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青蛙高一聲低一聲地咕咕著，不知名的小蟲潛伏在黑暗里鳴叫，田家巷一號的萬家黑燈瞎火，安安靜靜。
萬和徜徉了許久，最終打開了院門，進(jìn)入了連著院門的廚房外面的餐廳。
“萬和，回來了？”院子里傳來一禾的聲音。失眠的她一直坐在院子里，一邊乘涼一邊傾聽著午夜的蛙吼蟲鳴。她在等他，她不相信他不回來。云卷云舒里，月亮?xí)r隱時現(xiàn)，甘水河面上偶爾傳來打魚人家的細(xì)語聲。
“你，你還沒睡？”萬和愣了愣。
“嗯，睡不著?！币缓套哌^去，看出了他衣衫不整的狼狽，心痛了一下，“吃晚飯了嗎？”
“沒。”萬和羞愧難當(dāng)，三四年了，他給她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卻怎么也戒不掉賭癮。他不是沒良心，他是沒盼頭。
一禾點(diǎn)亮了餐桌上的油燈：“你等下，我給你下碗面條?！彼D(zhuǎn)身進(jìn)廚房，輕手輕腳地忙了起來。
“一禾，別忙了?！比f和進(jìn)入廚房，輕輕關(guān)上了房門，“我有事跟你說?！?p> 一禾一邊切菜一邊笑著看他：“你說?！?p> “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真的愧對父親和你們。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比f和邊說邊去爐邊添煤，不一會，鍋里冒出了熱氣，他拿起一把扇子，輕輕地扇動著爐口，煤球開始泛紅，火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旺了起來。
一禾往鍋里倒了一點(diǎn)油，鍋里嗤嗤作響，她把菜倒進(jìn)鍋里，一陣刺啦刺啦的油炸聲后，廚房里彌漫起了濃厚的菜香。
“一禾，說句話，好嗎？”萬和在她的忙碌里有些不安。
“別要覺得對不起我們。你能醒悟是最好不過的事了。我們一家人還跟以前一樣好好過日子?！?p> “回不去了，只要在家呆著，我就會控制不住自己。”
一禾突然轉(zhuǎn)臉看他：“你想干什么？”
“我想離開甘城?！?p> “去哪里？”
“上個月，我認(rèn)識了一位朋友，他是一位好人，勸過我戒賭，可惜我剛認(rèn)識他兩天，他就離開了。今天他回來了，愿意帶我出去。他行蹤不定，我也不知道去哪里。等確定地址了，我寫信告訴你。”
一禾看了看他，一臉微笑：“只要不作惡，只要你心里還有這個家，無論去哪里，我都支持?！?p> 萬和眼眶濕潤：“一禾，對不起，你跟我吃苦了?！?p> “我知道你不是壞人?！?p> 菜湯開始翻滾，一禾下了面條后，蓋上鍋蓋，萬和手中的扇子加大了力度，爐腔里的煤球燒通了，通紅通紅的，鍋里的面條跟著菜湯翻滾，顛來倒去地，慢慢地，熟了。
一禾盛了滿滿一碗，滴上香油，澆上醬油，放到灶臺邊：“就在這里吃吧?！?p> 萬和拉了張凳子，呲溜呲溜地吃起來：“吃了這碗面，我就走了。你在家照顧好父親跟孩子。等混出頭了，我就回來看你們?！?p> “出不出頭都要回來。爹和孩子們都需要你。”一禾溫柔地舉起醬油壺：“淡吧？再加點(diǎn)醬油?！?p> “好?！?p> 一禾又倒了一點(diǎn)醬油到面里，萬和邊用筷子攪拌邊說：“我爹脾氣大，你忍著點(diǎn)。”
“放心?！?p> 兩人正說著，廚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萬秀才一步跨進(jìn)廚房，順手關(guān)上門，沖著萬和就是一巴掌：“逆子，還知道回來??？”
白天，萬秀才出門辦事，回來時才知道周不壞帶人搬走了家里值錢的東西，又氣又急，卻又無何奈何，夜里一直睡不好，想起他和一禾父親的同窗情誼，兩家定娃娃親時的殷切厚望，實(shí)在羞愧難當(dāng)。剛才聽到萬和開門的聲音他就起來了。感念他們兩口子很少見面，存心讓他倆說說話，后來越想越氣，索性起來，想教訓(xùn)萬和一頓，正好聽到萬和說要離家遠(yuǎn)行，心里萬般不是滋味，萬和越來越不像話了，自己惹下禍端，卻想一走了之，這個兒子太讓人失望了。
一禾拉住了公公：“爹，您老別怪萬和，他有苦衷?！?p> “什么苦衷？賭博這么久，萬貫家財(cái)都被你敗了，你個不孝子。”
萬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一禾，我這就走了。爹，您照顧好自己?！?p> “你去哪？”萬秀才試圖攔住他。
萬和輕而易舉地突破了他的雙臂：“爹，您放心，兒子不做壞事。”
萬秀才氣得直哆嗦：“不做壞事？賭博不是壞事嗎？”
“萬和你等下，我去收拾點(diǎn)衣服，”一禾吩咐了一聲后，迅速回到房間，匆匆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包裹好，又把哥哥給的銀元包了一半，塞到包裹里，準(zhǔn)備讓萬和帶走，出來時卻發(fā)現(xiàn)門口只有氣得跺腳的公公：“爹，萬和走了？”
“走了?！比f秀才氣急敗壞。
一禾急忙拉開門，走出田家巷一號，沿著甘水河岸拼命追趕。沒走一會，她就看到了站在岸邊柳樹下的萬和：“我在這?！?p> 一禾把包裹遞給他：“外面不比家里，照顧好自己?！?p> 萬和拿了包裹，卻把銀元還給了她：“這個你留著，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辛苦你了?！?p> 一禾還想說話，萬和已經(jīng)匆匆離去，黑暗中，他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模糊。
實(shí)在忍不住，一禾狠狠地流起了眼淚……
萬和沿著甘水河奔了好久后，瞥見一只靠岸停泊的小船，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朝他揮手：“這里?！?p> 中年人叫丁明瀚。一個月前，萬和在千樂軒賭博時遇到了他。丁明瀚賭注下得很大，每一把都穩(wěn)贏。賭場主管周不壞急壞了，命令手下緊緊盯著他，試圖找到他出老千的破綻，丁明瀚明白他的用意，哈哈大笑：“周老板，你想多了。丁某絕不出老千?！?p> 周不壞臉色蒼白地看著丁明瀚面前摞成一座小山的籌碼：“丁先生，你還要玩多久？”
丁明瀚沉思著甩出最后一張牌后，在眾人的驚訝聲里，漫不經(jīng)心道：“丁某只是尋個開心，好多年沒玩了，今天很過癮?！?p> 周不壞身邊的跟班嚷了起來：“都像你這樣，賭場都得關(guān)門了?！?p> 丁明瀚站起身來，炯炯的目光罩住了周不壞：“周老板，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免了這位客人的賭債，我的籌碼全部奉還，分文不取，如何？”他用手指了指萬和。
周不壞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好，好，一言為定?！比f和的賭債跟丁明瀚的籌碼相比，九牛一毛，這樣的生意不做白不做啊。
萬和愣住了：“不，不用。”
丁明瀚滿眼善意：“兄弟，就當(dāng)交個朋友。我欣賞你?！迸破芳慈似?，他暗中觀察了賭場里的許多人，唯有他，愿賭服輸，沒有一絲猶豫。
丁明瀚把面前的籌碼一推，朗聲大笑：“周老板，都?xì)w你了?！闭f完，伸手一拉，帶著萬和走出了千樂軒……
“瀚哥?！比f和輕喚了一聲，順著河堤走下去，縱身躍到了船上，劇烈地晃動之后，小船慢慢恢復(fù)了平穩(wěn)。
丁明瀚輕輕一劃船槳，小船快速前行……