕。是老奶奶情緒激動不小心抓傷的。

　　她輕嘆一口氣，拐進消毒室，摘下口罩，露出下半張臉。

　　鼻梁精致，唇色透者淡粉。

　　水龍頭被打開，水柱緩緩流下，她一遍遍清洗自己的手。

　　水聲不停。

　　宋瓷抬眸，望了一眼鏡子，手抵在洗手臺上，冰涼的觸感直抵指尖，有些發(fā)白發(fā)顫。

　　耳邊，一直縈繞著方才的話。

　　“病人停止心跳，宣布死亡。”

　　“死亡。”

　　她攏回思緒，匆匆擦干手，將手術服換了下來。

　　“宋醫(yī)生，你臉色怎么這么白？”走廊里，小護士放下手里的推車，急著去扶她。

　　“不礙事，幫我和院長說一聲，”她不動聲色的把胳膊從小護士手里抽出，勉強笑道：

　　“我下午有事請個假?！?p>　　宋瓷不喜與旁人接觸，不喜生人，也不懂和別人溝通交流。

　　這些毛病她打小就有。

　　“好。”

　　-

　　臨近傍晚，天色仍然亮著。

　　雨滴砸進泥土里，混著淡淡的草香，一股清新彌漫在空氣里。

　　“小姐，前面路滑，車開不進去?！?p>　　“沒關系”宋瓷將錢付給他，聲音淡淡的：“就在這下吧?！?p>　　雨漸漸大了，她沒帶傘，也沒找地方避雨。

　　反而拐進路旁的小花店買了束花。

　　連包裝都沒有，一捧嫩白色的小花，用一條細繃帶綁著，尾部還帶著零星的泥點。

　　是雛菊。

　　她知道，宋與白生前最喜歡的就是雛菊。

　　他常常會笑著說，雛菊是快樂，是暗戀，是離別。

　　而他們，也恰巧離別了整整七年。

　　宋瓷來到他墓前，彎下腰，將花放在他墓碑前。

　　這處墓園常年荒涼無人，也沒人打理。宋與白的墓前也長滿了雜草。

　　“我就來看看您?！彼未烧驹诿擅捎曛?，手指輕輕磨砂著面前的墓碑，喉頭哽咽，“一會兒就走?！?p>　　她扶著墓碑慢慢坐下，雨水順著頭發(fā)絲，沿著臉頰，緩緩流下。滴在衣服上，冷颼颼的。

　　宋瓷輕輕彎了彎唇角，笑容蒼白無力，嗓音微?。骸耙荒昃蛠硪淮?，我坐這兒陪陪你吧?！?p>　　她很少喊宋與白爸爸，她和他的關系比起親情，更勝友情。

　　可沒有人答話，只有耳邊愈下愈大的雨聲，宋瓷一個人，渾身被打濕，很安靜的坐在墓前。

　　陪著宋與白，和小時候一樣。

　　但是這一次，不會再有人過來安慰她，說著：“瓷瓷，你別難過。”

　　—

　　夜幕漸垂，星子寥落。

　　“我回去了?！敝苎戳丝磿r間，緩緩站起身。

　　“這么早？還沒玩夠呢？”宋清野挑起半邊眉，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fā)，眼神哀怨的盯著他。

　　“玩?zhèn)€屁！”他彈了彈指間的煙灰，不耐的瞥他一眼：“早點把你那頭藍毛染回去，看著膈應?！?p>　　宋清野朝他擺擺手，搖了一波骰子，笑道：“得得得，改明兒就染，不惹咱小周少生氣?！?p>　　周漾扯了扯嘴角，懶得理他。

　　窗外的雨依舊沒停，夜色如一團墨硯，染黑了半邊天，天際邊漸漸有了明星的分割線。

　　他嘴里叼著煙，微微歪著頭，撐開了一柄黑傘。

　　傘不大，僅僅能容下他一個人。

　　他捻滅了煙，轉手扔進了酒店外的垃圾桶，整個動作下來，干脆利落，瀟灑不羈。

　　周漾打著黑傘，步入雨中，鴨舌帽壓的很低，看不清神色。

　　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黑色連帽衛(wèi)衣，身量很高，有些清瘦。

　　步入夜里，身影漸漸與夜色融為一體。

　　可謂，陌上如玉，君子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